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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别难:避雪洞

    【木铎甲子二十一年,四月初九】

    南疆南,羽界近郊。

    冰渊外的春天来得要比南疆早些,可惜季节长度不变,因此走也会更早一些。自从进入四月以来,天上接连落了几场雪。

    积雪不化,大地生寒。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⑥。花草对于季节的更迭一向敏感,为了度过漫漫寒夜,这些盛开在冰渊附近的花儿们,自落雪时节便已纷纷断了叶茎,一朵接一朵地谢了。

    果然,天冷得很快,简直滴水成冰!几天下来,潇潇风雨,地白天青。

    这日清晨,一片大雾弥漫,远远望不见人。直到晌午,阳光才勉强穿过阴云,零散洒落在林间。

    辰时将尽,雾气还很朦胧,清一色雪白的枯松林里,突然闯出一个高大的身影。

    武士骑在马上,勒住缰绳低喝一声。烈马停蹄,凝立在原地,悠悠打个响鼻,抖碎一身残雪。

    武士两腿一紧,用力夹住马腹,从随身布袋中抽出一根木棍,抖擞其上积雪,另一只手向往怀里摸索,取出块耀眼的石子,五指稍一用力,明石破碎。武士撒开手掌,将火粉洒在湿寒的火把上。

    火星明灭,忽然“噗”的一声窜起寸余,显是点着了松脂,迅猛燃烧起来。

    武士稳住腰身,挺直脊背,高高举起火把,在空中挥个来回。没等多久,对面也有一线火光晃动起来,是在回应他的招呼。

    “下马,歇息!”武士翻身落马,一面将火把倒扣过来,按在积雪中掐灭。

    “下马——歇息!”

    “下马——歇息——”

    迷离雾气中,两声如释重负的传话先后响起,在风中竞相追逐,慢慢远去。片刻之后,林间传出一阵骚动,很快便有几对人马相继走了出来。

    原来武士身后还跟着一个马队,十余人列行一线,前后相随,每人相离两个马身,连绵近百步之远。现在正一个接着一个,聚拢到首领身边。

    武士压着队伍,一行人缓慢向前,没过多久,便已来到冰墙脚下。待眼前雾气散去以后,众人视野中居然显露出一个洞穴,上方还挂着块木匾,写着“避雪洞”三个字,笔势挺拔。

    此时避雪洞内薄雾缥缈,散发着一片温暖的香气……是十余碗刚刚倒好的热茶,沸水还在碗里翻腾。

    没让众人久等,洞里匆忙跑出一个人来。这人体魄强健,肩上缠一条抹布,来到武士面前,握拳顶在心口,大声报道:“二四七,吕齐。”说完,一步上前,接过武士手里的缰绳,将那匹高头大马牵去食槽喂料。

    武士自往洞里走去,随便找个地方坐下。很快,吕齐又跑过来迎接下一个人、牵下一匹马。如是几次,接到队尾一名青年时,见是新面孔,他双眉一挑,开口问道:“新来的?”

    青年握拳趴在胸口,沉声回复道:“二五一六,高阳!”

    吕齐拍拍他肩膀,欣慰道:“身体蛮结实!”

    高阳把缰绳递过去,一面苦笑:“不结实扛不住啊!”

    吕齐不禁想起自己年轻时的样子,许多年前,他也是一名青年。奈何光阴似箭,如今他也成为一位前辈了。

    老兵见新丁,吕齐咧嘴一笑,指了指身后避雪洞,对高阳说道:“洞里倒了热茶,快去喝了暖暖身子!”

    高阳兴奋“哎”了一声,忙走过去,跟着大家进洞取暖。这是他第一次到避雪洞来,心里好奇,难免多看两眼。目光扫了一圈,脑袋里产生的第一个念头,是觉得这里十分简陋:

    洞深不过三丈,正中挖一圈土坑,用砖石隔开,分成上下两层,石头早被熏得发黑。坑里烤着火,几块木炭烧得发红,很快变成白色。炭灰沿着砖缝飘落,在地上堆出厚厚一层。

    积灰已有一掌深。

    除此之外,还有一张木桌,三条长凳。桌面其实是半截枯木,被削得平齐,上面摆着十几碗苦黄的茶水。是将断头花的花瓣收集、碾碎、炒成渣以后,用滚水烫出来的新茶,此时还在冒着热气。长凳更是两根陈年老木,对半劈开,剩余一截摆在桌子正对面,直望风雪。早被前辈们的屁股磨得光滑。

