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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将来

    他们的发现就是夹在机房和厨房之间的那间化学实验室。

    面积虽然不大,但是设备一应俱全,样样不比那间九号实验室里的差。实验室的墙上贴着宗亮获得各种专利奖项的新闻图片,一台电脑靠墙摆着,电脑旁边立着一个相框,压在相框里的照片上是个胡子拉碴、目光凶狠的中年外国男人。

    霍明远一眼看到这张照片就“哧”地笑了一声,跟他一起过来的时光禁不住问。

    “这个人是谁?”

    “一个美国电视剧里毒贩子,本来是个老实巴交的化学老师,后来靠化学知识成了制毒师,又一步步走成了大毒枭。估计宗亮没追完全集就拜偶像了,他肯定不知道,这老哥最后众叛亲离,走投无路,开枪自杀了。”

    带他们过来的便衣警察也苦笑着摇头。

    “这叫什么事儿啊……好好一个青年才俊,那点聪明劲儿全用到这地方了。听说是雁大最著名的化学教授杨正明从小资助到大,手把手培养的徒弟啊。”

    时光脸色微微一黯。

    这警察似乎不知道杨正明的女儿就在眼前,还想接着说什么,被霍明远不着痕迹地岔开了。两人简单地确认了一下实验室里的各种原料和成品,霍明远就带着时光出去了。

    “霍明远,我能单独跟你说几句话吗?”

    “好。”

    时光一路走出这栋房子,走出庭院,沿着山路直往上走。

    九点钟,山里的雾已经散去大半,只剩薄薄一层游荡在林木之间,在明媚的阳光下做着最后无谓的躲藏。山里除了阵阵鸟鸣之外就只有风吹枝叶的沙沙轻响,没有任何迹象能让人感觉得出,警方的收网工作正在这片静谧的山林里紧锣密鼓又悄无声息地进行着。

    一连走了十几分钟,直到再无路可走,时光才在断崖峭壁边站下脚,回身看向一路跟她走到这里,明显就快耐心耗尽的人。

    “你身上没有带监听设备吧?”

    “没有。”霍明远朝深渊下探了一眼,更是一头雾水了,“怕他有设备能捕捉监听设备的信号,暴露位置。怎么了?什么事儿非得到这种地方说啊?”

    “我刚才想起来,星期六的时候……就是昨天,我翻过你办公室的冰箱,里面就有那个牌子的速冻馄饨。你之前跟我说的那些,是骗我的吗?”

    霍明远在山风中狠愣了一下,才恍然明白时光说的“那些”是哪些,不禁失笑。

    “还真不是。”霍明远到底还有一身不轻的伤,折腾这么一大早晨,又跟她走了这么一截山路,精神多少有点不济,斜身挨靠在断崖边的一棵老树上,语声低低缓缓,别有几分温柔,“我也是看见你冰箱里那袋馄饨的包装才知道,这牌子的馄饨我原来是自己买过,但是说实话,我自己吃的时候根本没觉得那就是我在家里吃过的馄饨。那时候我才想明白,我馋的不是那口馄饨,是回家吃饭的滋味。”

    “你的家对你很重要,是吗?”

    “当然啊。”

    “如果你知道有个人要毁了你的家,你会怎么办?”

    “阻止他。不管谁要毁了谁的家,我知道了都得阻止啊,保护人民生命财产安全,保证千家万户安居乐业,警察就是干这个的。”霍明远啼笑皆非,“你这都是什么问题啊?”

    “如果这个人就是你自己呢?”

    时光问得很认真,而且这话分明还有后话。

    霍明远一时摸不清头绪,不禁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的家已经毁了,是毒贩子毁的,现在它很可能要再毁一次,这次是我毁的。”时光顿了顿,在霍明远半怔愣半诧异的目光里淡淡地说,“我说我不怨警察,是真的。我爸爸以前总跟我说,只要自己还能使出一分力气,就不要等着别人来帮忙,因为这个世上有的是比我更需要帮助的人。所以我小的时候他们资助了宗亮,宗亮来雁城读中学以前,每次去南山看他,他们也带我一起去。要不是因为这个,我对南山的环境有些了解,我也不可能凭一个人的力量从那样的大山里逃出来。”

