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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桂清秘阁(四)

    燕王府在午夜时分无端地烧起来——大火在府邸的东厢房无声无息地蹿起,转眼间便吞噬了半座王府。奇怪的是,府中大门紧闭,虽有人影闪动,却未曾见一人跑出。京兆府派了大量差役军士举着火把汇集过来,甚至连皇宫那边都出了一队禁军。而在他们之前,周遭里坊的人们就已经自发地提着水桶过来,哪怕任谁都知道,这些杯水车薪怕是连高墙都泼不进去。

    燕王是出了名的富贵闲散王爷,平日里和商贾走动颇多,家资自然殷实。他府中园林全部是江南苏家请来有名的园艺大匠所设计,曲径流觞,说是一步一景也不为过。而亭台楼阁干脆就是桂清阁的夜阁主差人来建,用的是从大理拉来的金丝楠木,内里颇有些精巧的机关。若说比之艮岳行辕自是不敢,可说这汴梁城里,却也是一等一的了。

    赵构作为皇城司主事公爵,自然也被惊动。等他带着米司丞赶到时,火舌已经窜上了那座精巧无比的三层高阁之上。周遭的街坊邻居已被禁军清退,只得围着这一片火海指指点点:

    “啧啧,这燕王殿下多好一个人,下场忒地惨啊。听说前几天被奸佞附了体,如今竟然连府邸都燃了起来。看着滔天的火势,怕是能保住周遭不被烧了就不错了。”

    “这火势看起来也有些邪性,才不到半个时辰就烧成这样,肯定不是一般的走水。还有这些军汉也是奇怪,只是围着这府邸,却也不去救火,这宅子里可还有几十口人呢!”

    “谁说不是呢?燕王妃请来西域神医做法,据说是生生地把那妖孽给逼了出来。长得是青面獠牙哦!还有两个螳螂似的巨镰,当场就生吞了一个家仆。这把火,怕不是与那妖物有关!”

    众人七嘴八舌,谣言也传得越来越离谱,搅得赵构心烦意乱。他从人群中挤到燃烧的府邸门前,只觉一股接一股热浪扑面而来,恨不得立时冲进去救人。可禁军派来的军士却奇怪地分为两排,一排穿着禁军钟爱的轻便鳞甲,虽然看起来金光闪闪的,明眼人一看便知是蜡头银枪,平时站班充门面还行,真要生死相博怕是还打不过汴梁城中泼皮无赖。他们长枪列阵,梳梳散散地将看热闹的民众隔绝在外,有些军士还不住地向府里张望。只是王府高大的府墙挡住了所有人的视线,除了愈演愈烈的大火烟尘,他们什么都看不见。而这些禁军背后却是一群披着黑色重甲的军士。他们约莫只有几十人,一色的巨盾长刀,面向着已经开始燃烧的院门,严阵以待,似乎是等待着什么。

    “你们都统何在!为何还不入府救人!我乃官家御笔亲封蜀国公,拜检校太尉!代领皇城司。让开!让开!”赵构亮出腰牌,声音却被在杂乱的人群和火焰涛声里被淹没,根本无人注意。米司丞在一旁竭力卫护着他,然而这秘术大师体格还不如他雄壮,两人势单力孤,被这纷乱的人潮与火海热浪推动着,如浮萍般无根、无力。

    “闲杂人等,速速退避!闲杂人等,速速退避!”正推搡时,一骑快马沿街驰来,外围戒备的禁军军士也是跟着发喊,逼得人群向外退开。米司丞趁机拖着赵构从人群里挤了出来,两人像是退潮后留在沙滩上的鱼一样,拼命喘着粗气。

    “叫你们都统!破门!救人!”人潮里的挣扎耗干了年轻的国公爷大半气力与耐心,他如今高举着腰牌,对着一群畏缩的禁军,仿佛高举着的就是权力。

    “见过蜀国公,只是这门不能破。”来人在二人面前下马,却是有意无意地挡在了他们身前。借着火光赵构认出那是閤门祇候刘琦。这个年轻的武臣生得高大威武,也颇受官家器重。平日二人多有往来,光是青楼就一起逛过不少次。如今他出现在这里,某种程度上也代表着官家旨意。

    “为何不能破,你不知道这里是燕王府!府中是燕王!当今官家的嫡亲兄弟!”

