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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来日方长

    里正又问了些与走水有关却无关痛痒的问题,见李曦年越发不耐烦起来,便叫他们都散了。

    牵着十五的齐玏这才赶来,见走水的笔坊已经被烧的不成样子,却不见李曦年,正担忧之际,却看见李曦年和袁志他们远远地走来。

    “这里正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你何必说那些话逞一时的口舌之快?尽管再不愿发生,这事情已经发生了,除了想法子解决,别的都大可不必。”

    秦奉的声音有些沙哑。

    “宅子的东主若是听了消息,定然要来责问的,即便只是座昌德坊的老宅,终在上京城内,想想该如何同那东主周旋才是要紧。”

    “对,宅子被烧成那样,他肯定会找来的,想想怎么应付了他才是要紧的。”袁志附和着。

    这定然是很大一笔钱。

    李曦年默然不语,一整夜下来她已是身心俱疲,看见不远处站得笔直的一个身影渐渐清晰,那是齐玏,还牵着她昨夜“抛弃”了的十五,李曦年瞳仁闪烁,莫名有些心安。

    齐玏迎了几步扶住李曦年无力的肩膀,而后朝她身后的人说道:“让她休息休息吧,这里善后的事我来。”

    “不了。”李曦年却这般开口:“先葬了程伯要紧。”

    话一出口,周围人皆噤口不言。

    是啊,一条人命,就这样突然没了。

    “他已是耳顺之年,能不再作为一个乞人在这里安享数月,即便如今横死,至少不是被冻死饿死病死的,这对他而言或许也是一个好的结局。”

    秦奉不知是宽慰还是感慨,也终是不想这里有任何人内疚。

    “可……那是条命啊……”

    李曦年低语着,头低得很深,额前的乱发遮住了她苍白无色的脸颊,和人尽皆知的惋惜和内疚。

    “是我的过失。”袁志忽然泪流满面:“阿省,你和秦师傅都不在,跟你们没有关系,是我……是我没能……”

    “不是的!袁叔你已经尽力了,是你把曲二娘和她的孩子背出来的,还有临儿!这不是你的错。”阿棠扶着袁志的胳膊道:“程伯一定很欣慰,他最喜欢的临儿还可以高高兴兴蹦蹦跳跳地骑竹马……还可以快快乐乐地长大,替他……替更多人……去做更多的事……”

    “阿棠说得对,逝者已矣,生者如斯,我们要替他活下去。”

    秦奉在这几人中最是年长,他若不控制好自己的情绪,怕是此刻便都是哭声了。

    “对啊,世间始料未及之事甚多,我们能做的只有往前看。”齐玏轻声在李曦年耳边道:“记得吗?这是先生说的话。”

    李曦年抬头看向齐玏,泪落无声。

    她怎么不记得。

    她记得。

    可那又如何?

    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贱如蝼蚁任人踩踏的生活,她如何没有经历过呢?可她还是想要活着。因为只有活着,才会有希冀,才会有对未来的希望。

    她想,程伯一定也在想着以后可以有一所院子,可以坐在院中的菩提树下摇扇乘凉,一定也想过或许会有那么一天,他可以被人善待和尊重。

    “阿曦……”

    齐玏在她耳边唤着她的名字,声音很轻,轻到连自己都听不到。

    虽然无法感同身受,可他知道她的眼泪为何而流。而这眼泪,似是岩浆一般滴在他的心上,烧灼而刺痛。

    他想,他一定要保护好她,从今往后……他一定会保护好她!

    片刻无声,阿棠一句话打破了沉默。

    “我总觉得这火蔓延地太快了,有点奇怪……”

    这质疑得到了袁志的认可。

    “对的!就好像是故意往正屋里引一样,跟院门同时烧着的!我用水缸里的水扑不灭不说,烧得还更厉害了!”

    “你怎么不早说!”

