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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不知味

    神宗年间的某一天,刚运到一批花石纲。这是产自无为军的石头,有个名目叫无为军石。据说运输过程中遇到了风浪,负责押运的人奋不顾身跳下河去才捞回来一些,死了好几个呢。然而这些和赵官家又有什么关系?负责检验的官员表示这些花石纲不合格,不能送上去。但送都送来了就不必退回去了,送到王相公府上吧。

    当时,王相公正在故纸堆里翻一个说了你们也不懂的东西。翻着翻着就思考了起来,想着想着就走到了庭院中,走着走着就撞到了大石头。

    这是什么石头,怎么会在园子里?一般来说正常人都会这么想,然而王相公不是一般人。

    只见王相公突然笑起来,一言不合踩着一块青苔,就这么奋不顾身地跌到池子里去了。

    磕破的额头上血迹未干,红色晕染在水波之间,突然又想明白了一些没什么要紧的事。

    完了,又被人算计被迫洗澡了!此刻的王相公已经放弃了抵抗,但是,是不是该来个人把他捞起来!

    正这么想着,一只渔网网住了王相公。王相公觉得这样寓意不好,给个竹竿应该差不多了。于是他要的竹竿这就来了。

    只见一条黑大汉一手拿着竹竿挑起渔网,一手板斧看到颗人头习惯性地就想给他剁下来。

    这是什么情况!不就洗个澡嘛,这么要打要杀的,洗还不行嘛,至于嘛!

    黑大汉看到了王相公脑门上磕的那块新结的痂和那脸还没被水冲没了的黑面皮,突然丢下板斧,使劲把王相公拽到岸边,轻手轻脚地丢在金沙滩上,纳头就拜。

    黑大汉带着乡音说着浑话,王相公听了个大概也没什么意思。唯一觉得不好消化的就是,长那么大,生平第一次被人叫成好汉。

    好汉就好汉吧。王相公最低限度地回应了一下。于是第二件不可理喻的事发生了。

    怎么一开口就是山东口音,还和那黑大汉一样……浑……

    王相公一向随遇而安,反正这个自称叫铁牛的汉子就算被王相公说了最重的话他也一样听不明白,甚至觉得是在夸他。碰上那么个铁牛,王相公犟也犟不起来,就很随遇而安。安如磐石,安心拿个石磨盘砸铁牛然而搬不动也砸不到那种随遇而安。

    铁牛说这里是水泊梁山,简单来说就是个山清水秀出贼寇的地方。王相公也不知怎么的就适应了这种不官话的交流方式,渐渐能不受乡音和浑话的影响,听懂全部的意思了。于是不可思议的第三件事出现了。

    听铁牛说这里的强盗头叫宋江,铁牛管他叫哥哥。对,铁牛也管王相公叫哥哥。听那意思,王相公就是那个宋江。活了那么久才知道自己还能干土匪,专业不对口真的没关系吗?

    王相公不打算计较这些细节。论犟劲一定是王相公犟,但只论劲就是犟不过铁牛了。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王相公自犯不着和铁牛争。

    王相公现在大名叫宋江,他跟着铁牛到了山寨,看到一面杏黄大旗,上面还有八个字“替天行道,忠义两全”。现在当强盗都要求那么高了吗?这字不错,寓意也好。当王相公看到忠义堂这个匾额的时候,就彻底放心住下来了。原以为是贼寇,原来是义士啊。只要有忠义二字那就没什么关系了。

    忠义堂上,一个员外,一个儒生,一个道士摆好了酒,就等他入席。王相公也不管是什么酒什么肉,反正吃了再说。铁牛也坐下吃喝一番,时不时地说些浑话。王相公也不去管他,倒是那个儒生被这铁牛怄了一肚子气,但由于读过书没有发作,只推说不胜酒力,要先去歇着了。

    王相公看那儒生言谈虽是乡音却像是讲惯雅言的,不似铁牛这般粗野。又见他站起身来,整理了冠带之后,雅步慢行,走起路来不大稳便,似乎是有腿疾,便也推说有事,扶他去厢房叙话。

    那儒生身上带有香囊,自带香气。那是一种像兰草一样淡雅,但和麝香一样极具穿透力以及留香持久的奇香。王相公读闲书的时候看到过,这是汉朝公卿以上的标配,现在早就不讲究这些了。这个儒生像汉朝公卿一样,不像是铁牛一起的呀。看起来这是个能交流的对象,王相公打算问他一些情报。

    “这位……先生,尊姓大名?下……小人方才一时不慎跌落水中,被那底下的石头磕了脑袋,好些个事儿记不清了。烦请先生提携则个。”

    “这位……哥哥,非臣……小子有意欺瞒,实有缘故。”

    “先生有什么顾虑但讲无妨。”

    “哥哥容禀。小子昨夜惊梦,跌下床来,以头触桌角,故此亦有些恍惚,不大认得人。”

    “先生莫不也是……”

    “哥哥所病莫非……”

    “下官王安石,请教先生讳字?”

    “臣姓荀氏,字文若。”

    王相公和荀先生同是天涯沦落人,又都读过经书,能写些个文章,很快就找到了文人之间的共同语言,也对于仕官游宦的人生经历产生了共鸣。两人很快就真的称兄道弟了。以目前的年龄看,王相公年长一些,一口一个贤弟的叫着这位出生年代比他早很多的后生。荀先生也秉持着入乡随俗的原则,发自内心地管王相公叫哥哥。

    王相公从铁牛那里听到自己叫宋江,字公明。荀先生一直听别人叫他吴学究,也不知道是个什么说法。荀先生说了,他们那里人生前都是叫字的,死后才盖棺定论有个名。王相公说他们这里男人生前就有个大名,同僚之间相互称官职,关系较亲的私下相互叫字,写公文考科举用大名,也有用学名的。

    王相公大概知道了荀先生应该真的是个汉朝的公卿,如果没猜错的话应该就是颍川荀氏的那个荀令君。传说中的荀令流芳大概就是眼前这位荀先生的样子吧。荀先生也明白了这位王哥哥是他的后辈,目测应该还算当代人。

