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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落雪逢魔(四)

    桂清阁顶,巨大的机括仿佛永不知疲倦地运转,横竖各八排的书生伏在成堆的案牍上,将各地传来的情报一一分类、汇总成册。他们观察、记录、演算,从群星轨迹,到山川海洋,似乎想要算尽这天地万物。未及束冠年龄的稚子们在空隙中穿梭往来,服侍着这些书生们,他们会将结果汇总到更上一层的密阁之中,让那些大人物们有一种掌控天下的错觉。如果站在阁顶向下望去,会觉得这些人也恍若机括,有一种异乎寻常的庄严和美感。

    “以前一直觉得,桂清阁能买尽天下奇珍异宝是夸大其词,如今看来确实是本王浅薄了。以桂清阁通天晓地的本事,说是全知全能怕也不为过。”穿着华丽的年轻男子半倚在阁栏上,俨然是已经有了醉意。他身前的案上放着上好的解酒花茶,香气袅袅,可他不想去品,甚至连闻一下的心思都没有。他的父皇,大宋官家赵佶亦是丹青大家,在书法、园林上颇有造诣。他们这些皇子投其所好,自然在此方面也是下了一番苦功钻研。饶是如此,在经过桂清阁眼见那些四海搜罗的奇珍异宝时他也免不了觉得眼花缭乱。

    这汴京城中人都知他蜀国公好酒,以桂清阁之能,搞到他的喜好自然轻而易举。他从宫中告退便匆匆而至,可巷口却早有侍女相迎,那女子显然是依照他的喜好挑选,说着和风细柳一样的吴侬软语,一直低着头不敢正眼瞧他这位大宋公爷——她托盘中的酒肆意着香气,恭谨之中却给了他一个结结实实的下马威。诚如赵佶所说,赵构在他一众皇子里算是能舞枪弄棒的——每年春猎属他斩获最多,校场之上也能和禁军中有名的军将战上十几回合——可那并不意味着他能够压服这些江湖上盘根错节的组织帮派。江湖中的刀锋凌冽,既然能轻易打探出他的喜好,那么将一杯毒酒送到他的面前想必也不是难事。他知道,这是桂清阁主彬彬有礼的示威。

    ——而他赵构毫不客气,照单全收。桂清阁下面几层美人、美酒的陪伴他流连了两个时辰,饶是他酒量不错,人也不免微微有些发醺。好在他依然是清醒的,清醒地知晓这桂清阁,绝不是任人揉捏的“钱罐子”。这个组织隐秘且强大,他们掌控着动摇天地的力量,却一直引而不发。

    ——至于那女人,她既然知道自己目睹了那一夜的异像,还敞开了桂清阁的大门,显然是已经准备万全!这是一场势均力敌的试探,那一夜之后,他么隐藏的力量浮出水面,赵宋官家想要确保这个庞大的商业组织为己所用、桂清阁想要知道天家对于自身的态度——而只有他愈发地想搞清楚这个组织背后的真相。

    “殿下说笑了,桂清阁理的是商贾之事,这里的一切自然都是为了生意。这世上总有些人爱买一些冷门消息。比如钦天监,每年固定会向我们购买星象和月相的轨迹图,我们虽然不知有何用意,但总归是客户所愿,桂清阁只得全力以赴。”桂清阁之主,那个叫做夜子语的女人侃侃而谈,举手投足间给人如沐春风般的温婉。可不知怎么她浑身上下却总是散发着难以名状的寒意——就像是在先帝的陵寝中,粘稠而冰冷,让他忍不住地想要逃开。

    “好一个只得全力以赴?那一夜的变乱,也是桂清阁全力以赴的结果?!”赵构忍不住想要冷笑。他虽然年轻,可却不是皇家恩养的那些酒囊饭袋。这个女人面对着他满脸笑意,说的却尽是些言不由衷的谎话。养这样一群人,整天去看日换星移、去算群星轨迹,可不知要花多少钱。钦天监一个清水衙门,又能花多少银子来买那所谓的星象、月相!她真当自己这样一个英睿的皇子是燕王叔那样的饭桶吗?