    别无他物。

    说不上失望,高阳心想:“戍边的生活本该这样。”往里走几步,打算找个空位坐下。

    方才领头的武士突然对他招了招手,——这人叫吴舟,是他队长,对高阳说:“十六,你是新人,这趟你留下,多歇一个时辰跟六队走。”

    南门在界外建造的第一座辕隘,名曰:“镇北”。镇北辕隘中,负责巡逻冰渊的队伍一共有十二支。按照规定,每队来到避雪洞休息时,都要留下一人接待下队人马,也是为了方便两队之间互通情报。此时这位给大家端茶倒水、照顾战马的吕齐,便是四队留下的人。

    “知道了,大哥。”高阳挺胸回答,然后落座,端起身前茶水,一饮而尽。

    “大家凑近点、凑近点,好好烤火啊!”

    高阳放下空碗,往对面看一眼,是二哥在喊。

    “哎呀~好不容易能歇会儿,又眯不成了……”有人出声埋怨。

    老二瞪他一眼,转脸嘿嘿一笑,搓着手向高阳了凑过去。高阳只好起身,腾点位子给他。

    老二坐定,伸手揽过高阳肩膀,指指两人身边的墙壁,热情说道:“十六,知道这墙的来历吗?”

    高阳嘬一口茶,他在队里诨号十六。提着茶壶给自己再倒一碗,一面问道:“不就是冰吗?”

    “冰?”老二不屑,马上说道:“又是个从小缩在鸟笼里长大,没见过世面的!”

    高阳心想:鸟笼自然是指羽界了。可说自己没见过世面,是什么意思?他可不是那只不可语冰的夏虫。⑦

    老二从他手上抢过那碗茶,一口喝干,抓着空碗在身前绕了一圈,故作惊讶道:“冰!?如何能结那么大一块?”

    高阳坐正,他倒还真不明白冰为什么就不能结那么大一块。盯着老二手里的碗,笑笑不说话。

    老二把空碗砸在枯木上,“砰”的一声,好多碗茶水洒了出来,飞溅在空中,像一朵朵花,洒落之后,顺着桌上两道倾斜的凹槽,一路流到避雪洞外面,很快冷凝结霜。

    高阳庆幸,好在壶里还剩些茶水。他向前俯身,伸出一只手,把空碗捏过来,又给自己倒上一碗。

    雪水无暇,茶叶提神,“煮雪烹茶”也算是他们这群人别致的享受。

    老二见高阳不信,便握着刀柄,往俩人身边一个冰坑坑里使劲儿捣鼓。很快,他扒出一块硬土,捏到高阳跟前,两指一用力,老练地把土块捻碎。

    碎土洒了一碗。

    高阳低头看看碗底,心想这茶是不能喝了。抬头看,二哥却不在意,端起破碗,又是一气喝干!抹抹粘在嘴角的土渣,把手指递到高阳跟前,凑近说:“看到没,红色的!传说这土可是‘息壤’,山海神书看过没?里边最后一段讲的就是这故事!”

    『“红水滔天,鲧窃帝之息壤以堙红水,不待帝命。帝令祝融杀鲧于羽郊。鲧腹生禹,帝乃命禹卒布土,以定九州。”——《山海经·第十八卷·海内经》』

    “上古传言罢了,当不得真。”一个眯眼的汉子随口接道。

    “那可未必!”老二急了,手举得老高,像是要把天给捅个窟窿,忙说:“我家祖上在这带当猎户,是地道的南人,我祖爷爷还招待过南宫老祖喝酒哪!”

    他看向高阳,真诚说道:“这故事可不是我编出来的,我是个粗人,没那个能耐,山海神书我也没看过,但就是知道这最后一段!不过既然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话,那错不得!”

    高阳心里有些好奇,便开口问道:“二哥祖上怎么传说这故事?”一面提起茶壶,又勉强倒出最后半碗茶水。

    茶已经凉了,壶也空了。

    老二转到他对面,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寻思一番,说道:“说是当年红水滔天,古帝派人下界治水,治水的人靠的就是这神土。‘土自长息无限,以塞红水。’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

    “还是书上写的。”眯眼汉子又接话,一脸不以为意。

    他是读过点书的。

    『“息壤者,言土自长息无限,故可以塞洪水也。”——郭璞《山海经注》』

    “你他娘的不说话能死是吧?”老二抓起身前那只破碗砸了过去。茶水溅了出来,在空中形成一条透明的丝带,飘然洒落在地上,洇出一片阴影。

    高阳双眉微蹙,心里很有些遗憾,本来还想喝口凉茶爽爽身子的,这下倒好,连碗都没了。

    “他妈的,既然能无限生长,为何如今却是一块冰山?!”被砸的汉子生气了,站起来逼问老二。

    “据说……是被什么人偷去了神力,由那四族继承了。后来……后来就不能再长,慢慢落了雪,结成冰了……”老二终究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二哥,你这道听途说的,可别误人子弟啊!人家十六可是正经儿学院里出来的,肯定不信你这没根没据的话。”

    “你他娘的臭老四,大哥在这给你脸了是吧?谁说我没根没据!”

