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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云台将星 (中)

    明帝背对着殿门,正仔细端详着其中的一幅,纹丝不动,十分入神。马皇后轻轻走了过去,立在一旁,也抬头望向那幅画像,殿内依然一片沉静。

    “皇后想必非常好奇,不解为何朕在殿内悬挂如此之多的将军画像吧?”明帝打破沉寂,问道。

    “臣妾猜测,或许是因为近来一些开国元勋相继离世,引起陛下伤感?”

    “不错!”明帝黯然道。

    马皇后见他一副郁闷之态,怕他过度悲怆,于是故意岔开话题,以分心神,道:“这些画上的诸将,我多有不识,陛下可否为臣妾介绍一下?”

    “哪些不熟悉,只管讲来!”

    “陛下正在观看的那一位,我就不知道。”

    “这位是好畤侯耿弇将军,这是他年轻时的英姿,可惜今日刚刚过世!”明帝答道。

    马皇后没想到一问又戳中明帝的痛处,忙道:“鼎鼎大名,家父在世时对他倍加推崇。故此,他的事,我熟悉一些!”

    接下来,又指向另一位白面长须的儒将说道:“这一位,臣妾不识。”

    “那是昌城侯刘植。早先占据昌城,适逢先帝在河北屡战王朗不利,主动开城迎纳,并讨令亲自前往真定,游说真定王刘扬辅佐先帝,进而促成先帝与真定王之外甥女郭圣通,也就是郭太后的姻缘。但其随后不幸于次年战殁,如今其孙刘建继承爵位。”

    马皇后叹道:“大汉中兴功不可没之臣,只可惜英年早逝。他右侧又是何人?”

    “这位是盖延,人如其名,勇猛盖世。最初与吴汉均在渔阳太守麾下,后二人一起归附先帝,征讨四方,平定八荒。被封为安平侯,病逝后由其子盖扶袭爵。”

    “啊,也已与先帝而去。右边这位是参乡侯杜茂吧?”

    “正是,你认识?”

    “猜的,见他手执弓弩!曾听家父说,先帝帐下众将中数他箭术最精。故此,被先帝遣派镇守北境抵御匈奴铁骑,与其大战百余场,然后广修防御城垒、筑亭候,修烽火。”

    “不错,他虽与匈奴战事不利,却死战不退,确是一员骁将。只是,晚节不保,克扣兵马粮饷,纵容军吏侵扰民众。先帝生前最恨将校喝兵血,残害百姓,所以将其免官,但念他昔日战功,降封为参乡侯。之后没几年,他就过世了。下面这几位,你应该都知道吧?”

    马皇后顺着明帝所指望去,点点头,道:“邓禹、吴汉、马武、王梁……”

    “这些都是追随先帝身边匡扶汉室的中兴之将,共二十八人,天上恰有二十八宿,正好对应,真是天意!”

    “可谓云台二十八将。”马皇后笑道。

    “云台二十八将?好名字,先帝乃是受天命中兴大汉,暗合二十八星宿,皇后真是慧心独具。”明帝赞道。

    “那边怎么还单独隔出来几幅画像?”马皇后问道。

    “那些么?朕还没想好是否应当与这些将领合在一处!”

    “为何?”马皇后走到近前一看,登时明白几分,第一幅就是窦融的画像,但下面几位却不认识,遂转身望向明帝。

    明帝微微一笑,伸出手来,携着马皇后继续向前走了数步,然后停在一位眉目如画、面色白皙的儒将的巨幅画像前,微笑道:“这位将军,皇后认识吧!”

    马皇后目中泪珠晶莹,透眶而出,颤声道:“新息侯,伏波将军马援!”

    明帝轻轻揽她入怀,柔声道:“事实上,在朕心目中,他的文治武功,皆胜出余人甚多。大汉从数十年前的外虏肆扰、内乱连年,到当下海内清平、百姓安居,你父居功至伟。二十八将中至少应有他一席之地,但碍于外戚身份,故不便列入,你务必要谅解朕之苦衷啊!”

    马皇后垂泪道:“臣妾当然明白。”

    明帝道:“朕曾经多次听过你父论兵,深谋远虑,料事如神,尤其是克御外虏方略,更是令朕心开目明,旷然发矇。他主张如能孤立强敌匈奴,定可战而胜之。故此,应先折服羌、乌桓、鲜卑等部,再通西域,最后方可与匈奴一决高下!”