    “茶凉了,给公爷换一杯吧。”夜子语宛然一笑,没有接话,只是温和地吩咐一旁的侍女。

    “夜阁主应该知道,我不是来喝茶的。”赵构倏然起身,他虽然有一些醉态,可头脑前所未有有清明。夜子语这个女人长袖善舞,一直以来在太子、西府、西军之间周旋,硬是能把这些盘根错节的关系搅动得如春水般和煦。然而她从来不明言自己的所需所想,仿佛她真的只是一个生意人,做出这些不过是为了有朝一日这些大人物们能够照拂她的生意。可这天底下,哪有这样便宜的交易!赵构不是深宫中长大的皇子,他常年在市井里厮混,至少知道这些商人都是赌徒,他们付出的越多,自然希望回报越大。而如桂清阁这样掌握着恐怖力量的庞大组织,掌握着那样鬼神莫测的力量,还有什么是他们所需要的回报?有朝一日,是否只有大宋的江山才能回报她的野心?

    “这个我自然知道——只是不知公爷此行是来问哪一件事?户部那些库银?燕王府那场大火?还是那场火背后的……”夜子语丝毫没有在意这位国公爷片刻的失态,她亲自端起杯茶,缓缓走到秘阁的正中央,仿佛不经意地晃了晃那已经冷去的茶水,然后忽然,那杯水就沸腾起来,化作袅袅蒸汽,徐徐发散成薄雾。而伴随着这雾气,秘阁上下的壁画仿佛活了过来——头顶,那炎黄与蚩尤的大军呐喊着碰撞在一起,赵构甚至觉得自己能够听到当年涿鹿之野的喊杀声。脚下,那流动的云团已经遮挡住了整个北地,流云之下还有若干星星点点的光亮明灭不定。

    年轻的蜀国公略微有些慌神,他几乎本能地摸向腰间佩剑——秘术师,这个女人、桂清阁之主,竟然也是个秘术师!可他转念间也明白了过来,那一夜她既然敢赴那烈火中的燕王府,又怎可能只是一个靠着姿色长袖善舞的女人!

    “夜阁主,这是何意?”他略微稳住身形,总算是保住了自己一点国公颜面。查账不过是一个借口,归根结底还是想让这个女人知道自己的背后站着大宋天家、站着这当世最为富庶的帝国。纵然桂清阁富甲天下、纵然她夜子语鬼神通天,却也不可能跟一个帝国对抗!

    “公爷勿惊,小小幻术,可以避开不必要的耳目。”夜子语同样在展示她的力量,这两个习惯了汴梁规则的权力者在这秘阁中交锋,虽然言辞说不出的客气,可背后的暗示已足够清晰任谁都能够明年白。赵构抬起头,强迫自己去看夜子语的双眸。他自幼喜欢打打杀杀,见识了秘术之后也是找到米司丞好好请教了一番,他记得那个自诩皇城司第一秘术师的司丞如此说道。:“幻术并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你内心的懦弱。每个幻术师毕生所学无非欺骗人的五感、找到人心深处的恐惧,直视他们。”

    所以他第一次真正对上这位桂清阁之主的眼眸。女人倒是没有什么表情,她看上去依然是年轻的,但那双应该明丽的眼眸,却有着与年纪不相符的混沌。她的眼神像刀、像鹰雎,像君临天下的王,短短的对视便能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最后倒是夜子语先收起了眼神,退让开来。

    “都说小公爷是官家最英武的皇子,果然不凡。我有几句话,想跟公爷私下里说。”夜子语笑了笑,她的言语似乎有着巨大魔力,偌大的阁顶一下子变得万籁俱寂,这片天地似乎被从时空中隔离开来,方圆之间仿佛只有大宋的蜀国公赵构和桂清阁主夜子语。

    赵构深吸一口气,努力想让自己放松了下来。短暂的对视,他握剑的手已经满是冷汗。这女人对幻术的掌控已经登峰造极,就靠宫廷秘术师那点粗浅的应对,他怕是压根破不了这样的幻境。面对这种级别的秘术师,自己的手里这柄装饰华丽的佩剑与玩具又有何异?只片刻间,他周身的画卷色彩流淌,那些机扩的声音“咔嚓咔嚓”地越转越快,从画卷之外的远方传来,倒像是鬼神的呓语。

    “夜阁主……请说。”他努力控制着,让自己的声音不至于发颤。心底的懦弱和恐惧吞没了他,如今颤抖让他已经不想再去纠葛那一夜燕王府的种种异事,只想逃。

    “我知公爷派了一队皇城司的人马深入女真腹地,想要探得女真大军动向,看看他们开春是否会大举南侵。”夜子语没有半点收束自己力量的意思,她的声音虽轻,可明显被带上了魔力,音调变得浑厚磅礴,让他忍不住地想要跪伏在地上。“——宋金海上之盟犹在,公爷为何会觉得女真人将要南侵?”

