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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云台将星 (下)

    明帝闻言,不禁为之动容,眉毛一扬,朗声道:

    “汴渠虽小,却是民生。若民不聊生,则何谈中兴?即便中兴,又何意之有?且英雄出于时势,卫青本一骑奴,若无匈奴倒悬之危,又何来之后的漠北之功?先帝躬耕南阳之桑田,若非大汉将倾,如何能创建中兴大业?耿弇一官宦公子,若非旌旗乱野,何以一战成名?马援本一西北商贩,若无诸夏之乱,又何以建此不世之功?退一万步,若外虏真敢趁虚而入,朕必将尽起倾国之壮士,提兵北上,与来犯之敌拼个鱼死网破,一战定乾坤。外患之危,卿勿多虑,且言内患吧!”

    郑异道:“臣之所说未必是高瞻远瞩的真知灼见,然而,陛下若真是有道明君,就须允许臣尽展胸意!”

    “怎么,不听你的意见就不是有道明君了?”明帝突然高声道,强压的怒火显然是已有些遏制不住之势!

    井然见势不妙,连忙解劝道:“陛下,郑异的意思是若不允许臣下尽抒己见,才不是明君!适才,您不是让他把关于匈奴的想法都已经讲完了?”

    “臣还没说完!”郑异厉声道,“曾有重臣建议先帝设立度辽将军,驻屯在五原郡,隔开南北匈奴,以防止二者勾连。先帝担心引起南匈奴误会,以为不被信任,故此没有采纳。眼下,陛下要强行治水,对于外患,臣再进一言,再次建议设立度辽将军,以缓大汉后顾之忧!”

    井然吓得的冷汗直冒,自相识以来第一次见到郑异言辞如此高亢激扬,声色如此俱厉,而且喝斥对象还是明帝。眼见得二人各不退让,针锋相对,他一时之间竟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出乎意料的是,第一个冷静下来的却是明帝!

    他的语气缓和了许多,道:“此事朕不是没有考虑过。但南匈奴作为藩篱,已数次击退北匈奴进犯;而北匈奴,又提出互市通商,并派使者前来,显示出媾和诚意。若此时设立度辽将军,极易引发双方同时误解,反而把关系导向紧张!”

    郑异见他所说不无道理,就不再继续坚持己见,说道:

    “至于式侯与蠡懿公主两案,其幕后之人眼下又久无动静,如石沉大海,只怕此时已不在洛阳,但有一点可以断定,无论在京内,还是在京外,此人肯定不会清闲下来,必然又在潜图大计。而且,臣思前想后,其踪迹只能顺着当时在场的诸王与功侯之子们中寻找!”

    明帝此刻已彻底平静,道:“此亦有理。只是京师之内,朕断定必有其内应,甚至就在宫中!”

    郑异道:“臣也有此同感。不过,如果主谋已逃到京师之外,就暂时无忧。臣敢断定此人乃谋国之士,其志并非仅在陛下一人,而是整个大汉社稷。所以,若诸王、君侯不能同陛下上下一心,就贸然强行开始筑渠,臣深为担忧。”

    明帝道:“昔日先帝草创天下,匈奴连年不停进犯,海内变乱此起彼伏,他仍强力推行度田,不惜斩杀众多敢于抵制此政令的阙廷重臣与地方豪强,终把田地分至百姓手中,国库才开始储有余粮。而今,所有王国、侯国均在洛阳方圆百里之外,且京师周围亦驻有精锐之师,卿也暂可勿虑。朕意已决,修筑汴渠,势在必行。现只问郑卿一句,服不服从朕的诏令?”

    郑异沉吟半晌,抬起头来,缓缓说道:“于理,臣不服;但于道,臣却不得不从!但不知陛下吩咐臣去做何事?”

    明帝长出了一口气,道:“辅助王景治水,同时暗中查访侦破这些年的京师疑案!”

    “诺!”郑异道,“实际上,昨晚臣已见过王景,询问过修筑汴渠的方略,以及沿途相关境况。巧合的是,汴渠全长数千里,所流经之处,恰恰多为那晚参与朔平门混战时的诸王与各功侯之子们的封国!”