    时光背对断崖站着,身后重山叠障,把她衬得格外渺小。

    即便是这样的山,和南山那片山区相比也是不值一提的。

    更何况那里除了更复杂难走的山路,还有泛滥的毒品问题和隐秘的人口买卖,时光说得轻描淡写,但霍明远到现在也无法想象,一个从小在城市里长大的十几岁的女孩子,是怎么凭一己之力从那种地方逃出来的。

    “但是我知道,凭我一个人就只能活下来,不可能给我父母讨公道,所以我一边开始学谋生的技能,一边开始找人。我没有撒谎,我一直在找的人就是你这样的人,一个想抓教授的卧底警察。因为警察再怎么卧底都还是警察,你们要遵守纪律,要掩藏身份,所以很多事情束手束脚。但是我不用……”时光摇摇头,改口换了个说法,“应该说是时光不用。时光是个罪犯,是个查不到身份,见不得光的账房先生。时光能帮这名警察找到教授,教授也只有被警察抓到,送上法庭,杨正明一家才能得到真正的公道。可是不管时光怎么做,她都是个犯罪分子,她不是杨正明夫妇的女儿。她没资格是,也绝不能是。”

    霍明远终于听出了一点儿意思,斜靠在老树上的身体不由得挺直起来。

    “我那同事不是有心的,他那些话你别往心里去。”

    “他说的是事实。”时光不怒不悲,“杨正明已经有了一个毒贩徒弟,如果再让人知道杨正明夫妇的女儿是个罪犯,他们还能得到什么公道吗?媒体会怎么写他们,人们会怎么议论他们?教授已经把这一家人杀死过一次了,我不能让他们被别人的嘴再杀死一次。”

    “时光,我替他向你道歉,向杨教授道歉。”

    “跟他没有关系。”时光认真摇头,依旧无波无澜地说,“我从一开始就是打算找到教授之后死在教授手里的。这样就能说,雁城第一账房先生时光,在协助警方抓捕教授制毒贩毒集团头目关梦婵的过程中,不幸遇害身亡,和杨正明一家没有半点关系。可是我不知道那个时候警方能听见我们说话的内容,我自己承认了我是杨正明的女儿。”时光嘴唇微抿,“我不想利用你,但是我现在只有这个办法了。”

    时光说话一向是这么个平淡的调调,但这次不知道为什么,霍明远直觉觉得她平淡得跟往常不大一样。她往常的平淡是那种世界上不管发生什么都和她无关的平淡,而眼前的这种平淡,却好像是她的一切都和这个世界无关了。

    霍明远隐隐有些不安:“你想干什么?”

    “我妈妈有先天性的血液病,我在来的路上借司机的手机查过了,她的情况根本就不符合做骨髓捐献的条件。所以你是诈我的,你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我就是杨丹婷,对吧?”

    一抹惊讶掠过霍明远的眉眼,足可以算是一句肯定的回答了。

    时光缓缓舒了口气,缓缓后退了一步:“我现在告诉你,其实我不是杨正明的女儿,我就是账房先生时光,之前我承认自己是杨正明的女儿,只是想获得同情为自己减罪,现在这件事被你发现了,我拒捕逃跑到这里,失足坠崖死了。”

    话一说完,不等话音落下,时光一个转身跳了下去。

    “你——”

    霍明远的声音几乎和他的手一起追到,时光在坠落的同时就被一个强大的力气一下子拽住了手臂,堪堪悬在了崖壁上。

    “你又发什么疯!”

    霍明远伏身在断崖边上,一手紧抓着她,一手抓在崖边那棵老树上借力,想要把悬在半空的人拉拽上来,但到底体力已经透支,远不比平时,被他拽住的人又挣扎不停,他使出全部力气也只能将将维持平衡。

    时光挣了几下,忽然意识到这个问题,就不挣了。

    死是她最后的打算,但她从没打算要拖着任何人一起死,尤其是这个一旦抓住了她,就无论她再说什么都绝不可能松手的人。

    时光索性也不和他多说,一声不吭地用她没被抓住的右手摸上左臂卷起的袖子,从褶子里捏出一片两公分宽的菱形刀片。这是她来西雁山之前从那把可折断式美工刀上偷偷掰下来的,掖在卷起的袖子里以备不时之需。

    只是没想到会用到这种时候。

    用在这个人的身上。

    霍明远的手开始微微发抖了,时光心下一横,一刀狠割在他小臂上。

    鲜血顿时涌出来,顺着他的小臂淌过他的手背,又从他的手背流到她的手臂上。

    “你别胡闹!”霍明远吃痛地吼了她一声,和时光预想的截然相反,那只攥在她手腕上手非但没因为突如其来的疼痛松开,反而攥得更紧了,“我跟你说过,你对我还有用!”