    正在他们相见恨晚,恨不得能彻夜长谈到“晨鸡催不醒,拥被听松风”这种程度的时候,道士和员外就像厢房没门一样直接就进来了。哦,对了,门是铁牛轻手轻脚地一下推倒掉在地上的,准确来说现在是真的没门。更神奇的是,铁牛的两把板斧就这么插在裤腰带里,也不知道什么材料做的裤带那么结实,一定不能让人知道了,尤其是某些喜欢“拆洗王介甫”的学生们。

    荀先生本来是想站起来的,王相公却抢先一步拉着这几位已经进来的不速之客,也可能是真正的主人去后山亭子里接着喝。先生醉了就让他歇着,少一位先生也不耽搁弟兄们喝酒。大家都觉得没毛病,就由铁牛开路,四人去后山亭子里续杯。

    后山有座亭子,叫“断金亭”。一路上,铁牛就是个免费的情报来源,他把他知道的能说不能说的都给说了。比如断金亭里死过个王伦,就是那个前前代强盗头。再比如那边那个土丘就是晁盖的坟头,埋在里面的那个晁盖就是宋江前任的强盗头。现在就是宋江的王相公看着周围的山水,顺口问了句宋江以后埋哪儿啊?铁牛也不含糊,那板斧指了指前头那片洼地,说以后就是那儿了。宋哥哥、卢员外、吴军师还有他铁牛都埋那儿,谁都不许抢啊!最多就给花知寨和他小乙哥留点儿地。其他人甭想!谁跟他抢他就以下一长串禁止播放内容。

    王相公听着也就听着了,暗自庆幸还好荀先生没跟来。走那么长路不说,光那么个铁牛,还不得给他怄得香消玉殒啊!不过听也听明白了。那员外姓卢,有个亲信叫小乙。宋江,也就是王相公自己也有个亲信,姓花,跳槽当强盗以前是个知寨。呃,这种官兵自己当强盗的剧情真的没关系吗。说起来王相公自己也不是一国宰相就这么当了强盗头?还有个汉朝公卿来当个狗头军师。按这种发展,这个铁牛该不会是个子路吧?不对,这样就不该是宋江应该叫孔丘才对呀!王相公又在什么奇怪的地方突然就固执起来。

    王相公从来就不纠结细节,纠结了有用吗就这么纠结!谁知道到这个有梁山贼的宋朝是哪家的宋朝,反正不是王相公当宰相的那个宋朝。四人转眼间就到了断金亭,还没坐定,那道士就使了个法术,把铁牛弄到云上给吹走了。这么不科学真的可以吗?

    道士先自报家门,完全打破了套路。

    “臣姬姓张氏,字子房,汉朝人。正从赤松子游,不觉迷路,即至此间。如今复姓公孙,单名一个胜字,法号一清,有个诨名叫入云龙。二位想必也不是此间人物,不妨也自己说说来历。”

    这么突然总让人觉得是拿错了剧本,当然也可以说是作者不想打字了。在座的都不在意什么剧情,于是卢员外接着拆作者的台,开始了剧透。

    “下官陆游,字务观,乃是衣冠南渡以后的宋朝人。如今叫作卢俊义,诨名河北玉麒麟。下官原是越州人,在家中撞到一块太湖石,不慎落水,醒来就被李铁牛捞上岸去当了卢俊义。到此处时便是河北口音了,也不知是何缘故。”

    “下官王安石,字介甫,也是宋朝人。如今叫宋江,其余的一概不知。不知员外所说的‘衣冠南渡’是何典故?想必不是晋朝古事。”

    “宋哥哥竟是那位王荆公?自南渡以后士子多有怨气,都说是王荆公丢地,也有说南渡正袭了王荆公的故事。”

    “下官何尝丢过地?王荆公又怎么讲?”

    “哥哥有所不知,这些都是哥哥身后的事了。哥哥当朝的大行皇帝是哪一位?”

    “英宗体乾应历隆功盛德宪文肃武睿圣宣孝皇帝。”

    “这就是了。如今是徽宗体神合道骏烈逊功圣文仁德宪慈显孝皇帝一朝。”

    “这又怎么讲?”

    “哥哥当朝的官家后世称神宗绍天法古运德建功英文烈武钦仁圣孝皇帝,太子承大统而无嗣,是为哲宗宪元继道显德定功钦文睿武齐圣昭孝皇帝。当朝官家乃神宗之十一子。”

    “你如何知道当朝官家的庙号?如今官家春秋鼎盛,你如何知道这身后事?”

    “小弟是后世人。自徽宗与太子被金人虏去,徽宗第九子继大统。自此衣冠南渡,退居江南。小弟到这里以前乃是绍兴七年,正替徽宗上了庙号。哥哥日后封在荆,故有王荆公之名。”

    听着两位宋朝人说的一连串像咒语一样长的谥号,什么都知道的道士张良突然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两位和这个年代一前一后正好错过的宋朝人也有点心情复杂。好在陆务观承认了王相公没有丢地的事实,王相公也庆幸正好现在还没有南渡。于是两位宋朝士大夫立志要力挽狂澜,就借着这个梁山贼的名头,干点什么能帮官家的事。

    汉朝的张良表示道士就是要入世的,于是一起干吧!三人达成共识,现在干的事毕竟是个贼寇,没脸啊,于是名字就用贼名吧,本名自己知道就好。当然,那位荀先生就什么都不知道比较好,看他那样子是不能插手那么黑的事情的,毕竟是荀彧啊!宋朝人都知道荀彧品德高洁,沾不得有伤名节的事,就连铁牛的村话都是冲撞了他。

    汉朝那位公卿以上表示,他们汉朝没那么讲究,再说现在大家都是梁山贼,这节已经折成爆竹那样了,还在乎这些。但是话又说回来了,看荀先生的面相就常怀死志,为了爱惜他的性命,还是背着他自己干,暗中保护他比较好。尤其要远离铁牛和那些不会讲雅言的,还有些个头上插花脸上抹粉的也是不能大意。

    宋徽宗年间有一伙儿梁山贼。他们打家劫舍并没有很多,袭击官府都是有道理的,劫掠妇女从来没有过,不,这次有了!