    “此节,朕亦已注意到。”明帝道,“这就是朕不惜强令你参与此事的原因。此外,卿适才所言的内患,朕已想出防其于未然之策了!”

    郑异闻言,目光变亮。

    明帝道:“王国也,侯国也罢,说来说去,能唯其马首是瞻,且令朕担心者,只有一人!”

    “谁?”井然问道。

    “济王!”

    “为何?”井然又问。

    “朕的这位御弟秉性张扬,素来敢做敢当。朔平门交兵之时,虽无诏令,却竟然能调动北宫禁军把奉诏令前来的南宫禁军阻挡于朔平门之外。故此,朕选了一位公正不阿、忠诚不二的能吏,前去接任济国的国相,以监视济王的言行。”

    “哪位能吏?”井然问。

    “何敞。”

    “臣对此人有所耳闻,秉性方忠,敢于抗上。其先祖在前汉武帝朝,曾与张汤同任廷尉,秉公执法,且不失宽仁。”井然道。

    “适才,陛下提及在诸国中唯马首是瞻者,恐怕除了济王,还有一人,而且其威望较之济王,犹有过之而无不及。”郑异道。

    “哦,何人?”

    “沂王!”

    “嗯,他自幼游侠交友,不顾皇子身份,与南、北宫将领一起习武厮混,称兄道弟,毫无尊卑之别,确是深得众人所喜。不过,他与朕感情深厚无比,不会有丝毫异心杂念,郑卿大可不必担忧!”

    “陛下,岂不闻‘坏崖破岩之水,源自涓涓;干云蔽日之木,起于葱青’?常言道:禁微则易,救末者难,人莫不忽于微细,以致其大。臣以为修筑汴渠乃千秋功业,且又动用倾国之力,如此天大之事,丝毫疏忽不得。若臣多虑,于事无碍;但若不是多虑,而因此疏漏以至功败垂成,则后悔莫及。毕竟,在诸侯中真正能一呼百应者,唯他一人而已!”郑异道。

    明帝低头沉吟不语。

    井然道:“陛下与沂王乃是同气之亲,情深义重,如若无端猜忌、勾心斗角,暗中相防,于心不忍啊!”

    郑异道:“黄河,为何加固堤坝?因为其坍塌决口,人人皆可得见。但人心浮动,乃是暗流汹涌,无形可察,但一旦有变,其害丝毫不亚于黄河决口。黄河既然都可筑建明防,那王国却为何却不能巧设暗防呢?”

    明帝听罢,终于下定决心,道:“好吧,朕就派廷尉王康前去沂国出任国相,原沂国国相谢滟,调往淮国出任国相,正好这也是朕之前曾对淮王所做出的承诺。此外,朕思之再三,就暂令郑卿出任谒者仆射吧!这样不引人瞩目,便于暗中调查案情。”

    “启奏陛下,王景请求觐见!”小黄门来报。

    明帝道:“宣他入内!另外,速去把何敞、王康找来。”

    “诺!”小黄门退下。

    “王景,你来得正好。朕正准备派人去找你。现在,朕决心已下,疏浚汴渠,造福百姓!”

    “陛下凡事皆已天下苍生为念,实乃大汉子民之福!”王景道,“臣这些年来的苦,没白吃!”说着,看了郑异一眼。

    郑异微微一笑。

    “真正的苦头,还在后面呢?破土动工,与勘察可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啊!王卿原来疏浚过仪渠,必有亲身体会。”明帝道,“适才,听郑卿提及,昨晚你们两位见过面?”

    “正是!”王景道。

    “都谈了些什么?”明帝问道。

    “臣详细请教了汴河工程的一些情况以及所需经过的州、郡、县以及属国。”郑异道。

    “原来郑卿果然事先做了准备,难怪今日说话那么理直气壮!”明帝笑道。

    “臣,未服理,只从道。”郑异道。

    “‘从’就行,朕只需要这个字!”明帝道,“王卿,起初郑卿不同意当下就开工筑渠,现在总算是答允了。朕另遣将作谒者王吴辅佐你,你只管放心沉浸工程筑建。其他方面,朕自会全力以赴支持你,缺什么,尽管张口。护渠汉军,由太尉赵熹负责调派;民力的征集、食宿、钱粮、物料等一干事务,由司徒虞延负责筹集;各属国的联络、疏通,由郑异负责协调、井然辅助。至于具体的方略,你们私下商议,议完就尽快开工吧!”

