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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回忆

    第二日辰时初。

    方睡醒的李曦年起身行至窗前,俯身看向行人匆匆的街道,堕云雾中。

    这一世……虽暂时无法以这具身体的身份活下去,却要靠这具身体活下去,她虽还是李曦年,却又不再是李曦年了。

    下了楼,伙计招呼过来问是否要用饭,李曦年摇摇头,笑着出了门。

    她一向是饿了才吃东西,总觉得不饿的时候吃进肚子里也是浪费,不如不吃。儿时随着逃荒去上京的路上,两三天才能吃上一口东西,许是那时的境遇而导致的习惯吧。

    相对来说她算是个较自律的人。六岁那年被先生救下的那日,纵然已是饿得头目昏沉,却还是食了五分饱,甚在休息片刻后也是自觉离开。

    若不是先生再次来寻,她现还不知身在何处。

    李曦年漫步缓缓走在路上,这个清瘦孤寂的身影依旧挺得笔直。

    从她有记忆开始,便从未像此时这般慢条斯理、漫无目的,从来都是急匆匆的,不懈怠每一时每一刻。

    对于现下一个全然迷茫没有目标和目的地的她来说,确实很难去习惯和适应。

    街边有几个扎堆的小摊贩正在摆着摊,似是在讨论什么,李曦年本就闲来无事,便更将脚步放慢了一些。

    “你去要去戍边了?”

    “谁说的?没有!想一想而已。”

    “可不敢这样想,你家的那个悍妇可是巴不得你去,好可以得些钱地呢!别如了她的意!”

    “嗨……那也得讨生计啊。这次漠北征兵不挑年龄,每月还有钱拿,又只是去驻守,应该不用去打仗什么的,守个五六年回来,娃儿就也能帮帮我了。”

    “什么叫不打仗?都是胡说的!漠北那地儿荒成那样,你能受得了?你也不想想,既然不用打仗,好好地征那么多兵干什么?”

    “什么意思?你听说什么了?”

    “这还用听说?漠北的边界时常被北狄骚扰,孟将军那点儿兵也是有心无力,征兵就是以防万一的,这明面上的事儿谁不知道?”

    “那你说……”

    听到这里,李曦年已然顿住了。

    漠北……

    孟将军?

    她转身朝来时的路看去。

    这里是哪来着?

    柳州……邑县?

    李曦年掏出怀里那张路引。

    青州洬城?

    她停在原地努力回想着,似乎……都有些耳熟。

    不对!

    怎么现在才想到!

    李曦年抬手给了自己一个大脑瓜子。

    净想着吃和睡!虽说她认为这是另一世,却也没有看看自己究竟身处何时何地!

    她有些疑惑,心中虽急,脚步却慢。

    细观四周的楼舍街巷,还有行人的穿着打扮和举止对话,不觉瞳仁微颤。

    她脑中涌动着一股莫名其妙的熟悉感,似乎想到了什么,单薄的身子忽然不可置信地僵硬在原地,带着心中的悸动,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

    难道……

    难道……

    这不是来世?

    她不敢想,但又很想,且必要去证实。

    片刻之后,李曦年忽然回头,快步朝方才那两个摊贩而去。

    “两位大哥,我……素来孤陋寡闻,听你们方才闲聊,那位孟将军……可是驻守在漠北的……孟玄礼?”

    那二人互看一眼,其中一人回道:“是啊。”

    不过简简单单的两个字,使得李曦年患得患失的悸动之心瞬时越发悸动了一些。

    仅仅这一个回答,还不够。

    “那……当今太子……是……是否成婚了呢?”

    她不敢问现下的年号和都城所在,怕被人以为是得了癫症的,只是带着微微颤抖却仍佯装镇定的声音,凭着一丝直觉这般问出了口。

    其中一个摊贩从上到下打量了她一眼,离得这般近,虽是一身男装,倒也容易辩得出是个女子,只是嗓音有些沙哑……和口吃。

    “太子?”那人嗤笑道:“太子被废都是两年前的事儿了,如今哪有什么太子!”

    “对啊,这是连黄口小儿都知道的事儿吧!”