    “哦?那你说说,到底有什么依据?”一旁看戏的老三也蹦了出来。

    老二一张糙脸憋得通红,喉咙里呼噜呼噜的,像是老虎要咬人。嗫嚅一阵,指着几人骂道:“我、我就是吃了没读过书的亏,要是读过书,还轮得到你们装熊……”

    老二低声嘟囔几句,又望向高阳,希望能从他这个读书子弟身上得到点认可。

    高阳也有些为难,心想:“这息壤的真假另说,只是刚才二哥说的什么‘神力由四族继承’就不对。南门神力可是从神将古罗门处得来的。身为南人,这谁不知?”

    他思忖一番,开口说道:“二哥,息壤的事我不清楚,不过这四族继承神力,我们南门南宫家与凌家的神力,可是从……”

    “不是这四族……”老二见高阳也不信他,索性摆摆手,脸上有点蔫。虽然他没读过什么书,但是爷爷和父亲的话是没错的,爷爷的父亲和爷爷的爷爷说的话,一定也不是骗人!

    他们一家祖上做人都很淳朴,以忠义为训。知道这些事肯定都是真的,这才一代又一代坚持传下来,为的就是一个信念。可是到了他这张嘴里,一肚子念头死活就拼不出几个字来。

    所以只能反复给大家讲,希望能把故事传下去,有朝一日,一定会有人为他们正名。老二窝窝囊囊坐下,不清不楚嘟哝了一句:“说是百里……”

    高阳隐约听到二哥嘴里在念叨什么,他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来,羽界其实还有个“三品六位下九流”的说法,里面似乎也有个四族。正想问二哥,却被一个远来的招呼声打断了。

    “呦,大家伙也在?五队还没走呢?”远处,一个肩宽背厚的人骑马踏雪而来。

    “六队?张诗?”吕齐闻声一愣,瞥了眼挂在墙上的十二颗明石,第五颗才燃了一半。“怎么来得这么早?”快步迎了出去。

    “哈哈,马快,没办法!”张诗翻身下马,拍了拍马屁股,笑笑,一面来迎吕齐。忽然贴到他耳边,低声说道:“队里头新人说他在路上看到个女人,快要追上的时候突然不见了。虽然大家伙不信,都笑他想娘们儿想疯了。谨慎起见,队长还是叫我来给你们提个醒。”

    “那我……”吕齐想回身通知大家,却被张诗拦住。

    吕齐脸上露出一个询问的目光,不知道他什么意思。

    张诗跟他对了个眼色,说道:“该休息就好好休息,反正我们人也快来了,单叫吴队注意点就行,别打草惊蛇。”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几十年也没出过岔子……”

    吕齐皱眉,他心里忽然有点儿别扭。

    南门谍报士卒分为“斥、候、烽”三级,他们这些人直属南院,都是摸爬滚打了多年的老“候儿”。就连高阳这批新人,也是在北院担任了三五年探子的“斥”字老手,都是经过几轮精挑细选之后才调过来的。按说素质过关,不该犯这么低级的错误。

    张诗这才松开缰绳,交到吕齐手里,拍拍他肩膀,宽慰说道:“那就这样,我也跟你们一块守会儿。”说完,转了个身,径自朝避雪洞走去。

    人动了,影子却没跟上。

    “咦——”吕齐愣了一下。

    “怎么了?”张诗停步。

    吕齐眨眼,伸手揉揉眉心,低头去看张诗的影子,——还是细长的一条。他皱了皱眉,怪道:“哦,没什么,兴许是昨夜熬得太累,眼花了。”

    “嗯,小心为上。”张诗点点头,心说“真是大惊小怪!”迈步走开。

    “确实要小心……”吕齐自言自语,牵马入槽,心想反正他不归六队管,等会儿还是跟大家提个醒才好。

    没走两步,背后一股凉风吹乱他鬓发。

    “天黑……请闭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