    此刻,本体是王相公的宋江正端坐在忠义堂上。他坐的那把交椅正对着大门口,还铺了张虎皮褥子。那是有座位也不坐,腰里别两把板斧,尽在那儿闲逛的李铁牛随便给他带回来的。记得那是三天前的事。话说三天前,也就是王相公当宋江正好满三个月的时候,他正和人称吴学究的荀先生讨论一些学问上的事。正谈到孔子的弟子颜渊在河边洗澡的时候被一条大鱼劫持,子路杀掉大鱼救下颜渊,然后把鱼煮了吃,但孔子没吃的汉朝小说故事。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刚修好没几天的门又没了,一阵黑旋风就这么刮进来了。

    人还没看见呢,那两把板斧就跟长在他身上似的,反射着阳光,把黑的都照得太亮看不见了。板斧是李逵刚在山东面那块大青石上磨的。王相公刚当宋江没几天的时候就去看过了。那块大青石被磨得锃亮,连人脸也能照出,就是不太真。差不多能把韩愈画像照成韩熙载那样,王相公看起来也像是谢安。

    铁牛也没别的事,就是睡不着想来听听先生讲话帮助睡眠,顺便把刚打的新鲜大虫带过来给他宋哥哥作床褥子。那虎皮可新鲜了,那血还热乎的,就是脑袋碎了,都看不出是个什么猫。还好卢员外不在这里,不然本体是个爱猫人士陆游的卢员外说不定能一秒变官军。

    那时的荀先生看上去波澜不惊,他居然微笑着先把铁牛的勇武事迹夸了一回,然后说道:“皮毛之事当叫猎户去弄,李大哥不叫解珍、解宝他兄弟两个绷好了,再送来叫哥哥使用?”那铁牛也是听话,真的把大虫一抗,去找解珍、解宝绷虎皮去了。留下一地红梅绽放,凝结在泥地上,要不是正当着宋江,王相公差点儿都要给它作一首红梅诗了。

    要不是荀先生多说了几句话,王相公现在可能正坐在脑壳碎了的大型猫科动物遗骸上,带着积灰很久都变黑了的脸,像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真·强盗头。现在的王相公是个白脸宋江。荀先生似乎和宋江的弟弟宋清、亲信花荣以及干妹妹扈三娘说了些什么,自那以后,拆洗王介甫的任务就被他们仨接手了。现在的王相公白得像何晏一样,连身上的香囊和香料都是荀先生同款,衣服都是浆洗得干干净净并且用香熏过的。香囊上的花是花荣的小妹绣的,穗子是晁盖的娘子亲手打的,香料是卢员外家的小乙带上铁牛去山里采的,配方是荀先生和公孙先生商量过后亲自弄的。

    磕无为军石留下的伤已经看不出了,宋江脸上的金印据说也给弄没了。为此,李铁牛试图打死那个山寨中唯一的医生安道全。还好被荀先生劝住了。除了头上不插花,王相公已经是一个不能一个人走在大街上的美男子了。谁还能认出这个白面书生是黑脸宋江!

    现在,荀先生和卢员外分别坐在王相公左右两边,公孙先生留了个鬼画符一样谁也看不懂的字条后出去云游了。堂上除了铁牛还站着两个跪着一个。跪着的那个叫王英,诨名矮脚虎,现在更是矮得跟个土行孙一样,就差遁地了。

    站着的是两个女子,一个穿戎装,一个仕女打扮。穿戎装的那个王相公认识,那是宋江的干妹妹扈三娘,现在就是自家妹子。跪着的那个男的是她浑家,宋江给拉的媒。那仕女姓唐,荀先生是认识的。荀先生来梁山以前,娶了中常侍唐衡的女儿,正是眼前这位唐氏。

    说巧也巧,卢员外也是认识的。卢员外说他有个表妹大名叫唐婉,就是眼前这位。卢员外碍于现在有娘子,表妹也应该是嫁人了,并没有告诉众人他们有什么过去。于是,到底是谁家的唐氏?

    扈三娘是个爽快人,看前三把交椅上的那三位哥哥在那儿不好意思直接开口问,就替他们直接去问唐氏。反正大家都是女的,有啥不好问的。唐氏也像那些男的一样扭扭捏捏,有话不说的样子,惹得扈三娘火起,也骂了几句村话,得到了李铁牛投来的赞赏的目光。

    唐氏似乎是被吓到了,终于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妾乃上官氏之女,小名婉儿。”

    听她这么一说,王相公倒是明白了。唐朝女官,所以是唐氏。卢员外也明白了,女子不忘故国,以国为氏,是个女中丈夫!然而,她说她是上官婉儿,就是那个和武三思私通的上官昭容?这就……两位看过欧阳修编纂的唐书的宋朝人陷入了沉思。应该赞扬还是抵制呢?

    汉朝的那位荀先生不懂他们宋朝人怎么想,看这位自称上官婉儿长得和自己的妻子一模一样的唐氏好像并不认得他的样子,也没有强行认亲。上官婉儿看起来只有十三四岁,年龄上确实和荀先生之妻有一定的差距。他还和平常一样的神情,语气也很平和。

    “女郎家中尚有何人?”

    “妾自幼养在宫中只此一身,更无他人。”

    听到这里,扈三娘想起自己的人生经历,突然像个男人一样想要救风尘。婉儿必须得留下,问题就是跪在那儿的那王矮虎是个麻烦。王相公也有意留下婉儿,不过王矮虎确实麻烦。但是王相公想到了解决的方案。

    接下来,忠义堂变成了大型认亲场所。唐氏的身份定下了。上官婉儿现在叫唐婉,是卢员外的表妹,许给了吴学究。扈三娘和她拜了姐妹,唐婉就是宋江的干妹妹!这样有主了,就算是王矮虎也不敢偷偷干点什么。就算吃了姜维的胆也能被扈三娘名正言顺地一脚给他踹得稀碎!