    另一人这般说着,见李曦年眼神一滞,犹豫了片刻还是开口,只是声音略小了些。

    “小娘子问的不会是昭王吧?他倒是成了婚,按行第也该是下一任太子,只是圣人……”

    “别乱说!”另一人立即制止。

    经人提醒,这人自觉失言,慌低了头。

    至此,李曦年心中悬空着的那丝期盼终于安稳地落了地。

    她记忆中先生唯一一次饮酒,也是先生唯一一次酒醉,就是在两年前的初春,太子被废之日。虽然先生醉的一塌糊涂,虽然她问了很多遍,可先生却对此因缄口不提。

    此刻的李曦年欣喜若狂,昂头顿足,情不自禁地发出似哭似笑之音,更引路人指指点点。

    无以形容她此刻的心情。犹如海上孤寂的一叶扁舟不知何归,却突遇来时的礁石,即便前路不知,仍会因这迷茫大海之上的一丝熟悉而坚生希望。

    许是察觉到周围异样的眼神,李曦年轻咳了一声,却仍是瞪着两只小小的眼睛不停傻笑,如何也合不拢嘴。

    她踮脚朝那已经离远的两个商贩大声谢了谢,虽然对方并不见得听得见。之后便步履生风一般折返回邸店。

    一路上逮住个人便问上一句,都是曾经在芦亭听旁人议论过的事。

    诸如:

    “这位老伯,知道梁王吗?他现仍驻守辅州吗?”

    “这位娘子,怀宁公主出嫁了吗?”

    “这位郎君,上京近日可有什么博人一笑的新闻啊?”

    得到的回答尽是:

    “呦!小孩子别乱说!乱臣贼子!还是闭口不提的好!”

    “这你都不知道?三个月前大赦天下,可不就是因为怀宁公主出嫁嘛!那小公爷也是一表人才,当真郎才女貌啊!”

    “上京?上京距此千里之遥,这新闻传来也变旧闻了。不过若说能博人一笑,非那庆安伯的新闻莫属。只不过那小子没有一天不给他阿耶惹麻烦。两个月前到处围猎,失踪了,还没有找到呢。国公府前些日子还派人来找过,连咱们这邑县都翻了一翻,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抓贼来的!要我说,那样只知道嚯嚯家财又没出息的儿子,找或不找吧!”

    从这些问题得到的答案,和路引上笔迹模糊的年号,还有衙署门口那布告上的几帖檄文下清清楚楚落的日期,都叫李曦年游离在身体之外的心绪瞬间“活”了过来。

    幸好……

    幸好……

    幸遇先生教她读书认字,到底在这个时候派上了用场。虽然除了自己的名字,旁的字写来总是差强人意……

    没错。

    她确信。

    且十分确信。

    现如今虽换了一具不知是谁的身体,她却仍活在自己曾生活的那片土地上。更让李曦年心潮澎湃无法抑制的是,今日……便是她离开自己那具身体的第二日。

    不必推算便知道,她以这具身体醒来的时刻,恰是自己方回到芦亭同先生谢罪的卯时。

    也就是说,她正在一天不少地活着。只不过是从自己的身体“移”至这具身体之内罢了。

    虽然有些扯,说来也极度让人不可置信,但这便是自己在这邑县打听半日来的事实。

    没关系……

    她安慰自己道。

    比起直接嗝儿屁,这都不算糟糕。

    现种种证实了她的猜测,那接下来首要做的第一件事,自然是回去,回到那个有先生在的地方。

    她特别想要知道自己的那具身体现在何处,是否与现在的这具身体一样,只是换了一个陌生的主人……

    若当真如此,那她便是还活着,李曦年便还活着。

    “先生……”

    她喃喃自语着,似乎陷入沉思。

    旁边的伙计瞧着便凑了过来。

    “客人可是在喊谁?”

    她没有回答,只是咧嘴压低了嗓音,笑问:“从这里到上京需要几日?”

    “上京?”

    伙计掰着指头算了起来:“嘶……要是普通商队那样的速度,应该需要三个月吧。”

    “这么久?”李曦年惊讶道。

    “商队是慢的!要是驾车去的话,车夫经验老道,估计也就一个多月吧。”

    “若是骑马呢?”

    “骑马?”

    伙计顿了顿,打量了打量李曦年,笑道:“客人预备只身一人去上京吗?”

    “有何不可?”

    “不不不!我的意思是说,骑马肯定是快的!要是换个斥候那样昼夜不停地沿途驿站换马骑行,最多也就十来二十天!可……我给客人的路引是去青州的,手上也没有去上京的路引。还有!律法规定……白身是不准骑马的呀……除非客人是个女子,不!我的意思是……”

    李曦年愣了愣,打断道:“那一般来说……女子学骑马需要多久呢?”

