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泪断琴弦香魂远 青灯古佛慰生平

    却说黛玉如今躺在床上，偏听得风声，虫鸣声，鸟语声，人走的脚步声，又像远远的孩子们啼哭声，一阵一阵的聒噪的烦躁起来，真是没得留恋，加以身子不适，每日竟只进些水，人说以病养人，虽寸粒米未进，倒也微延残喘活了几天。黛玉自立意自戕，渐渐不支，见人来有一搭没一搭地支应着，就是紫鹃雪雁也无意搭理。

    一日紫鹃见黛玉侧着，紫鹃弯着腰，在黛玉身后轻轻问道：“姑娘，喝口水罢？”不见她答应，轻摇了几下，半晌黛玉又嗽了一声。紫鹃趁势问道：“姑娘，喝水呀？”黛玉微微应了一声，那头似有欲抬之意，那里抬得起。只是紧紧的喘一口气。

    那身子竟有千百斤重的，两只脚却像踩着棉花一般，早已软了，只得一步一步慢慢的走将来。兜兜转转总算来至当日赵义送她处，岸畔杨柳轻扬，黛玉仍是笑着，只是不见意中人。

    千愁万恨，堆上心来。左右打算，不如早些死了，看了一回，那泪珠儿断断连连，早已湿透了罗帕。

    紫鹃左顾右盼终于得见黛玉回来，道一声阿弥陀佛，黛玉瞅了她一眼嗤笑道：“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可管得了人苦难轮回”，一句话说的紫鹃不明所以，当下不信那莲花佛音，自己躺了。不一日便乌发如银，红颜似槁了。

    又一日已是恹恹一息，垂毙殆尽。黛玉自料万无生理，因扎挣着向紫鹃说道：“妹妹，你是我最知心的，虽是老太太派你服侍我这几年，我拿你就当作我的亲妹妹。”狠命的撑着坐起来。叫过紫鹃来道：“我的诗本子——”紫鹃劝道：“姑娘歇歇罢，何苦又劳神，等好了再瞧罢。”黛玉不肯，紫鹃只得取与她，只见黛玉接到手里，也不瞧诗，扎挣着伸出那只手来，狠命的撕那香囊，却是只有打颤的份儿，那里撕得动。紫鹃只道是她深恨赵义。过一会，黛玉看见香炉，命紫鹃取来，将平日所作诗稿和香囊等赵义一应物什，纷纷扬扬付之一炬，紫鹃拦也拦不住。黛玉做完这些，早累倒在床上，嘴里咕哝道：“我轻轻的来，也悄悄地走，当不带走一片云彩。”

    又向紫鹃要包裹，紫鹃走去将一包小毛衣服抱来，打开毡包，给黛玉自拣。只见内中夹着个绢包儿，黛玉伸手拿起，打开看时，却是赵义送的香囊，自己题的诗，上面泪痕犹在。里头却包着那剪破了的荷包、扇袋并宝玉通灵玉上的穗子。

    黛玉手中自拿着旧日荷包，上边写着字迹，在那里对着滴泪。正是：

    失意人逢失意事，新啼痕间旧啼痕。

    失去的，原来才是最应该回味的。

    抬眼望见墙角架起的古琴，也顾不上手冷，往日情景一桩桩一件件浮现眼前，弹着弹着泪眼婆娑。

    忽作变征之声，音韵可裂金石矣。急之又急，听得弦蹦的一声断了。黛玉衬着帕子吐出一口血，默不作声也不叨扰紫鹃雪雁等。

    紫鹃进来侍候，见黛玉倒在地上，脸面烧得飞红，又摸了一摸，只觉烫手。忙又向炉上将手烘暖，伸进被去摸了一摸身上，也是火烧。

    众人听见黛玉已经不行了，妙玉踟蹰半晌，方才到林姑娘那边，看她那个病，竟是不好呢。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摸了摸身上，只剩得一把骨头。妙玉道：“我佛告我，要我许愿烧香，做四十九天的水陆道场，保佑他亡者升天，你生者获福。”黛玉只一口气吊着，听见她说到：“他真是我的劫难。”

    黛玉白日已昏晕过去，却心头口中一丝微气不断，听见这话，回光返照就强起身，紫鹃摸了摸黛玉的手，已经凉了，连目光也都散了。猛听黛玉直声叫道：“义郎，义郎！你好……”说到“好”字，便浑身冷汗，不作声了。紫鹃急忙扶住擦汗，谁知汗愈出，身子便渐渐的冷了。

    ——香魂一缕随风散，愁绪三更入梦遥！

    也不知哪里来的佛音唱到：“许下一场九昼夜的功德，发心要写三千六百五十零一部《金刚经》，痴心苦念自不用多说。”

    一日，妙玉褪去佛衫，口中犹念着经义，贾府人均看到有个国色天香却形容枯槁的妙龄尼姑，身着天下间最美的衣衫，向着潇湘馆拜了几拜，飘然离去。

    有那好事者传道：“妙玉头带妙常髻，身上穿一件月白素绸袄儿，外罩一件水田青缎镶边长背心，拴着秋香色的丝绦，腰下系一条淡墨画的白绫裙，手执尘尾念珠，飘飘拽拽的走来，平步青云骑鹤上青天。”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