    “别骗我了……该抓的都抓到了,我没有什么能让你用的了。”

    “你得埋我!”

    时光刚又把刀片举起来,忽然被他这几乎是吼出来的两个字听得一愣。

    霍明远深深喘了两口气,才又腾出点说话的力气:“我干了这一行就不怕死,但是我怕死了没人知道我死在哪!我爸也是干缉毒的,在中缅边境牺牲,十几年了,到现在遗体都不知道在哪……我要是也死不见尸,或者尸体被送回家的时候就剩一把骨头了,我妈非疯了不可……我知道真有那么一天,你也未必真能埋我,但是自从你答应过,我就踏实了……你要是不信,现在就跟我回家,你自己去问我妈,行不行!”

    霍明远手抖得越来越厉害,连带话音也开始发抖,经由他的手淌到她身上来的血越来越多,已经几乎是成股不断地淌下来。

    时光这才发现,这些血不是从她刚割的那道伤口里流出来的。

    刚才一时情急,霍明远想也没想就用习惯的右手抓了她,撑了这么一阵,他右手臂上那道本来就没有好好处理的枪伤又裂开了。

    霍明远还是拼命地抓着她,与其说是拼命要救她,倒更像是拼命抓着一根救命的稻草。

    时光心头一紧,刚想扔了刀片去扒崖壁上突出的石头,忽又顿住了。

    “你换个人吧,你妈妈不会愿意让一个罪犯去埋她的儿子的。”

    “你还没完没了了……是,你是罪犯,但你也是市局经侦队的线人,对吧?我都核实过了,你那些混在废纸堆里的钱,全都是转移出去交给经侦队的!”

    “这是两回事——”

    “不管几回事!不管你做的这些事最后在法律上怎么算,但是事儿你做了就是做了!老大不小的人了,好事坏事,全都是你自己拍板决定干的,敢做就不敢当吗!你怕流言,那你更不能死,你要是死了,真有那么一天你指望谁把这些事解释清楚,你指望谁维护你全家的名誉啊?你这么死了你对得起你父母吗!你对得起我吗!你觉得你对得起谁!”

    霍明远越说越急,一口气朝她吼完,余音又在山崖峭壁间回回荡荡,听在时光耳中,仿佛是从天地间传来的诘问,振聋发聩。

    “我不知道还能怎么办了……”

    时光仰望着崖上还在苦苦坚持的人,喃喃出声。

    她计划里的人生就只到这里为止,从没有想过别的可能,现在突然要她拐向另一个完全陌生的方向,去走一条更长更远的路,时光一时间茫然无措,不敢,也不知道该怎么起脚。

    “傻姑娘……我认识你半年,就没怎么见你笑过,但是我也从来没怀疑过,这些结束以后,你一定会好好过完余下的一辈子。

    “你怎么知道?”

    “我不是知道,谁也不能现在就知道明天是什么样啊……我只能跟你保证,不管明天是什么样,都有我跟你在一起,如果你过不好,我负全责,行不行?”

    霍明远已经支撑到了极限,低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手臂上流出的血已经把他们两人的衣袖都浸透了,就算这样,那只抓在她手腕上的手还是没有半分放松。

    时光扔了手里的刀片,攀住崖壁上突出的石块。

    “行。”

    跳下来的时候她没想过还要上去,但现在要上去了,她也有把握能上得去。

    十二年前她就曾在南山徒手爬过这样一面断崖,那时候就只有她一个人,她只凭着自己的一双手翻过那面连追捕她的山民都认为绝不可能有人能爬得过去的断崖,逃出南山,从此脱胎换骨,用十二年的时间活成了如今的样子。

    现在比起那时多了一只手不顾一切牢牢地抓着她,她有百分之百的底气能爬上去,也有了百分之百的底气能再一次脱胎换骨,活成一个全新的模样。

    今天往后,她的过去也成为了所有人的过去。

    所有人的将来也将成为她的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