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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桂清秘阁(二)

    远在千里之外,曹凛自然不知道自家公爷如今操持着怎样的闲心。

    他应下的差事不过是抽调军中精锐北上辽阳府,趁着隆冬时节去探一探女真人的动向。至于再往远一些的念想,那都是他们家国公爷和西府、枢密院考虑的事情,轮不到一个厮杀汉考虑。他所有的念想不过是要拼着这场功绩,将身上这累世武职给转了文职,那对于一位掌着实权的国公来说无非一句赞赏、一纸批文。而此时,他曹副将从燕北发回的第一封回报,却是已经到了蜀国公的手头。

    赵构虽然年轻,却在大宋一众王公贵族中是少有的英睿。他不信什么岁币、盟约,对那幽燕之外虎视眈眈的女真人,似乎有着与生俱来的警醒。初掌皇城司便私拨了一队军士北上,说是要趁着冬日将女真底细打探个清楚,以备不测。他心不在焉地自燕王府的纷乱中抽身回府,正好撞见皇城司司丞匆忙赶来。

    “可是,北边来消息了?”

    “是,”这司丞姓米,却从来不肯说自己名字,长得又黑又瘦,平日里总爱学那些武职在腰间挂一柄威风凛凛的长刀。他与原本掌管皇城司的梁师成极不对付,因而改旗易帜顺理成章,算是半个自己人。如今蜀国公新官上任三把火,他自然也是竭力配合。

    “是,北边曹大人那传来消息。他们以契丹路护为向导,过古北口,向辽阳府而去。已与女真人碰了一场,大胜。只是……”米司丞说了一半,却欲言又止,俨然是想查探一下这位国公的态度。

    “可还有什么事,一并说了吧。”赵构这位小公爷倒没什么皇家贵胄的架子,相反甚至有些市井习气,对着底下人颇带了几分江湖大豪的风范。

    “曹都统回报了一件神异之事,说是遇上了死而复生的怪事,这……公爷要不自己看吧……”米司丞犹豫一下,干脆把怀中密信掏出来——那封密信写得极为潦草,显然是车马颠簸上匆匆所写:“雇辽军余烬五人,出古北口,遇女真铁骑二十,力战得胜。然,有女真甲士死而复生、状若疯魔,力大、常人难制、斩首方止。曹。”

    “这等怪力乱神之事……”赵构匆匆扫过,他对这等事原本是想嗤之以鼻,却忽然想起晌午时分燕王府上那骇人一幕,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公爷,此等怪事,着实令人难信,只是曹都统虽是武人,却难得粗中有细,当不会妄言……不过此等怪事,闻所未闻,属下这便修书,让他将前因后果仔细报来?”米司丞见连忙出言解释,他与曹凛同僚多年,偶尔吃菜喝酒,倒也有了几分香火情,如今有位皇子掌舵,正是司中洗牌之际,他也有意多拉这位酒肉兄弟一把。

    “米司丞放心,对曹凛我自是用人不疑。这北地苦寒,你这书信往返再快,也赶不及的。一切交给曹都统临机决断吧。”赵构捏着那封密信,沉吟中转过无数念想。这曹凛是他在皇城司中仔细挑选来做这差事的都统,三代往前都是汴梁城中的商贩,祖父一辈方才发达起来,去禁军中买了个闲散武职。到他这一辈,不知怎么正经练了点武艺,竟混进了皇城司中,虽然算不上一流好手,可那商人般精明却是祖传下来的。因而这第一份回报,虽只寥寥数语,决计是深思熟虑过的。

    如今这北地冒出来的死而复生,这燕王没来由的邪佞上身,还有那箱不明不白的户部库银,赵构只觉今日忽地就钻出千头万绪,将他的意气风发化作一口郁结的怨气,堵在心口。

    “司丞,我皇城司中可有秘术高手?”最后,他拿定主意,打算先解决了燕王府的那等小事再说。

    “公爷可是要问那复生死者的事情?照理说,却有秘术能够通过蛊虫操纵死者。如果事先下好了蛊,傀儡几个尸体并非难事。”米司丞揣测上意的本事还是在梁师中手底下练出来的,他态度恭谨,却是难掩心思的玲珑。“对了,公爷——若说皇城司中秘术师也是有几个的,只是一时不在这东京城中。至于高手,属下倒也勉强算得上,公爷有何差遣吩咐便是。”

    “你?司丞平日里总握着柄刀,倒让我误会了。”赵构看着他黑瘦的身子,还有腰间那柄长刀,终于实在没忍住,笑着揶揄道“……不过说起来,老米你既然是秘术师,没事拿把刀装样子干什么?想拿他吓人吗?还是你的法器啊。”

    “公爷说笑了,只是柄军中制式的朴刀罢了。这皇城司毕竟有大半是武人,不装作这等样子,总归是怕镇不住他们。”米司丞颇有些尴尬,赶紧拱手解释说“属下修的秘术乃是星辰秘术,可催动草木生长、也震得住常人心魄。不过比之常见的寒冰烈火,实是有些冷僻。”

    “冷……僻?”赵构忍不住笑起来,“米司丞,于我们寻常人来讲,秘术之事本就冷僻,平日里见到些能凭空变出团火的戏法都稀罕得不行,哪还分得清什么冰火星辰?”