    在座的多半不识字,也不觉得哪里不对。唐婉也因为在上山之前遇到过现在自称公孙一清的道士张良,虽然不是很懂,但也不是不能接受。荀先生也没真打算和唐婉有什么,上官婉儿也不想和吴学究真有什么。这两位就这么顶着个夫妻的名头,过着“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的生活,真正的相敬如宾。

    荀先生依然喜欢和王相公彻夜长谈,婉儿也总和晁盖的娘子一处说话。山寨上下都觉得他俩这夫妇才好。男的不被女的缠着疏远兄弟,女的也总是和女的说话,简直是宋朝模范夫妻。没有谁想过他们能不能有孩子问题,反正他们也没想要。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吴学究和宋哥哥这几个月来总是形影不离,晚上也歇在一处。卢员外从铁牛那里保下了一只小老虎,取了个名叫於菟。公孙先生自从中元节那时出去云游,现在眼看着要过清明了,还不见回来。李铁牛不知道什么吃多了,竟然连砍人头都没那鸟性,总惦记着要跟吴学究学读书写字,但被宋哥哥义正言辞连打带骂地阻止了。

    据说当时宋哥哥差点就叫卢员外关门放於菟了,尽管於菟一定是打不过李铁牛的。婉儿也准备好一言不合就被自己的裙子绊倒,然后一不小心把一壶刚烧开的热水全部洒在铁牛身上。幸好铁牛在宋哥哥拿起一块打劫花石纲的时候得到的临安石,差一点没砸到他脑壳以后就放弃了。事后,王相公表示,没事打劫花石纲干什么?不能吃不能喝的!但看到荀先生一副“妾薄命”的样子,以及铁牛那副傻笑的嘴脸,突然就觉得石头是一种可用于儿童启蒙教育的工具,尽管有各种不如意,也终归很是有用的。

    貌比潘安的宋哥哥拿着从赵官家那里不告而取的花石纲,十分介意腰里别着板斧的李铁牛缠着冰清玉洁的汉朝公卿荀彧,硬要他说唐天子那朝的杜甫写的武皇后的故事。当时,王相公的心情就是铁牛常说的那些浑话,然而碍于读过很多书以及出身高贵,并不能无障碍的直接说出来,只能以实际行动砸他!这里确定无疑是宋朝,作为一名宋朝官员,王相公可以断言当哥哥的管教兄弟又不碍着哪家王法,更何况也总是没能砸到,不过是表达一下心情愤怒并且要让铁牛也能体会到。

    这时候,王相公就觉得自己原来那两个亲兄弟真的懂事,从来没那么糟心过。安礼虽然做事比较不近人情,对妇女也不太友好,但办事稳妥,家务事也很擅长。安国虽然政见不同,脾气也冲,还总是沉迷于声色,但一直都是维护长兄的,不过白做个恶人。这么一比较,铁牛就是个各种缺点和遗憾的集大成者,还干着那杀头的事,可谓是古人所不及,来者不可追的天杀星!

    宋哥哥对吴学究的保护欲与日俱增,就连婉儿也和她干哥哥一条心,绝不让吴学究受半点委屈。卢员外的於菟也已经学会看到铁牛就龇牙咧嘴先低吼一阵,然后迅速逃到宋哥哥身后,在吴学究脚边蹭几下,假装自己是只温顺粘人的大猫。王矮虎在扈三娘的管教下不仅不敢看其他女性,连和吴学究讲话也要隔几把交椅。

    穿越的五人中四人适应了新的身份,唯有那位道士“只在此山中”。就在大家都快忘记自己不是梁山本地人的时候,一位女性的出现再一次把他们拉回现实。那是一位风姿绰约的古典美人,她扎着辫子穿着靴,面如娇花照水,身如弱柳扶风。明明是一双天足,却比宋朝女性的三寸金莲走起来更让人心疼。这位女性是公孙先生带回来的。

    公孙先生云游四方,直到第二年七月半才回来。记得他回来的那天正是个月黑风高的好时候。被发跣足的道人手持古淀刀,嘴里咬着黄符纸,行至半道上一片乱葬岗,正觉得有些饥乏,便挨着一个最大的墩子就地坐下,黄符纸就随便往人家门口那么一贴,就出来了这么个女子。

    他师父罗真人在他下山前嘱咐过,夜行的时候一定得按规矩来,这黄符纸千万不能低于胸口,不然容易遇着什么。公孙一清还是张良的时候也听赤松子讲过这种鬼事,不过赤松子跟他说的是这样能吓走大虫。于是大虫确实没见着,那多半是被那李铁牛给弄没了,武松和解家兄弟、李应等人也有份。该遇上的还真就遇上了,不过是个活人。

    那女子自称是莆田林氏之女,排行第四。只因父亲在外头吃了冤枉官司,她与表兄四处奔波,总算是保全了父亲。按说她也是家中功臣,可偏偏父亲是个严守礼教的。她与表兄同起同卧三月有余,未尝有过私情。有没有的不要紧,只父亲不信,当他是有的。

    林四娘是个烈性子,受不得这委屈,即刻投江自尽以明清白。清明世界,朗朗乾坤,匹夫尚不可夺其志,女眷的名节竟连自己的生身父母也不愿相信。唯有滔滔江水奔流到海,潇湘妃子血泪斑斑,仰慕古代圣贤步其后尘,质本洁来还洁去。

    然而命运就是那么无常,她再次出现的时候,眼前这位汉朝道士吓得连刚放到嘴边的供品都掉在了地上。四娘扯下自己身上的黄符纸,揉作一团,照着张道士那张比美女还漂亮的脸摔过去,一点都不怜惜人家的美貌。还一副碰到了什么虫子的样子,非常嫌弃这位美貌的道士。也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公孙一清性别为男。

    张良长那么大,就算是现在当公孙一清,一直都是一副美女的姿态,一般来说都是夸他好看的。他自己也一度厌弃过这幅不够威严的女人长相。但是,身为贵族子弟,因为性别男就被眼前这位应该是人类的女性,直接否定了作为人类的价值,这就有点太铁牛了。

    算了,道不同不相为谋。既然被讨厌了,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另一条阳关道!就在公孙一清捡起掉在地上的玉米面窝头,试图咬一口然而比石头还硬就不试了之后,打算就这么先回梁山再好好吃一顿的时候,张良觉得无论是哪个道士可能都超出了计算能力范围。

    四娘扯住了道士的袖子,突然跌坐在地上,幽幽地念了一句“妾薄命”,竟自哭了起来。这时候天已经亮了,正巧又有出门上坟的人。看到一个十来岁的小娘子坐在地上,一边哭一边扯着一个被发跣足的道士,上坟的人放下纸钱就回村里叫人去了。

    眼见着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公孙一清被四娘扯住也没法脱身。张良急中生智,打算再不要脸一回!