    秦奉斥了一句,忙跑到被烧焦的宅院门前,蹲在地上仔仔细细勘验了一番之后,起身拍拍手上的灰尘,无声摇了摇头。

    他不能冒险入内,因为火烧了这么久,这里即便还未坍塌的部分也随时都有坍塌的可能。

    除非……

    “报官。”李曦年双唇毫无血色,“不论是何原因,报官。”

    于是秦奉与袁志二人去了衙署,李曦年与阿棠和齐玏留在这里安葬了程伯的骸骨。

    日中之时,毕青引来了。

    他穿着崇文书院的学服,气喘吁吁地出现在李曦年面前,得知临儿无事之后松了一口气。看得出来,他来得很急。

    阿棠见到毕青引,忽想起一件事来,不得不提醒李曦年。

    “还有,五日后便是与崇文书院约定的时间。袁叔昨儿还说,他们……本来差不多做完了。”

    “待这里事了,我上山给他们一个交代。”

    “怎么回事?”

    毕青引不知前后,一脸迷茫地看向他面前的三张不同表情的面孔。

    最后却是阿棠开了口。

    “大家都在前面那间医馆,这么多人,医馆怕是也不肯叫久留的。阿引,你去找云慧和曲二娘,我去铺子收拾收拾,腾个地方叫大家休息休息。”

    毕青引下意识看向李曦年,得李曦年默认,犹豫片刻之后还是满脸担忧地走了。

    阿棠知晓李曦年与齐玏定然有话要说,便同李曦年知会了一声,也疾步往西市而去。

    这里此刻便只留了李曦年和齐玏两个人。

    见人都走了,李曦年推开齐玏扶着自己的胳膊,转身看向那所曾热闹至极、语笑喧阗的宅子,迈着颤颤悠悠的步子,坐在了旁边一块还算完好的石阶上。

    “你该去休息一会儿。”齐玏站在她身前,“天亮了,看热闹的人会越来越多,这里已经这样了,不如去铺子里等……”

    李曦年摇摇头。

    “我在哪里,裘九郎才会去哪里。他的宅子被烧,听了消息,定然很快就会来,也省得我绕远了。”

    “裘九郎?哪个裘九郎?”

    李曦年没有回答,齐玏似乎明白了。

    这上京哪里有第二个裘九郎。

    “那好……我陪你等他。”

    “求你一件事。”李曦年蜷膝枕着胳膊,头都没有抬,“我昨晚出来得匆忙,身上没有带钱,你可以帮我去芦亭走一趟吗?我床底的小木盒子里放了几张飞钱。”

    “可以……但是我不放心你一个人。”

    “……你骑上十五,至多一刻的功夫而已。裘九郎腰粗腿短的,来得肯定没你快。”

    齐玏看着李曦年一起一伏均匀呼吸的脊背,知道她心中有自己的主意,等了片刻不见李曦年有下文,便转身牵十五去了。

    直到听见齐玏骑马离开的声音,李曦年才抬起头来。

    她看向远处,瞬时眼睛垂了下来。就这样盯着脚边的石砖,盯了好久。

    这宅子周围时不时有几个行人经过,有的停下在旁窃窃私语一番,有的冷眼而过,最后来了一行人站在了李曦年身前。

    约摸五六个,有男有女,有壮有老。若不是看着齐玏那模样不好惹,估计方才就过来了。

    一妇人往前一步,斜着眼问道:“你就是租了裘九郎宅子的人了?!”

    “是。”

    李曦年扶膝慢慢站起身来,表情淡漠。

    “听说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还真就是!你也不常来这里吧?我们就住在这周围,都是紧挨紧的邻里。昨儿那场火可把我们吓得不轻呢!闹腾到半夜了都!你这怎么回事儿呢?咋走的水?”

    “……不知。”

    “不知?一个不知就完了!?折腾到我们大半夜,你说个不知道就交代了?!”

    李曦年似乎听懂了,这些人不是打着同情的旗号来嘘寒问暖的。

    “那应该如何交代?”她问。

    “如何交代?!这坊里的房子都是老宅,你这场火烧了小三个时辰!把我们这几户的土墙都熏成什么样了!?赶明儿倒了也不稀罕哪!”

    说道这里,李曦年明白这几个人来找自己的目的了。

    “娘子有话直说便是,我即租下了这里,发生了何事自会承担。”

    “这还用得着说?!”另一个男子也开始帮腔,倒是直截了当:“赔钱!”

    “对!赔钱!”

    “赔钱!”