    倒让她先下手为强!赵构觉得自己几乎被这样的力量压垮,可年轻人的锐气却让他嘴上倒是不肯服输:“桂清阁一介商贾,又为何要插手这些军国大事!”

    “我桂清阁也接一些这样隐秘的买卖,若是哪位大人有所需,也但凭驱策。可公爷我想再问一遍,如今丰亨豫大之世,为何你会觉得女真人要南侵?”夜子语嘴角挂着一丝笑意,却是再次发力,将赵构直接压到了案几前“或者我再诛心一点说——公爷可是想借女真南侵,谋取些什么?”

    “夜阁主!夜阁主是要诬告本公谋反不成吗!”赵构努力撑着案几,让自己在那样的重压之下不至于趴下。他的胳膊不住发抖,可心中却堵着一口气在,仿佛要争个高下一样。“本公只想看女真虚实!那群蛮子号称满万不可敌!满朝文武觉得这群女真蛮子和契丹人一样,有岁币在便可高枕无忧!但这女真人不满岁币又当如何?他们可是轻易击破了辽国七十万大军!试问我朝,可连辽国三万残军都没有拿下!若是来日……若是来日女真铁骑破口而入,我们……拿什么去填!”

    他几乎是吼着说出这一长串话,大宋官家赎回燕京以来,这些话就一直堵在他心口。可周围却尽是恭贺官家克复燕云的文武,他一个普普通通的皇子哪里敢说这些丧气话去触官家霉头。谁曾想到竟在桂清阁顶,却被这诡异的女人给逼了出来。

    “只怕当今官家仍然会行澶渊旧事吧……一点微末的把戏,只想看看小公爷心中所想所愿。桂清阁,毕竟行的都是非常之事,最怕心志不坚、心术不正,亦如你燕王叔赵俣那般,为了自己一点私念,便去碰触那镇压了百年的恶鬼……”夜子语叹了口气,她将力量收束,缓缓走到案前坐下,却没有半点道歉的意思。刚刚立于身侧的侍女果然一点也没有听到他们之间的对话,又毕恭毕敬地奉上一杯热茶,然后便乖巧地退到一旁。

    赵构仍在微微喘息,显然是没有从刚才的威压中缓过来。夜子语宛若一切都未发生一样笑了笑,端起杯同他面前的那杯花茶轻碰一下说道:“燕王殿下已死。您既然持着官家御赐佩剑而来,自是官家已将这秘阁位置传于你手的意思。桂清阁一应账册今晚将送至府上——只是小公爷,我们做的每一笔生意,自然有我们的理由。江湖事、江湖了,有些东西万望小公爷知道则已,却不要深入得太多。”

    威胁已经足够,赵宋天家都是些聪明人,若是一般的皇子被她这样连哄带吓早已压服了。可她顿了片刻,再次迎上赵构的目光,看到的却是倔强?不甘?甚至带着几分墙边野草般的顽固。这时候,她忽然间有种错觉,觉得这个皇子会不会真如传言那样不是太宗皇帝一脉的子嗣?面对眼前年轻的帝国公爵,她难得地眼角带上了笑意:“当然,若有来日,子语亦当倾全力,与小公爷共赴国难!”

    “哪怕来的是女真铁骑吗?”赵构盯着这个他琢磨不透的女人,眼神中满是戒备。

    “——哪怕来的是无间地狱里的恶鬼。”夜子语说着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她的语气笃定,隐隐还带着金属的颤音。周围的空间开始发出持续的嗡鸣,赵构恍然间才发现,自己仍在幻境之中——自己眼前这个秘术师,一开始就布下了双重的幻境,如今幕布落下,种师道、空闻、小蔡相公、江南苏家——那些站在她背后的人们终于露出了真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