    “表妹啊,逝者已矣,你且自节哀,回家去吧。”

    “表哥啊,妾薄命,不幸双亲早逝。孤身女子无田产房舍,就连浮财也分不得一些。幸好父母做主将妾身许了表哥。谁曾想表哥又要去当道人,妾是那无根的蓬草,没有着落。不如就碰死在父母跟前,也省得叫表哥牵挂……”

    说着,四娘真的就要去撞墓碑,虽然大家其实不认识。围观群众中有几个热心的年长女性,赶紧拉住四娘,用好话来宽慰她。那些好事的年轻男性见了四娘这副病美人的姿态,又看到了这种贞烈的壮举,一个个比公孙一清还像梁山好汉。

    他们自觉地拦住了张良的去路,非要他对四娘负责,尽管实际上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并且大家才认识几刻钟而已。这种时候就算张良是个真公孙一清也不可能就这么作法逃走。就这么回去,以后要是被那些女性爱护协会的穿越者们知道了,哪儿还有脸回梁山!

    荀先生是一位爱妻人士,这个大家都知道,荀彧的名誉受损多多少少都和他的妻唐氏有关,情感上的那个心结就算是不了解情况的张良也能看出几分,然而荀彧从来没有说过妻的坏话,只是表达了自己无力庇护她的无奈。但这也没什么,反正他那时的天子也不能庇护自己的后妃,荀先生已经很努力了。

    宋哥哥就更不用说了,就在梁山这种全寨上下都找不出几个女性和少年的地方,本体是王相公的宋哥哥试图立法保障妇女少年的权益,包括“嫌丈夫丑而砍死丈夫也是无罪的”以及“少年因为一只鸽子打伤成年人也是无罪的”这种明显拉偏架的强盗逻辑。

    当然,现在大家都是强盗,似乎没什么不妥当。不过是那王矮虎的立场就有点儿悬,毕竟他打不过他家女人人又长得挫,宋哥哥对她干妹妹的态度也是娘家才是你家这种。眼前这位林四娘是个少女,和她发生冲突就自己去请罪吧!

    卢员外好像和她的表妹有什么故事,反正只要四娘坚持说是公孙一清的表妹,卢员外就是个一心偏帮表妹的陆务观。据说他现在养了只大虫,是个喜欢美女和小孩的。于是张良是个性别为男的成年人,连大虫都要歧视他呢。

    明明是自家兄弟,此刻的张良算了好几遍,结果都是这帮兄弟们由于自身的原因绝对会偏向四娘。就像眼前这群热心群众一样,不负责坚决不让走,兄弟们就是不放他回梁山了。为今之计只有认下这个表妹,然后带她上山。反正都不是这个时代的人,可能都放在梁山这种山高水长出好汉的地方比较好。

    话说林四娘上了梁山,有个叫林冲的强盗头硬说那是他族妹。四娘也说了,自己是莆田林氏的女孩儿,父亲的讳字是上如下海,学名用的林沖之。她祖父母都是信佛的,所以叫她父亲在外头用那么个名,沾点佛缘。父亲信的孔圣人,有个叔父信九天玄女娘娘,四姑娘自己嘛信关二爷啊!林冲听了以后表示自己还真有一位从子就叫林如海,于是按这辈分算,四娘该管他叫二大爷。

    四娘也不是个客气人儿,当场就给他啐了回去。林冲也不是好脾气啊,刚想开口教训教训这孙辈的女孩儿,没想到愣是没机会张那口!四娘一通儿花式碎嘴,从家乡方言到带着雅言口音的河北话一口气说了一刻钟的春秋大义。说得宋哥哥和吴学究在那里听得连连点头,一副后生可畏的欣慰感。

    当时的王相公居然激动地抓着四娘的手问了一句:“这是什么版本的春秋?”,就连荀先生也向四娘行了礼:“请教女郎,方才所言可是严氏之学?”四娘就回了一句“是”,又引得卢员外一阵唏嘘:“世上居然有这样的学说?受教了!”兄弟们也是什么都不明白,不过既然哥哥们说好,就一起喊几句好助助声势。

    林冲只恨自己是个武夫,读书没她多。看她那弱柳扶风病病歪歪的样子,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了。没想到四娘不过是个半大丫头,这动起手来随便就推了一下,林冲居然跌倒在地上还咳了点血。这下四娘也慌了,赶紧扯住离她最近的公孙一清,试图择干净:

    “这可不赖我!我哪儿知道他那么不经摔……”

    林冲已经自己站起来了,他表示是自己的旧疾复发,不干那女孩儿的事。倒是四娘心怀愧疚,就这么乖乖地管林冲叫冲爷,不过那“冲”字是个形容词,读第三声。按四娘自己的说法,她父亲不是叫沖之嘛,这林冲的名讳冲了他父亲的学名,不也得避讳嘛。二大爷没父亲亲,这种级别按理来说要避讳读音的。就像“敏而好学”的敏她也读的密,孔圣人的话冲了母亲的名讳也得避!四娘也是由此推断母亲应该不信孔圣人,至少外祖父是不信的。

    听四娘像说书一样讲道理,那些读过一些书的和没读过书的都不明觉厉。围观的众兄弟中有和林冲要好的,比如鲁智深、武松这种出家人,训了四娘几句,要她以后小心,别没事推他二大爷。四娘这次倒不还嘴,好好地应下了。说好的祖父母信佛,那一辈儿还都信佛,这不就来俩出家人爷爷。

    以王相公为首的穿越组还真被张良算着了,都是女性保护协会的。王相公作为山寨之首,他可是林冲的宋哥哥啊,然而宋哥哥没理会倒地咳血的兄弟,反倒是把推人的女孩儿安抚了一番,叫她以后小心,别伤着自己。坐第二把交椅的卢员外表示可以把自家养的大型猫科动物借四娘玩一会儿。荀先生有点在意信关二爷是个什么情况,但碍于有个他同时代有过交往的人也姓关,不好意思开口打听人家的家世。婉儿悄悄在他耳边讲了荀先生时代之后的关神信仰,荀先生得知关神就是关羽以后思考了一番,点了点头,连称应该。

    这道士嘛,无论是叫公孙一清,还是叫张良都怵她,反正这表妹不认也得认,四娘打定主意赖上他了。不仅是赖上他了,还非要占他正妻的名分,占也就占了,还嫌弃他是个男的不许靠近。

    婚姻大事总要父母之命吧,四娘没有父母,于是二大爷林冲做主,把四娘过继给宋哥哥的父亲宋太公。四娘就是宋哥哥的第三个干妹妹,辈分就和兄弟们扯平了。反正女子出嫁从夫,以后嫁了公孙一清不还一样和他们平辈。