    “陛下胸中竟怀有驱除匈患之志?”

    “先帝临终前曾给朕留下三件事,治水、诸王、匈奴!治水,就是疏浚汴渠,变害为利,改善民生;诸王,就是要安抚好各个王国、侯国,避免内战,不要让百姓再受刀兵之苦;匈奴,就是要驱逐外患,永除外虏对大汉的威胁!”

    “此三者,归根结底都是让大汉子民安居乐业,免遭涂炭。不过,先帝在世时可是避谈讨伐匈奴的战事啊!”

    “先帝不是不愿意与匈奴一战,而是圣德明览,看到匈奴虽然分裂,但北匈奴依然强大,以我大汉当时国力,并无一举战而胜之的把握。反之,万一战事不利,外虏倒侵,暴横海内,那来之不易的安平就将毁于一旦,生民又要遭受战火之灾啊!此外,朝中亦有不少重臣反对北伐,倘若公开朝议此事,势必造成阙廷百僚的政见分歧、矛盾徒生甚至党同伐异。”明帝顿了一顿,欲言又止。

    马皇后并不答言,只是睁着一双大眼睛,静静的望着他。

    明帝沉吟半晌,还是忍不住道:“先帝德同尧舜,受命中兴,天授二十八将,尚且不能与匈奴决一死战,而朕又有何德何能,敢展此志?更何况当下,诸王国、诸侯国尚难以上下同心,阙廷还无法协和万邦,朕不得不将此志藏于心底,暂且束之高阁。”

    说着,叹了口气,又道:“这治水之难,也远超乎先前想象。你先回宫休息吧,朕在此再斟酌斟酌!”

    次日,井然奉明帝之命,将郑异请进宫来。

    “郑卿查破梁松之案,还伏波将军清白,亦解了朕多年之惑,想要何封赏?”明帝问道。

    “为马将军昭雪,乃是郑异多年心愿,也是身为世侄应尽之责,更离不开陛下倾力相助,并非求封赏而为!”郑异道。

    “卿乃当世俊彦,若不为阙廷所用,实在埋没人才,朕之大过也!况且式侯被刺疑案未破、蠡懿公主一案仍悬,百姓深受旱涝交替之苦,外虏尚环伺在侧。身为国之桢干,卿又岂能忍心置身事外?”明帝道。

    “陛下召臣,哪旁使用?”郑异问道。

    “式侯与蠡懿公主之案,朕如芒刺在背,不知卿可否愿为朕解忧?”明帝问道。

    “郑异以为此案早晚必破,只是时间问题!”

    “需要多久?”

    “十……”

    明帝心中一喜,忙道:“十天?”

    “不!”

    明帝又道:“十个月?”

    “非也!”

    明帝急道:“莫非十年?”

    郑异道:“十年以内有望!”

    “为何如此之久?”明帝失望的问道。

    “陛下试想,角端弓最初出现于成都刺杀岑彭、来歙二位将军,二次重现在京师式侯府时,中间整整隔了二十余年!然后,又杳无踪迹。而式侯案与蠡懿公主案之间,也间隔数年,至今亦无蛛丝马迹可循。若幕后主使乃是同谋,则其不但智略宏远,而且其忍耐之力亦远非常人可比,没有把握绝不出手;一旦出手,必为离奇诡异的大案,而且都是一击中的。与此等对手周旋,岂能指望速战速决?”

    明帝点了点头,道:“卿言有理,如此说来,确实是急不得。看来,朕是不能等到破案之后,再举大事了!”

    “陛下有何大事要举,可否告知?”

    “近年,旱涝交替,百姓凄苦。就拿眼下来说,你瞧瞧外面这场瓢泼大雨,朕忧心忡忡,生怕泛滥成灾,冲毁黄河堤坝,淹没民户与农田。若能疏浚汴渠,则此忧可解。故此,朕早有治理汴渠之心。数年前,曾遣派河堤谒者王景,沿途勘察,制定方略。如今王景回京复命,言此渠虽然可治,但代价却着实高昂。”

    “何等代价?”

    “至少需六十万健壮劳力,二年工时,一百亿钱!”

    “那可是倾国之力啊!”

    “不错!此即为朕举棋不定之原因。且阙廷群臣有的赞成,有的反对。赞成的,有理有由;反对,亦有根有据,令朕更加难下决心!今把郑卿请来,是想倾听你的一锤定音之见!”明帝诚恳的说道。

    “臣以为时下,此事断不可行!”