    皇城司负责宫中隐秘和监视军中,自然卷宗中有不少相关秘辛。这月余来,他也曾翻阅卷宗。知这这些所谓秘术师,有鬼神之能。他们的力量爆发起来能让江河倒卷,星辰陨落,乃至活死人肉白骨也并非不可能。只是没想到,这位黑瘦的司丞不显山不露水,却也是一位高人。他略一思索,说话间又带上了点市井之气,“老米,甭管冷不冷僻,你修的这些东西没准还真的管用。你与我去趟燕王府,看看我那位王叔,到底中的是什么邪。总归你是正经秘术师,看看那邪佞到底什么门道。”

    “遵命。”米司丞恭谨地应了下来,却又转而想起另一件事,“另外官家也传来手谕,户部府库被贪墨一空,着皇城司密查此案。一应卷宗现已至司内,来此传话的内侍还特地嘱咐——叫我们多加关注一下桂清阁,怕是对此有所牵连。”

    “桂清阁?怎么又是桂清阁!”赵构颇为烦闷,他接手皇城司,乃是胸中存了一口豪气,想要涤荡这天下的魑魅魍魉,固大宋金瓯无缺!可这月余来他被摊派的全都是些他平日里看不上眼的琐事,无非官职、钱银与野心!他赵构可也是想做卫霍一样的人物,真正放在眼里的只有北边那个虎视眈眈的大金!想的只是有朝一日能提万千大军追亡逐北,却不知那曹凛到底能给他带回怎样的消息。

    就在年轻的蜀国公觉得自己正被汴梁的权力棋盘困住时,被他寄予厚望的曹凛终于在一通纷扰之后让队伍于日暮时分缓缓往北开拔。北地初冬,太阳落山得特别早,最后一点余温映照下,还给荒草与原野笼罩上一层冰凉的雾霭。这一回,曹凛的人索性也不再去刻意装散漫的商队伙计,他们从大车的暗格里取出兵甲刀弓,沉默地沿着无人的大道一路向北。他们之中大部分人原本只以为这是一场深入女真腹地的硬探活计,如今宋金之间海上之盟犹在,无非是辛苦几分、危险几分,却不见得有去无回。可古北口外这一场小小的厮杀,虽然无甚伤亡,却让他们这些普通兵士难免惊骇不已。如若不是纪律严苛,只怕他们已经如西军**一般一哄而散。

    曹凛也是光棍一般地将隐秘的真相一股脑吐露出来,似乎也没有心思照顾整队人马的不安,只是拉着谢槐安并马走在队伍最前面,两个人甩开所有人,低声不知道嘀咕什么。就连他心腹的姚仲明小心翼翼地贴上去想要询个究竟,也被恶狠狠的眼神给瞪了回来。

    “谢兄如何猜出我们身份?我们在来之前可是特意跟着桂清号的商队跑了半月的商,也确系西军杨可世相公差遣。自问这一路除了那位方参议一时心绪激荡,没有露出什么破绽。”此时此刻,这位曹副将已经再没有什么伪装可言,他挺直了一直瑟缩着的脊梁,虽然依旧是个偏胖的体态,可任谁也不会再怀疑他腰上悬的那柄刀是个无用的装饰。如果有必要,这个看起来一脸和气的“曹掌柜”也可以毫不犹豫地抽刀冲杀。

    “曹大人,南来的商队我见多了。他们或者会有一个走遍江湖很是四海的掌柜带队,稳得住今天这样的场面,可却不会像你们一样,整队人马见到女真马匪只是好奇张望。”谢槐安看着这位汴梁来的密探忽然僵硬的表情,也是陪着笑了起来,说话间也没有一直以来刻意的生硬和疏远:“老哥,人眼睛里的东西是骗不了人的,商人舍命不舍财,你见过什么样的商人见到了厮杀不想避开,而是一个个都跃跃欲试想要上去试手的模样。西军那群**没有赏银懒得上前……细数丰亨豫大的大宋,还敢跑到这满目荒凉的北地亮刀子的,除了皇城司,就只能是……”

    “只能是什么?谢兄弟不用顾忌,但说无妨。”

    “是某家大人的私兵了。”谢槐安讪笑着,终是没从肚子里倒出来一句实话。

    曹凛沉默了半晌,说道:“韩老哥当时说谢兄心思细腻,我只道是他自吹自擂,却没料想当真是心细如发。按照他所说,谢兄以前也曾在西军中有个不低的军职,纵然白沟河一场小挫,可如谢兄这样的身手见识,如何会流落北地?”

    谢槐安没有答话,倒是曹凛笑了一下,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难道是因为红叶寺那位李姑娘?谢兄英雄,也真是性情中人。”

    “就算是吧……”谢槐安打住了话头,他想起多年前那场血战后的夜晚,一个瘦弱的身影闯进他模糊的视线,倔强地拖着衣甲残破的他,离开那死气沉沉的修罗场。他本来以为自己这样的人注定漂泊一生,不会在某个地方逗留很久。可那时候他太年轻,不知道有时候留住一个人的,可能只是一个模糊的背影。

    沉默了很久之后,一直耐心地并肩而行的曹凛才听到这个南朝逃兵长叹了一声,说:“本来以为从此可以远走高飞,远离那些梦魇一样的过去。可却没想到——有些东西像我们这样的人注定是逃不掉的,不是么?”

    他笑了笑,不知道如何作答,只好无言地将盛满了桂清酿的酒袋递了过去。却没有听到那一声叹息之后被风声吹散的名字:李墨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