    父母之命有了,还要媒妁之言呢。宋哥哥又当了回女方的大媒人,干哥哥保媒当然没问题,扈三娘和婉儿就是这样嫁出去的。男方的媒人自然是荀先生,都是汉朝公卿还是同乡,先生给先生保媒也没问题。

    事到如今,张良也找不出什么可以推脱的理由。这要是不答应是拂了宋哥哥和荀先生的面子,弟兄们也不能答应不是。再说四娘这丫头也厉害,真闹起来弄不过她。为今之计,张良就当自己不是张良,自己是谁呀,不就是那个梁山贼诨名叫入云龙的一清道人公孙先生吗!道士就这么定婚了。

    四娘是个能文能武的女孩儿。她文能说评书,武能耍花枪,闲了还会唱唱小曲儿作几折戏。再闲了就去消遣消遣她冲爷的兄弟们。尤其是那些个长得挫又好色的。自从四娘上了山,王矮虎远远地望见像是个女的,就跟见了鬼似的撒腿就跑,就怕万一是他四姑奶奶又来消遣他,回去少不了被家里的三奶奶教训。当然,有时候那女的就是扈三娘,于是回家以后还逃不了那顿打。后来,王矮虎主动要求去守山门,宋哥哥也很爽快地答应了。于是王矮虎过上了夫妇俩24小时在一起守山门的好日子。

    话说大宋宣和年间,山东出了个宋江。宋江也不是别的宋江,就是那宋氏江山。他原名叫做王安石,也不是别的王安石,就是宋氏江山安如磐石那个王安石。王相公当国的时候,正是徽宗的父亲神宗那朝,他有个女婿叫蔡卞,不知抽的什么风,往他家园子里放了块不合格的花石纲。那花石纲产自无为军,就是宋江流配地隔壁那个无为军。王相公就这么一撞,撞到了蔡卞的哥哥蔡京当朝的宣和年间,在一个叫水泊梁山的地方落了草。

    再说南宋绍兴七年,有个叫陆游的贵族子弟有个姨表兄弟。那个钱氏阿兄是公主的嫡孙,经常和一个赵氏宗族的子弟一起来家里玩。大家玩得不错,是互相见过母亲和妻室的那种亲戚。那个赵家兄弟也不知道是脑门磕了什么城门,居然截胡了官家的花石纲,直接送到了陆游家的花厅上。那是个太湖石,谁家太湖石会放花厅!陆游毫无悬念地一头撞了上去,只记得当时自己的妻唐氏和这个赵家兄弟一起向他冲过来像是要扶他。然后他就被李铁牛弄到了梁山,坐了第二把交椅。

    这种故事说出去谁信!两位宋朝人表示要不是亲身经历,打死一百个铁牛他们也不能信!然而,梁山在座的三十六位兄弟、两个出家人和两位先生以及家属们都信了。说起花石纲,梁山的兄弟们没一个不恨的。知道江南方腊吗?方腊为什么反,还不是交不上花石纲了嘛。杨志和另十一个官军出身的兄弟为什么上梁山,还不是孙立收不上花石纲,杨志又为此一言不合杀了人。他们十二人出发前是结拜过的,于是就一起当了强盗。剩下的为什么?还不是讨他们十二个打不过,回去也是个死,有什么想不开的,一起上山不就完了!

    梁山上唯一的女将扈三娘的丈夫,原来是个军户,只因官家征收花石纲,开采的人数不足,作为下级军官的扈三郎也亲自上阵,就这么得了个死得其所。扈三娘收编了丈夫的旧部,独当一面,顶替了丈夫原来的职务,击退了敌军,于是得到了一个姽婳将军的雅号。也没有谁记得她原来姓什么,反正是嫁了扈三郎做正房娘子,就叫她扈三娘了。

    可惜好景不长,朝廷派了个书生来接管这支队伍。扈三娘毕竟是个女流,自然愿意让贤,在家中过起了孀居的日子。那书生也是厉害,第一次出征就没再回来,连带着军队一起全军覆没了!扈三娘立刻带领妇女们上城楼拒敌,终是没能保住城池。朝廷降罪,只说妇人误国。扈三娘这就带着愿意追随她的旧部和女眷们连夜出城,后来就上了梁山。再后来,招了个叫王矮虎的女婿。

    现在,她有个了副手,莆田林氏的四姑娘。她们三姐姐、四妹妹的随口叫着,像是亲姐妹一样。自从扈三娘和王矮虎一起去守山门,林四娘就隔三差五地乘着铁牛来找她说话。那李铁牛大名叫李逵,只因长得黑,又有几分憨,所到之处必然连寺庙门前的石香炉也连根拔起,连只大虫也不给留下,故而有个诨名叫黑旋风。

    四娘是个深谙驭人之术的丫头,自打她上山第一天就看出来该怎么合理使用铁牛。铁牛喜欢讲浑话,四娘也是个什么都能讲得出的。四娘的辩才无人能及,见着先生说经书,见到出家人讲道理,遇上铁牛就和他一拍桌子咱下山喝酒去不让宋哥哥知道!此次以后,林四娘过上了出门三步乘铁牛的好日子。一路上少不得遇到几位哥哥。

    拦在前面的宋哥哥拿出了些零钱交给四娘,让她买点心吃。还特地叮嘱她一定要亲自收好,别被那黑厮骗去吃酒。迎面走来的吴学究叫婉儿拿件斗篷给四娘披上,叮嘱铁牛走慢些,仔细风大惊着了姑娘。暂时回山休整的道士张良也打算尽一下丈夫的义务,拿出一串贴了黄符纸的桃木手串给四娘带上,但被四娘直接扔他脸上了。

    卢员外的於菟好像跟关六郎带来的阿黄学会了埋骨头,咬住手串就在铁牛弄来的石香炉里挖了个坑埋起来,还堆了个土堆拍严实了。现在这石香炉铁牛说了不要了,就给於菟当猫砂盆了。张良有一种被这个世界嫌弃了的挫败感,暂时决定不要当公孙一清了,还是当个张道士,下山去做点法事给梁山创收吧。