    “蜀国公!我奉圣上口谕守在此处,只得一道命令,守住那道门,无论何物,越界者——杀!”

    “刘信叔!事涉皇家亲王!你拿一道口谕能压得住我?”当着手下,赵构被自己的酒肉朋友冷冰冰地顶了回来,觉得折了面子,顿时拿出了东京流氓混不吝的劲头,“米司丞,轰开那门!把燕王叔给我救出来。老子就站在这里,将来就算把官司打到官家跟前,小爷我也奉陪到底!”

    他的话音未落,大门便轰的一声洞开,却不是米司丞的手笔,而是朱漆门板耐不住火烧彻底垮掉。黑甲军士中有人高喊“戒备,禁军退避!”之类的话,让一干禁军也惊惶中不知所措。

    赵构这才看清些,那些人身上穿的尽是战阵时都极少使用的步人甲,长刀也明显比制式的厚重些。这样一队甲士,即使面对女真都足以一战,放在这汴梁市井之中,怕是摧垮一都禁军都不是难事。可如今他们却密集列阵,面对那燃烧着、洞开着的府门,仿佛那里便是无间地狱!

    “还不进去!”赵构回头直盯着刘琦,愤怒让他面目狰狞。

    “不必,它们出来了。”后者低着头,将脸藏在头盔的阴影下,含混地回答。

    借着映红半座汴梁的火势,赵构总算明白刘琦所谓的“它们”、也明白口谕里那句有些莫名的“何人何物”指的是什么。那些早已死去的人,哪怕肢体破碎、皮肤已焦黑如碳,却还是一个接一个地活了过来——人间的门打开了,地狱的魔涌了进来。而守在这人魔之间的只有刘琦带着的那队甲士以及那支早已惊慌失措,却未及退避的禁军。

    “禁军——退!”刘琦抽出长刀,大踏步地向前。他再次喝退那些甲胄华丽却又无用的禁军,放任他们四下逃散。这个年轻的军官只批了一身轻便鳞甲,被火光映照得如同浴火。他一个人站定在重甲军士身后,威风凛然!却是隔绝这地狱与人间的最后一人。

    赵构此时被米司丞拉着,已然是看呆了。甲胄军械、滔天火海,他们与之厮杀的甚至已不再能称之为人。这才是他的所想所愿!才配得上他胸中那一口英雄气!“大丈夫,当如是!大丈夫,当如是!”眼见如此,他恨不得也冲上去,同他那一起喝酒赌博逛青楼的兄弟站在一道,去挡那地狱里爬出的恶鬼!

    “坊间百姓都疏散了吗?”

    “刘都统亲帅禁军去做的,但周围里坊密集,怕是没时间清理出足够空地。”

    “半个百人队,可挡得住?”

    “事发仓促,只有这些人手可以调遣。万一有差池……只能指望禁军了。”

    “禁军不可持,去找皇城司。稍有差池,汴梁就是万劫不复!”

    桂清阁上,一席黑袍的女人将事情飞快地布置下去之后,便遣走了最后几个参议样的人物。她缓缓踱步到秘阁的栏杆旁,着魔般地望着下方的火海——曾经惶惶的燕王府正化作燃烧的灰烬。那如今烧得一把火炬似的三层高阁,还是她当年差人去设计建造,这一夜付之一炬,让她也多少心有戚戚。而身后的黑暗里空空荡荡,如今这秘阁之巅只留她一人,孤独地迎着那因火焰升腾起的烈烈狂风。

    如若从阁顶看去,就能够发现那笼罩燕王府的烈火正在缓缓地流动,它们如同一只盘旋的火蛇化作火焰的漩涡。缓慢但却坚定地将一切都卷入、吞噬。这把火,是她下令放的。桂清阁发现事情有异的时候已经太晚,只来得及亡羊补牢。

    知道秘密的人不能退出、也无从选择,只得跟着它们向前或者死去——这是组织的铁律。这么多年,作为组织有史以来最集权的一位长老,她打破了无数僵化教条,却唯独没去动这条。因这铁则是凡人与地狱间的一道锁,她终究没勇气去赌这世上凡人,面对那来自地狱的恶鬼时,依然可如他们这般孤注一掷,倾力一战!