    这一行人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李曦年深吸了一口气。

    “我会尽快找泥瓦匠来帮各位修补,各位稍安,回家里等着便是。”

    “尽快是多快?!我家孩子可还小呢!别墙塌了砸了人!”

    “赔钱!”

    “没错!赔钱!不用你修!”

    果然,这世间扶危济困之人甚少,落井下石之人却多之又多。

    “各位,钱能解决的事是最简单不过了,就我而言,实在是乐意为之。”

    李曦年提了提嗓子,却仍是没有多大的声音。

    “只是我们已报了官,这走水之因尚且不知,我此刻予了你们赔偿,在明府那里便是个理亏的把柄。不如这样,各位随我一道去府衙,即便赔偿,也该由明府说个数最为公正,如何?”

    “别吓唬我们!这点儿小事找明府干什么!里正就做得了主!”

    “对!找里正!”

    “找里正!里正一定会给我们个公道!”

    李曦年嘴角一扬,语气有些轻蔑。

    “这场大火死了人,不是小事。再者,公道?呵……我当初选裘九郎的宅子,就是因这宅子左右不接,邻里不邻墙。各位面生,想必平日也不曾与我们走动,如今一场火烧完,凭着几句听说便能知道我是谁?一刻之前,这里可还有个同我年岁相当的姑娘呢。我这人没别的长处,就是眼尖了些。各位早先便已经在远处站着了,何故此时才出来讨公道?”

    那一行人有些兜不住。

    “这昌德坊有什么事是打听不到的!你以为我们的嘴白长了!”

    “就是!找里正?咱们去找里正,叫里正给句话!”

    “恐怕不行。”李曦年说道:“我的诉状递到了府衙,此事便归府衙的人管。若是里正非要做这个主,我便连同他一起告了。”

    那几人一听这话,面面相觑着没有开口,似乎是拿捏不准该不该继续。

    李曦年明白了。

    果如秦奉所言。

    “罢了,我身上暂时没有钱,但已经去取了。你们若等得了,在这里等着便是。不过拿到钱后……需得给我立个券契。”

    “券契?”妇人横眉怒眼:“凭什么?”

    “凭律法,律法规定获得赔偿之人须立券契为证;凭你们拿了我的赔偿,我却不知你们究竟是谁。不过单就我而言,只是为了来日有账好清算。”

    “什么账!?什么清算!?”

    李曦年陌然一笑。

    “来日方长,前路未卜。我不信各位会一生无忧,没有任何意料之外或措手不及。不过请放心,身为良民,我不会触犯律法,至多在旁冷眼旁观,也绝不会落井下石。”

    “……”

    “你们若觉妥当,大可找里正来做个见证。否则来日有人厚颜无耻的又来问我要赔偿,我难道还要次次任人拿捏?”

    那几人被说得没了脸皮,听李曦年把律法也搬出来了,当下没了音。立券契不是不可,但听这姑娘信誓旦旦的话音,若立了券契留下姓名,来日遭了报复又该如何?

    一个十七岁的姑娘能经营起一家作坊,如何也是有些能耐的。他们如今趁她一人之时欺了她,却不知来日这作坊里的人会不会又趁他们不结伙时欺回来呢?

    年少气盛之人的报复,往往不过脑子。他们都曾年少过,何谓冲动……再清楚不过。(没有冒犯的意思)

    不过真正让他们有退意的,是领头的那位……连面都没露就走了。

    那位为何而退,他们现下不得而知,但身后的倚靠没了,心里终归是有些慌的。

    加之有看热闹的人对他们指指点点,这情形没僵持多久,他们商量了没多会儿便悻悻而退。

    李曦年见这行人走远,望向十步之外旁观了许久的人。

    “多谢郎君。”她说道。

    虽是余光,她也辨得清楚,方才里正便躲在人后,站在那个位置。

    这人闻声转过身来,李曦年眸中闪过一丝惊讶,正当她环顾周围找寻秦奉与袁志的身影时,孟行开了口。

    “我非府衙中人,自然不是一纸诉状被派来的。只是听闻此处走水,闲来无事转转罢了。”

    李曦年点点头。

    “……还是多谢。”

    “不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