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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乡

    一九八一年,祖父收到了一封信,来自遥远的故土,笔迹并不十分干净美观,但是字里行间的熟悉还是催得老太爷泣涕涟涟、呜咽幽怨,他找到我们时,还是不断地重复着“好久……好久没有收到过他们的信了!”

    尽管当时堂兄林渊乾才是长孙,比我更魁梧、更体面、更赤亚,但是因为他效力于军队,所以无法一同前往。开始祖父也异常欣喜,几乎把自己的所有家当给带回去,看吧,他果真有提过要回归。然而很不幸,祖父兴奋过度了,住进了医院,医生强烈建议不要远行。尽管老人家面皮薄好逞强,但还是的确明白自己的力不从心,所以变成我和我父亲一同前往赤亚。

    拜托了认识的公务员先生,我的护照很快就办了下来,父亲对着未涉世深的我诲道:“这种事就要找公务员办,不要去找政客。政客是流水的、不处理事情的,只有人民公仆们一直在干活,他们才能给办好。”

    不出几天,我和父亲就降落在了赤亚的帝都国际机场。一下飞机便察觉这边炎热绝不同于伽里梅亚的正面攻击,是一种被团团包围的浓郁。人很多,但是车很少,过去听说这儿是自行车天国,的确不为过。坐在挤满乘客的公交车里,穿过一大片黄土为底的荒地,我们就算是进城了。

    车上我依父亲牵行李,默默觉察他胸腔阵阵闷闷的轰鸣,一下车:“他们真的敢都拆了!”

    其实还没有拆完,城墙尚有垝垣,不过是给贴上了毫无艺术感的字画,父亲就悲观的认为它们全没了,笑话!

    话说我还真是“乐观”啊……

    这里还不是我们的终点,我在相关部门办理手续,去指定银行兑换了货币。然而就在吃饭时,我们才意识到我们的货币与普通民众用的大相径庭。以致于无法随意地吃饭,最后终于在一家餐馆里差点被两块钱的饭菜撑死。

    由于火车买的明早的班次,所以我和父亲在帝都留宿一晚,来到涉外宾馆,服务员很积极地把我的行李夺了去,一路把我们往“总统套房”领,父亲提着一手一个箱子跟着我,我跟着服务员,我提出要去洗手间洗手,服务员快嘴:“一会儿进了你的room,你想怎么wash就怎么wash!”果不其然,一进了门,起头的就带我拐进了卫生间,顺便还替我打开了水龙头,真的是六星级以上的服务!父亲进门后把箱子放在架子上,后头跟两个服务员,一人一只箱子放在架子旁,开始当着我们的面换起了被褥。父亲始终面带微笑,服务员始终不怎么抬头看我们,只敢瞟一瞟父亲,而我和父亲又喋喋地布里塔语,他们必定听不懂,我们甚至谈到今天的一个小年轻,比我大一些,很热心地拉我进了他院里喝茶,父亲说那是找我练口语的。

    一天下来,我是觉得在这倍儿有存在感,父亲也连连笑我是“洋大人”,又说我大绿眼睛见人心中生鬼,直梁鹰钩鼻却连钩人魂魄。我只好尴尬笑笑,父亲一看我落魄,马上矢口改为真玩笑,只增笑耳。现在回想起来,父亲的这种反应速度和处理能力实在令我为他的熟练心疼,我往后的作为大多数的同学们都不具有这样的特质,这是只属于我们这一类人的心理,也是我们真正困窘之处。可惜我当时实在不懂也只是闷气不太搭理父亲。他也识趣了,不说了,毕竟我作为“洋大人”给捧了整整一天,受了人一天的注目和特殊关照,便犹如羽毛终飘回了平地,难免心中恶怪风儿小,不得起万丈之志,却不知只一羽毛耳,什么飞不飞的,全都是不由己的。

    第二天,我和父亲到餐厅用餐,看着不太讲究的面包、包装得没有品味也没有品相的果酱和一小块成色不纯的牛油,我宁可换回昨日快吃吐了的赤亚菜式(平日在家也是多随祖父吃的赤亚菜)。我被好好地倒了咖啡,垫了餐纸,抹了黄油,父亲却自己动手,我不忍心,叫她们也去服务一下父亲,她们这才有意思去父亲那儿活动一下,不过看她们有气无力的样子我又心生不满,父亲也不自在,说着“我们自己来就好”,这才给打发走了。