    阁内留守的秘术师已经全部被派了去,这些当世一流的秘术师们不吝昂贵的施法材料,围着燕王府布下巨大的秘术大阵,那流动的火蛇便是他们杰作。紧接着动用的是京兆府和禁军之中他们埋藏的力量,从军营和司府中涌出来,以难得的效率封锁了燕王府。至于刘琦压阵的那半个百人队,干脆就是他桂清阁私蓄的甲士。有宋一朝对弓弩甲胄管理颇严,何况步人甲这样的国重器,私蓄五副以上就要以谋反论处!

    只是这生死关头,她也只能不管不顾,一声令下这五十齐装披挂的甲士从桂清阁涌入汴梁的街头。至于究竟如何让这些甲士添上军籍,如何解释这凭空出现的铠甲,都得等扑灭燕王府这场惊变才有机会去收拾残局!

    好在刘琦多少算是个知内情的人,并且心思细腻。如今他带着这些人严阵以待,守在地狱的门口,就等待着万一那火焰未能困住里面的恶鬼,便压上前去,将这阖府上下的活物死物屠个干净。

    “夜阁主……何至于此。”黑暗中传来一声叹息,如今这森严的桂清阁已空空如也,有人竟墨者黑登上这秘阁高处倒也不奇怪。夜子语没有回头,甚至连动都没动,她自然知道来者是谁。那个西府的权相,平日里自己都不怎么敢站到桂清阁中,只让他儿子代劳。可今日这场大火,终究是烤得他也坐不住了。

    “何至于此?”夜子语一声冷笑,如今已是千钧系于一发的局面,她对上这西府的权臣,全然没有了平日里的风情万种“那东西是本阁的机密,就算是当今天家也不清楚一二!可燕王殿下刚刚知道了内情,就不知用什么手段,将那东西带到府中,闹出今天这等祸事!蔡相以为我该如何?”

    蔡京是西府权相,如今虽遭一时小挫,从相位上退了下来,可在汴梁官场依然权势滔天,何曾被人如此对待,只是他到底忌惮这女人那些鬼神之能,也未敢请依发作,只是苦笑了一下:“夜阁主,你一力拉拢燕王入局,无非是看重他与户部的关系,想要动些钱财。他好歹也是皇家亲王,事既不成,何苦要拉他全府上下陪葬!”

    “蔡相既然知道桂清阁背后真相,怎么如今还不明白嘛!若非他染了疫,我又何必行如此酷烈之事!”

    “染疫?阁主意思是,这火……”

    “火起之前他们就已经死了!燕王愚蠢!竟然将虫草花的蛊毒种到了身上,带进他燕王府中——阖府上下近百人,在今夜虫草花开时便已经死了!蔡相既然也是同舟之人,不若帮我们去疏通疏通关节!给这凭空冒出来的甲士寻一个来由,省得明日官家问起来,不好交代!”夜子语的声音冰冷冷地,她已经看见那府门被烧烂垮掉,知道那一刻即将到来。

    “虫草花……”蔡京自然也看见了,却还不死心:“这东西已有百余年没有现世。倘若爆发,真的不可收拾?”

    “这汴梁今日有多少人,到那一日便会有多少丧尸!这是战争,蔡相公,不是童宣帅那样克复燕云的买卖!若是我们输了,这东京方圆百里皆成死地,你真敢拿这百万人的性命去赌?”夜子语根本顾不上再管这首鼠两端的大宋宰相,只睁着眼,直直望着那府邸——仿佛是为了应证他的话,下方燕王府前忽然爆发出震天的杀声,那是她派出的黑甲步军终于与地狱来的恶鬼交上了锋。

    “杀!”不用刘琦吩咐什么,那些重甲步兵便齐齐向前,他们手中厚重长刀上下翻飞,面对从火海里冲出来的那些丧尸,也丝毫没有动摇,像是一排黑色的礁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