    “哦,却是为何?”明帝顿感意外,口气中明显透着失望。

    井然亦感愕然,睁大眼睛望向郑异。

    “因为水患固然如鲠在喉,但还有两患,其威胁之大,更甚于水患。陛下,绝不可忽略!”郑异道。

    “哪两患?”

    “一是北边的匈奴,此乃外患;二是阙廷治下的属国,此为内患!”郑异道。

    “哦,如何甚于水患,卿且讲来!”

    “匈奴与大汉乃世之天敌。以前汉孝武帝如此文治武功,聚先前三朝累积之物力,得卫青、霍去病、李广等骁将之勇,虽战而胜之,亦只是夺得河西之地,未能灭绝后患。如今,百年过去,匈奴元气逐渐恢复,国力日增;而我大汉自武帝后,日渐衰落,直至王莽,更是分崩离析,幸有先帝,受命中兴,方才稳住汉之危局。如今,陛下若举倾国之力修筑汴渠,则外防必定空虚,如果在此期间,虎视眈眈的匈奴乘机来犯,纵然马援、耿弇之辈复生,恐亦难以力挽狂澜。试问陛下,果真若此,如之奈何?”

    明帝道:“朕昨夜一宿未眠,就是在反复思量此事。卿言不假,但时下匈奴已裂成南北,南匈奴作为藩篱,护卫大汉亦有时日,见北匈奴来犯,必会竭力挡之;鲜卑、乌桓虽首鼠两端,但自与大汉互市贸易后,也有泯兵亲近之意,侵扰日见稀疏。况且,最近匈奴还派使者前来京师示好,请求在渔阳、五原、云中等郡设立互市,恢复双边贸易,朕已答允。一旦双方就此商贸往来增多,刀兵冲突必然相应减少。如此,只要北境保持三年无战端,则大事可成矣!”

    郑异道:“陛下此言,令臣想起一事。当年,先帝在世时,匈奴派使者前来提议和亲,陛下当时还是太子,曾谏言不能应允,否则大汉尚未安稳住南匈奴,就与其仇敌北匈奴结亲,南匈奴必生二心。”

    明帝笑道:“你也知道此事?”

    郑异道:“臣曾听前司徒椽班彪说过此事,他完全赞同陛下之见,而且还曾补充道,匈奴是一个大国,善辨多诈,不可落入他们的圈套,其突然提出修好的目的不出两点,其一,北匈奴单于栾提蒲奴眼看着南匈奴单于栾提比归附大汉,唯恐两方联合起来会对他采取不利举措,所以才一再请求修好;其二,从遥远的北方,驱赶牛马来与大汉互市贸易,并不断派出重臣,前来进贡,都不过是在展示炫耀他们的富强,威慑乌桓、西域等邻邦!”

    “不错,当时班彪还亲笔写下给匈奴回书一封。”明帝道,“可惜,天妒奇才啊!”

    “臣以为,如今匈奴提出互市贸易,与当初如出一辙。若在此时,我大汉忙于筑渠,则无暇他顾,一旦北匈奴入侵得逞,则南匈奴、鲜卑、乌桓等势必倒戈相向,先帝苦心维系的中兴之局必将危矣!”

    明帝道:“此节朕亦想过,但大汉中兴,乃命受于天!当初,王莽篡政,天下崩溃,匈奴、羌戎、乌桓、蛮夷等群狼一同扑上前来,狂撕乱咬,我大汉兀自巍峨屹立,没被灭亡。如今形势,比那时,已好转许多。外患如手上之疤,汴渠更是心腹之创,孰轻孰重,不言自明。况且,先帝所行,也是御外理内之策,朕只是沿袭前朝之规而已!”

    郑异冷笑道:“陛下自比前朝孝武帝、先帝如何?”

    明帝道:“孝武帝圣德远览,上下同心,协和万邦;先帝受命中兴,德同尧舜,朕怎敢与他们相比?”

    郑异道:“那卫青、霍去病、李广、马援、耿弇之勇,陛下的阙廷之中又有何人能与之相提并论?”

    明帝摇摇头,道:“无人可及。”

    郑异道:“那君不如昔,将不及前!陛下凭什么敢以大汉之国运来博此一小小汴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