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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少女之谜(上)

    亘古不变的厄运就像一只老鹰,在头顶盘桓良久,等到时机最合适方才降下。它选中这支车队时,他们刚度过春分日后的第二个下弦月,抵达克劳维尔山脉的第二峰角,踏过未融的冰雪。

    直到傍晚,情况还一切顺利——如果他们的旅队中有眼神好的人,那他已经可以在薄雾中依稀看到远处平原上伫立的金色城墙,以及喀瑞的地标建筑“星月之塔”的轮廓。这意味着他们的目的地已经近在眼前。

    他们在此地做着最后的扎营。不出意外,今晚会是他们这支夹杂着商人和旅人的车队的最后一次整备和休息——等夜幕彻底降临后,下山的路就已经不太好走了:即使今年南境回暖的速度已经足够快,克劳维尔山脉的冰雪也仍未融完,而第二峰角间猛厉的山谷风则是出名的辎重杀手。

    他们会在第二天抵达此行的目的地,即乌彻利亚的都城喀瑞,并结束漫长的旅行,然后拥抱干净的床铺,享受着旅馆的热水和伏特加,回味着这次旅行中遇到的趣事。而灰尔也能顺利地结束护卫和引路的工作,得到他的报酬,去找个酒馆好好放松。

    “做完这笔生意后,”格里诺曾在旅途中如此对他说,“你就去星月之塔吧,灰尔。据说,对着那座塔祈愿的人,能洗清一切的罪恶……而我也该退休了。我会回老家去,娶个漂亮贤惠的老婆,再生八个孩子……”

    但命运往往喜欢对它的子民开此类残酷的玩笑:明明美好的未来触手可及,它却残忍地将其抹去。

    “秘宝”惹来了青蓝帮,而商人的遗愿则把他——曾经的北方大剑,如今的放逐之人——带到了这所谓的“秘宝”前。

    ————※※※————

    灰尔不敢置信地眨眨眼,因为他清楚地看到,在毯子上躺着一个人。

    是个女孩。他倒吸一口气。

    女孩平躺着。她梳着一头漂亮的、自然散开的金色长发,发梢微微打卷,系着白色的缎带。她穿着丝绸质地的白色衬衣和长裙,服饰整洁,看着不像是平民人家的女儿。女孩的面容干净而标致,皮肤白皙而柔嫩,令他联想到妖精和宁芙。

    她闭着眼睛,表情安详,双手置于身前,就像是在熟睡——在火焰和烟尘的包围下,在周围不断传来哭泣和哀号的时候,在空气中弥漫着浓郁血腥味的现在——这个女孩居然丝毫没有受外界的干扰。她沉睡着,一动不动,宛如一件人偶,或是一尊雕像。

    漆红的车厢内,依稀可闻女孩平稳的呼吸声。

    “这就是格里诺说的‘秘宝’……活见鬼,那家伙拐了个女孩?”

    这个女孩就是格里诺口中说的“未来”吗?

    那一瞬间,灰尔脑补出了许多猜测:拐卖儿童,贩卖奴隶,或是帮忙藏匿贵族的私生子……但每一项都被他暗自否决。以格里诺那老实巴交的性格,他不太可能沾染上这种生意。

    那这个女孩到底是谁?

    就在灰尔感到手足无措、一片混乱之时,女孩有了动静。她轻轻地吐出一口气,然后睁开了眼睛。

    女孩有着一双美丽的碧绿眼睛,就像一对宝石。她的目光天真又深邃,宛如寄宿着群星的璞玉。她坐了起来,看着闯入车厢的黑衣青年,嘴唇微张,但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

    “……你是谁?”

    “……”

    灰尔迟疑地开口询问,但女孩没有任何回应。她只是看着灰尔,一言不发。她的目光逐渐涣散开来。

    恶徒们的吼叫从不远处传来,灰尔猛地拍了一下脑门。他真是蠢!女孩明显是被他吓坏了——他现在满脸都是那些青衣人的血,打扮也绝对算不上整洁或干净。但这时候他可没空去给女孩解释在身上留下这些污秽的来由和必要性,当务之急是要带这女孩逃走——既然格里诺如此重视这个女孩,那她很可能和格里诺有些沾亲带故——灰尔做出自认为合理的猜测。

    也许商人是在商业活动中得罪了什么人——这种事常有发生——如果他救不了他的朋友,至少要带着这个女孩安然离开。

    他想起格里诺和他的合同。以“货物”优先……难道他已经预料到了会发生这种事吗?

    “来吧,小家伙。”没时间给灰尔再作多余的思考。他跳上车厢,把女孩抱入怀中,“无论你愿不愿意,现在都得和我一起走了。”

    女孩很轻,身材娇小,只有八九岁的样子,他抱起来毫不费事。他带着女孩跳出车厢。一伙青衣人发现了他们,朝他们的同伙挥手。

    “这边!这边!”

    营地的另一侧传来其他骑手的蹄声。灰尔从夹克内取出一支精巧的口哨,用力地吹响它,口笛发出宛如雀鹰的声音,在山野间不断回响。

    “泽阙斯!”