    那一日正是九月初九重阳日,梁山寨中平日相好的三五相聚,各自燕饮。穿越者们就在后山断金亭里摆了酒,有花荣、燕青、李逵作陪。三杯酒下肚,王相公似乎想起了什么有些感伤,竟险些个忘了自己现在是宋江,当着外人就开始长吁短叹,非要说出些什么穿越的事不可。荀先生和张道士看势头不对,乘着自己还没醉,顺口就编着瞎话,要把花荣等人劝回去。

    花荣是个有家室的,见宋哥哥这里自有干妹妹和妹婿陪着,自己也乐得回去夫妻团聚,自是不提。单说燕青和李逵,一个担心自家主人卢员外没人伺候,一个硬是要像个影子一样粘着宋哥哥。这眼看着宋哥哥又几杯黄汤下肚,都开始认不得人了,和宋哥哥一样的穿越者自然不能让这俩土生土长梁山人再留在这儿。

    卢员外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他顾不上在他身边撒娇的於菟,对燕青说:“我这里要与宋哥哥吃酒,今夜不回家去睡。家中只有女眷我放心不下,你去家里照看。”卢员外既这么说了,燕青自然就离开了。于是还剩一个李逵。李逵也好办。不知道四娘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他李铁牛居然觉得酒够了,要回去睡大觉去。

    现在,断金亭里只剩下了穿越的六人。这下可好了,宋哥哥就算当回他的王相公也不妨事。就连其他五人也当回了原来的自己,再也不怕被人看出来了。婉儿盛了碗醒酒汤给王相公端去。王相公接过碗一饮而尽,抓着婉儿的手叫了声“伯姬”,问她“缘何不回家来?”

    婉儿不知道伯姬是谁,反正她可以肯定自己绝对没有叫过这个名字。这时候她也只能向荀先生求助。没想到荀先生也多吃了几杯,顺手扯住她的腰带,诘问她“置银器盛水,非厌胜邪?”

    这一句两句的,都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张道士很好心地解释了一下压胜这种玄学问题,然而并没有什么用。陆游就算不当卢员外也不知道王相公说的伯姬是谁,正打算和张道士一起去查个经典看看有没有记载。最后,还是林四娘拉开了他们三个,看准时机直接抢出婉儿,让那俩喝醉的自己扯到一块儿,自个玩去吧。

    天也快黑了,四娘和婉儿要回去了,张良和陆游表示也想回去查书,就一块儿走出了断金亭,各自回去休息了。

    再说断金亭里,荀彧扯着王安石的腰带,王安石抓着荀彧的手,都已经醉得以为自己没穿越过了。荀彧把王相公看成了曹公,管他叫“君”,王安石把荀先生看成了伯姬,一口一个“女子”的叫着。

    “女子自嫁了吴氏,也不晓得回来住上一住,何其薄情也!”

    “君何不念旧情,陷臣于两难。”

    “女子顾念于丈夫,就要撇下为父的,不肯承欢膝下……”

    “臣事曹君,向无二心,何谓见疑……”

    两人一来一去各自说着自己的话,没说两句,就又喝上了,喝了几杯就哭了起来。两个抱在一起边喝边哭,后来也不知说的什么,也不知道喝了多久。直到第二天中午,弟兄们都睡醒了,发现不见了宋哥哥和吴学究,赶紧分派人马去找。金沙滩没有,忠义堂没有,杏黄大旗上他也爬不上去,断金亭也没有,但断金亭边的草堆里,两人歪在一起还没醒呢。这正是:万里悲秋常作客(杜甫诗),每逢佳节倍思亲(王维诗)。梦里不知身是客(李煜词),古来万事东流水(李白诗)。

    过了重阳,公孙一清下得山来,化名张留臣,表字王孙,开始了沿途做法事普度众生的道士基本款剧本。宋哥哥放心不下,立刻派遣戴宗下山,及时汇报张道士在山下的所作所为。宋哥哥是个细心的人,如今这世道也不比秦二世时要好多少,生怕这汉朝公卿一言不和想起了本业,突然之间就又买了壮士用花石纲去砸官家。

    宋朝毕竟还是个宋朝,王相公不当国当个宋哥哥那也是爱国的,怎么能让这种六国贵族汉朝公卿去干些个杀父弑君的勾当呢!弑的还是个宋朝的君,时代都差了很多好吗!当然,这些也不打紧。重点是,张良现在是公孙一清,是个道士,道士是出家人,出家人犯法不能治罪。治也没用,人家一清道人会法术,斗不过他也抓不着他。总不能跑了正主去道观里把三清雕像拿了来抵罪吧!

    宋哥哥毕竟还是王相公,即便是做贼也要像作赋一样讲究,哪里还能真的造反呀。士大夫之所以是士大夫,不是因为出身有多高,也不是职位有多贵,重点在于忠孝节义。何谓忠,忠君爱国;何谓孝,父慈子孝;何谓节,殉道死节;何谓义,意气用事并不应该是……然而这位王相公比较固执,于是宋哥哥也就是个死忠官家的梁山贼。理想和行为似乎发生了巨大的不一致,不过没关系,反正梁山上除了荀先生和张道士大家都是武夫。

    王相公此刻是宋哥哥,自然凭着这张黑脸就当自己是个铁牛吧。卢员外是个武举恩贡,陆游自己还傻傻的卢俊义、李进义的分不清,反正他自己能确定的也只是“卢员外”,什么文职官员自己也没这脸承认,不过是略识几个字,写得几笔文书。女眷有文才也不打紧,反正识字的都是穿越的,好不容易他乡遇故知,谁都明白心照不宣,一切尽在不言中。

    荀先生和王相公一条心,这个毋庸置疑。至于张道士嘛,看起来就不太靠谱。弟死不葬的兄长,在伦理上总是有些不合适。你说要报国吧,中副车就有点很难不被人笑话了。至于出使刘邦,居然被刘邦留下对付项羽,这就很难让人信服了。这话又说回来了,毕竟是张良,王相公并不讨厌张良这位历史上的留侯,不过是张道士的外貌与言行有些不像。

    这天,戴宗回到了梁山。他告诉宋哥哥张道士在三个月内就挣到了五十四只蹄髈,都风干了叫他带回来。听到了有肉吃,兄弟们都自觉聚到忠义堂,找好自己那把交椅,铺好褥子,放好靠枕,带上吃惯了的瓜果点心,来听戴院长唱道情。戴宗并不会真的唱道情,不过是像说书一样讲了张道士干过的事。