    低声道:“你可别看她们面儿上的唯唯诺诺恭恭敬敬,指不定背地里是要唏唏嘘嘘啧啧切切的。”

    说罢,一位中年赤亚面貌的男子突然出现在我们桌旁,用手把住我喝第一口咖啡,用祖父讲的“赤亚语”(其实是方言)说:“别喝这杯她们打给你的,些个服务生坏的很,她们啐了口痰进去,说要你喝了她们的口水听她们的话。说来也巧,我昨天还听着她们闲话你父子俩,说得难听了去了,什么汉奸,什么假洋鬼子生小洋鬼子的……”

    “兄弟,你也是……”父亲诧异。

    “听得出来吧?同乡!虽然你们的调不特别准,不过我很肯定你们就是那儿的人,十里八乡的也就那村有这样的话。别地的,只隔十里多的,也没有一点像的。”他看看父亲又瞟瞟我,“儿子?”

    父亲点头:“我们是赤亚裔伽里梅亚人,我父亲那辈开始的,这些天终于能回来参加祭拜。”

    “嗯嗯,今年大祭拜,趁着国门开开了些,特地的,不少出去的人都回了。”完全没在意我们说得一长串身份标签,他又指指我,“混血?”

    “对!”

    “哪国人啊,你妻?”

    “伽里梅亚人,哦,弗兰兹裔!”

    “嗯,蛤么……”

    “怎么了?”

    他温柔的笑笑,摆摆手:“您别在意,我怎么没出去过,只记得听人讲过,弗兰兹人年轻时美貌自然而靓丽、大眼留情,可年长后,眼睛愈发外凸,活像蛤蟆,所以旧时咱给欺辱时,把弗兰兹画成一个大蛤蟆趴在赤亚的南境。”

    “没事,说来也只是听说而已,不必较真的。您贵姓?”

    他搬来椅子坐下,稍微仰仰:“问得好,我并不姓林,而姓梁,说来却同一个祠堂,我这也是要往那儿赶。”

    这位,我后来管他叫梁叔,哪怕是在村里,也不要怕混淆的。梁姓是只梁叔一家在我们村的,他梁大爷(梁叔大伯)那时带着弟弟妹妹逃来我们村避难,因为来的早人也好,村里人接纳的了,加上他们家只这几口人,不牵带什么健在的家属,只是安居乐业,又在村里给自己和弟弟讨着了老婆,嫁出了妹妹,自然而然地就落户在那里,并入林氏祠堂。

    梁叔应着特殊情况走过好几个大城市,然后也留在了帝都,算得上是见过世面。他带着我们坐火车到距离故乡最近的一个小城市(这个城市靠当交通枢纽发展起来),火车上又吵又晃当,人文环境还很差,我们一路都不怎么愿意离开座位去厕所和与人交谈,除了实在忍不住,或者停小站打个热水,我基本就是看看书,看得晕了,就合眼睡睡,也常常看着窗外美景,发呆于如黛远山,梦游于山巅同天之处,涉足于清水洪波之大水。就这样我两天两晚到了城市,然后转上长途大巴。

    上了大巴,前面的苦就都算是甜头,大巴的座椅更硬,走起山路来更是摇晃,别说是看书了,就是睡个觉也困难,头给颠到磕着都是咣咣作响,幸而自己没撞上时,边上的乘客就撞得你醒个透,还有心疼个带婴儿的妇女,娃娃虽然小,但是不舒服的感觉却能激发它的洪亮声音,车上便有人烦得骂街,妇女边道歉边哄孩儿。我和那妇女还有一部分人还是坐着的,父亲和梁叔还有好一群人站着,整整一天下来,父亲的腿就略显肿了。

    晚上我们投宿一好心农家,第二天农家教了个方法,用布带把小腿裹紧,防止静脉曲张,父亲领教,把几条觉得可以舍弃的领带拿来缠。最后顺人路坐了大半天牛车,走了最后十里多山路到了林村。

    终于将艰辛旅程告一段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