    他的坐骑、一头灰色母马响应了他的召唤,从林地的暗处奔驰而出。他紧紧抱着女孩,朝着马匹奔跑的方向冲去,三步并作两步地跃上坐骑,黑色的斗篷迎风舞动。他奋力挥动缰绳,母马发出悠扬的啼鸣,朝着通向山脚的路一路狂奔。

    “抓住他们!”青蓝帮的骑手在他身后穷追不舍,举起火把,“必须抓活的!活的!”

    马蹄的声响从丛林的四面八方传来,灰尔回过头,看见星点般的火光在山野间闪烁。成排的赤杨在他和女孩的两侧林立,黑暗中造型各异的树枝就像是魔鬼的肢干,纷纷朝他们伸出爪牙。他看到连绵的山路和田径,再往前便是一片薄雾——以及薄雾中隐约闪现的“星月之塔”。

    格里诺说要把她带到那里……那里是哪儿?喀瑞吗?

    灰尔拼命地思考着。他接受过的委托数不胜数,类似危险的情况已经屡见不鲜了——但眼下这个状况的混乱程度还是让他倍感压力。很显然,青蓝帮知道他们要找的“秘宝”是什么,但灰尔对女孩的身份还是一无所知。

    怀里的女孩毫无动静,只是依偎着他,一声不吭,仿佛根本不存在。

    “你当真给我带来了个大麻烦,小坏蛋。”灰尔低语道,语气里带着些许自嘲,“但这不怪你,可怜的小家伙。当然,这事也不能怪我——话说回来,那该怪谁呢?”

    两人的重量终究还是让母马感到了压力。仅仅数分钟后,那些骑兵就从他的身后和身侧围了上来。

    “抓活的!”有人大声指挥道。

    两个骑手从左右两侧率先夹击,试图挡住灰尔的去路。其中一个伸出手,想抓住他的缰绳。灰尔用脚跟狠踢马腹,抱住马颈,冲力让他和女孩几乎落下马背,但也帮他们躲开了骑手的魔爪。灰尔弓起身子,再度扯绳,泽阙斯跟随着他的动作朝右边撞去,把那名骑手别向路边,径直撞到一棵树上。左侧的骑手有样学样,趁机驱马撞向他,他猛地加速,同时用手肘痛击对方——这反而扰乱了那个骑手的平衡,成功让他摔了下马。

    身后响起呼喊和口哨声,然后是隆隆的雷声。乌云慢慢聚拢过来,群星和明月仿佛也在惧怕着底下的骚动,躲藏在乌云后不敢露头。

    灰尔的额头渗出汗水。在抱着无意识的女孩的情况下,他根本空不出手去拔剑。好在那些骑兵没有打算用对付其他旅人一样的方法对付他们,否则他早就交代在这里了。

    他忍不住看向那头漂亮的金发。这个女孩到底有什么特别?为什么让他们如此忌惮?

    女孩仍旧默不作声。

    但他和他的坐骑都已经到了极限。

    骑兵们终于还是逼停了他:那些人发现,来硬的总是会被灰尔巧妙地化解,于是他们改变了阵型,缓缓组成了围墙,从各个方向一齐朝灰尔靠近。灰尔撞开一边的骑手,想要突围,却正好被对面绊到了马腿——他和女孩失去平衡,从坐骑上落了下来,掉入一片丛林和灌木之间。他们滚下山坡,灰尔把女孩死死地护在怀里。

    他们一直跌落到一片溪流旁,摔在一片鹅卵石上。灰尔头晕目眩,他的耳边响起一阵蜂鸣,只能依稀听见那些骑兵发出兴奋的呼喊,朝着自己逼近。

    “见鬼……”

    回忆自己并不算漫长的一生,灰尔无牵无挂。今年是新纪元的1339年,也是他被逐出北方南下的第九个年头。作为一名“放逐者”,在艾欧大陆南方流浪的这些年间,他靠着出卖自己的剑术,接收着各式各样委托为生。他踏遍了包括乌彻利亚在内的数十个国家和地区,上至总督下至农夫,都是他的服务对象。他辗转于城乡荒野之间,为任何提供报酬的人贡献他的剑术。

    一身尘土,双目如波,三餐不定,四海为家——格里诺曾如此概括他的人生。

    他对此没有发表任何评价,因为这都是事实。他总是保持着冷漠。他认识的人很多,真正的朋友却很少。像格里诺这样和他相处得不错的雇主,也是屈指可数。

    他用名为麻木和漠然的外衣伪装了自己。在别人的眼中,他是一个只要肯付钱就能充当跑腿、打手,甚至杀手的角色。他从不在意自己身处什么样的危险困境,因为他根本没有在乎的事物。

    话说回来,他又该在乎什么呢——

    他只是个流浪者,是一名罪人,是孑然一身的独狼。

    而现在,他这向来独来独往的人,却在生命的最后关头,抱着一个无亲无故的女孩滚下山崖,又将被匪帮乱刀砍死……

    这就是他人生的最后一幕?

    真是滑稽的结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