    江东一带的坊间流传着一件新鲜事。有一位叫张王孙的道士走街串巷,结下了一桩桩美满姻缘。比如,东街那个王寡妇今天新婚,婆婆做主,招了南门的李铁匠为婿。她婆婆是出了名的难搞,看她看得可紧了,听说张道士是李铁匠亲戚,她婆婆二话不说就给她招了李铁匠当女婿,就指望着以后走亲戚能见着张道士。再比如西村那个蔡九娘,连着嫁了两个男人都不到一年就死了,妥妥的克夫命。可是张道士就在她门口放了一串黄杨木的手串,她隔天就嫁了个小王爷,据说现在孩子都有了。还有那个杜家娘子,长得还没通缉令上的黑旋风好看,愣是嫁了个白面书生。就是张道士一句话的事,给她批了八字,以后要当老太君的。

    江南风俗,谢媒礼是十八只蹄髈。张道士无心插柳成了三对,然后梁山就多了那么多腊肉。张道士说过他这派的道士吃素,于是只挣不吃,给兄弟们分了吧。荀先生觉得自己现在不是贵族不用吃肉,婉儿表示自己和夫君吃一样的。宋哥哥保持着还是王相公那时的习惯,他算了算日子,正好吃斋。林四娘嫌弃张良,早说了他带来的都不要,吃肉也只吃铁牛给她打的新鲜鹿肉。卢员外觉得同为不是此时代本地人,大家都不吃他也不能吃。众兄弟们见上三位的哥哥们都不吃,也不好意思自己吃。再说,风干的蹄髈那玩意儿就是猪肘啊,谁牙口那么好干啃啊!就连关六郎的阿黄和卢员外的於菟也没那么好牙口。

    张道士下山一趟虽说是创收了,可是弄了这许多鸡肋。张道士回山以后不信这个邪,非要消耗掉这些肉。梁山上,一个叫公孙一清道士成天捧着酒坛子请一些爱吃肉的兄弟们喝,就这样,兄弟们都就着枣糕下酒,陪着他吃素,连肉也不多看一眼。弟兄们说了,光自己吃让公孙先生看着那多不合适啊。要尊重先生的习俗,大家一起吃素!张良着实被这帮兄弟感动了,暗自发誓,要许他们以死,就像当初为汉高祖做的那样让弟兄们都能有个好归宿。

    然而志向很美好,实际上还不满两个时辰就风轻云淡,无所谓了。只见四娘乘着铁牛路过,一路上和铁牛在讲战国武将打仗的故事。听着四娘在耳边笑着说“肉食者鄙”,公孙一清突然明白了兄弟们怎么都改吃素了。原来在他不在山上的时候,都听过四娘说书了。

    公孙一清又不是那个一清道人了,他张道士是谁呀,张留臣啊!张留臣是谁啊,张王孙啊!留侯张良是个王孙,很清楚嘛,和他公孙一清有什么关系!张良坚持自己是个汉朝人,汉朝人讲无为而治。他们道士当然是无为的,有为的是那些个儒生,比如荀先生这种荀子一族的后代。

    暑往寒来春复秋,赵官家终于想起诏安来了。那时候,张道士也回山来了。官家的使者正要亲自选读圣旨,然而强盗头宋江黑着脸皱着眉,看起来要吃人。铁牛一把夺过圣旨,看了几遍也没看明白。那都拿反了,但是没有谁提醒他。谁让大家都不识字呢?荀先生看了会儿李逵耍猴,到底是个文化人脸上挂不住了,他叫了一声“李大哥”。铁牛立马答应一声就过来了,顺手还带着那圣旨。

    看着咸菜萝卜干一样的圣旨,荀先生洁癖发作,不顾礼仪的当场就表现得十分嫌弃,甚至示意铁牛给它扔忠义堂外头去晒着。宋哥哥不嫌,就这么劈手夺过来,撸平了捋顺了读给大家听。

    大家文化水平有限就听个乐儿,但听着不怎么顺耳。只见宋哥哥亲自走到天使面前,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语重心长的说:“以后没事尽量不要出现在山东地界,江西、河北和两浙也别来。听话,人可以不读书但是得惜命。”然后在天使看着在火盆里化蝶的圣旨震惊到还吐不出什么象牙的时候,叫花荣和燕小乙送他下山去。

    宋哥哥当着天使的面烧了圣旨,不多久就迎来了官军。林四娘挂帅,婉儿坐镇中军,弟兄们把守各寨,梁山稳得连东岳大帝也要自叹不如。敌方的张叔夜表示这不是他想要的爽文剧本,于是仗着那时候的玉皇大帝是他亲戚,硬是删除了女性角色,强行把所有战役结果反败为胜。

    天庭受理了张叔夜的请求,未经本人同意就把当事人的记忆解锁了。宋哥哥记起来了自己是地府的阎君代理,立刻按照天庭的要求签署了停战协议。陆官人记起了几辈子不堪回首的往事,气得当场使用越王勾践时代的方言问候了历代张天师和他们全家,然而还是被放下了武器。

    荀先生不太明白这两位哥哥中了什么邪,请了张道士来看看。张道士问了荀先生四娘和婉儿,但是对方一脸茫然。接着问了七十二地煞中的兄弟们,得到了“咱们不是一共只有三十六人”这种回答。掐指算过以后,张良突然红了眼,骂了会儿玉皇大帝就和荀先生说了一句“天命不可违”,当晚就下山去了。一切都按张叔夜想要的剧本的样子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直到大局已定,王陆二位有鬼务身后人不想再陪这种同朝代的玉皇大帝家的太子过家家,找了两个清朝秀才分别代他们挂机,就按玉皇大帝的要求删除了这次历劫的记忆回地府工作去了。

    张道士重新封印了王陆两位角色的部分记忆,看着毫无疑问的结局,最后还是决定去汉朝找荀令君。

    可惜,荀先生只是荀令君,张叔夜用他当了进身之阶,成功历劫,自是更上一层楼。荀令君秉忠贞之志再次重复死亡的悲剧却浑然不知,也从来不允许被告知。

    奈何桥边再度相逢,荀令君不记得张道士,只敬留侯是一位先贤。张良不再能管荀令君叫“吴用哥哥”,不过淡淡一声“荀令君”。再次初遇在孟子茶馆,张良守谦退之节,两汉公卿从来不曾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