    那伙计愣了。

    而这个答案,是她自己回答的。

    三日之后,她终于骑着一匹矮小却精干的灰棕色马儿踏上了去往上京的路途。

    她给它起名:十五。

    虽然驭马的技术不太娴熟,但像这般偶尔疾行小半个时辰,还是可以稳稳驾驭的。

    当然,要在没有什么特殊或特定的情况之下。

    照她的预计,除去马儿和她需要休息进食的时间,以这样的速度赶路,还是要比驾车快很多的,况且雇佣一个经验老道的车夫一月多余,也是一笔不小的费用。

    而她买下这匹马儿和马具,虽是花费了一千七百钱,却节省了许多时间,省去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烦。也不知为何,这一千七百钱她一点儿也不觉得心疼。

    虽然她也不熟悉去上京的路,却再也没有什么比当年逃荒时还要难的事了。

    那时,他们不也是一路徒步跋涉才到的上京吗?怎的有了马儿还不如自己幼时短小的一双腿?

    绝不可能!

    这日晨起,李曦年依旧在卯时从途中的山林石缝中醒来。

    自打决心要回京都寻先生之后,她便又开始处处扣算。方醒来时需要饱睡,毫无疑问邸店是最安全的,可此时却不一样了。这一路走来她也没怎么在店内留宿过,有十五日夜陪伴,也不算孤独了吧。

    李曦年不清楚这是哪里,但沿途问了过来,走这边的小道是最近的,且途径青州,平时太平得很,一般不会遇见什么山匪强盗。

    昨日入夜时分恰赶到这里,有个避风可休息的地方,也算是运气极好的了。

    至于去上京的路引,只有走一步是一步。

    途径一间野店,李曦年进去备了些干粮,就着吃了朝食,便背着包裹欲踏出大门。

    坐在门口的一位年轻男子忽唤住了她,见她有些诧异,还特意起身将她拽过去,硬是叫她坐了下。

    “诶!还记得我吗?”

    那人嬉皮笑脸地熟络起来。

    李曦年心头一慌,下意识要赶紧离开,那人却忙拽住了她的衣袖。

    “不记得了?我可是跟你一路从柳州过来的呀!前天咱们还在同一间酒肆吃的饭呢!只不过你那头驴太慢,我比你快些,但是又贪玩些,便又比你慢些!所以咱们老是遇到。我数数……至少三回了!”

    “……”李曦年嘴角抽了抽。

    幸好,不是认识这具身体的人。

    可她的十五虽然矮小些,再如何也跟驴差远了吧。

    男子说着还特意往外撇了一眼,“你现在记得我了吧?”

    “不记得。”李曦年老实摇头,却没有要迅速逃离的想法了。

    虽然面前这男子衣着鲜亮,样貌也算清秀俊郎,若是换做别人或许会有些印象。可她实在是只顾着赶路,没有留意周遭的物或人。

    “……”

    男子沉默片刻,许是想不出还能怎样套近乎,见李曦年有些着急地要走,便问了一句。

    “你这是要去哪啊?”

    李曦年不答,眼神戒备地问道:“敢问这位郎君,可还有别的事?”

    “有事有事!”

    男子尴尬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大白牙。

    “我鱼符丢了,钱……也花光了,这顿饭……”

    他呵呵地瞟了一眼身前的几案,眼神中带着渴望和期待。

    鱼符?

    这东西李曦年可是知道的,那可是官爷才有的东西,也不是普通官爷有的东西。

    她打量了打量面前这个男子,片刻之后,唤伙计过来结了账。

    不过她还是后悔了一瞬。

    二十三钱。

    一顿朝食而已,居然这般奢侈。

    惊讶自己居然会如此大方的同时,也忽然想起了当年逃荒路途中被人施舍吃食的情景:那个非富即贵的小郎君递给她的吃食,救了他们一群人的命。

    罢了。

    便当是为自己这未知的前路行善积德了。况且这钱也不是自己的,花一些到别人身上,心里还莫名觉得安心……

    “多谢多谢!”

    男子喜笑颜开,抓了几案上还未吃完的羊肉胡饼忙跟着李曦年出了去。

    “你这是要去哪?哎呦!”

    被李曦年猛然转身,导致他撞了她个措不及防。

    “对不住!对不住!”

    这男子笑呵呵地歉着,又问:“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你这样跟着我做什么?”李曦年后退一步,保持距离。

    “你替我结了账,我自然欠了你的钱,可你我素不相识,不过萍水之遇,我当然要紧跟着你,以后好还你钱啊!”

    “不……”

    “用了”两个字还未从李曦年嘴里说出,那男子便又打断道。

    “不行!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刘……向来不欠别人东西,更别说这还是个不小的人情呢!不然方才我得多丢脸呐!”

    见李曦年不搭理他,直接牵了十五就走,这男子也忙牵了自己的马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