    “诺!”王景退下。

    “陛下,臣还有一事想请陛下决断。”井然道。

    “何事?”

    “今西域突然发生内乱,于阗国的王子卫戎只身逃出,前来阙廷避难!”井然道。

    “此刻,人在什么地方?”

    “就在殿外!”井然道。

    “宣他入内!”明帝道。

    昨晚的马府,多年来第一次如此热闹与喜庆。

    马援的冤案终于得以平反昭雪;马严兄弟与爰寄生从安陵回到京师;还有一些嘉宾到访。

    马援故友之子中,除了郑异之外,还有班固、班超兄弟登门。兄长班固当上了校书部的兰台令,弟弟班超也留在了校书部,充当一名笔吏。

    此外,太中大夫井然,领来一位对马援久已敬仰的贤士,河堤谒者王景。而王景,则又带了一位精通水利与医术的故人之子,田虑。他的这位故人,也就是田虑之父田恭,曾在马援征战岭南时帮助伏波军兴修水利,穿凿沿海隧道,并且就是这位田恭,向马援推荐了能防暑去热的草药—薏苡!

    另外,还来了一位与众不同的异人,身材高于常人,头发卷曲,眼窝深凹,鼻子高大,更奇特的是,长着一双蓝色眼睛。

    他名叫卫戎,乃是西域于阗国的小王子,因国内发生变乱,孤身逃至大汉申释事理,请求阙廷主持公道,却在前来京师途中昏倒在道旁,恰逢为梁松案从安陵赶往洛阳的马严、郑异、爰寄生等路过,将他救下,问明情由后,便一起带到洛阳。

    王景之所以如此敬仰马援,是因为马援大军所到之处,从不只是简简单单将敌击败后就立即乘胜追击或振旅还师,而是要先给当地百姓开辟生存之道,以图长治久安,如穿渠灌溉、劝扶农耕,以利其民,故此伏波军中常有一些精通水利的能吏,与王景相熟,言及马援,均是十分推崇。

    郑异当即向王景请教这些年勘察汴渠沿线所思得的治水方略,并不停提出不解之处,王景则有问必答。

    田虑外形有点像现在的王景,亦是瘦小精干,目光如炬,只是操着一口岭南口音。他不住缠着马敦、爰寄生、班超讲述如何搬倒梁松的事,而众人憋屈多年,亦想多说几句出口气,于是就七嘴八舌的就讲起郑异审理此案的经过。

    田虑听着,唏嘘不已,道:“实在想不到,家父推荐的薏苡,在救治伏波军将士性命的同时,竟然还成了小人诬陷伏波将军的罪证!”

    卫戎忽道:“天下的小人都一样坏,西域也有,我父王也是被人暗中害死。”

    整个晚上,他都一言不发,只是静静的旁听。田虑见他相貌奇特,还以为他不懂汉话。没想到他不但全部都听明白了,而且还能说,虽然不太标准,比较生硬,但还算流利。

    卫戎见田虑一脸惊讶的神情,便知他在想什么,道:

    “我父王年少时,曾作为于阗国的质子,在洛阳住了很多年,非常喜欢大汉典章。所以,有了我以后,就教给我汉语。”

    田虑神情迷茫,道:“西域?于阗国,在什么地方呀?”

    马敦笑道:“你来自大汉的东南方,他则从大汉的西北来。你们两人之间相距万里之遥,当真是风马牛不相及!”

    卫戎道:“京师与于阗之间,相距一万七百多里路。从京师洛阳出发,一路向西,就到了敦煌,然后继续向西,便到了大汉最西面的边郡玉门与阳关;出了玉门,再向西六千多里外,便到西域的尽头葱岭。在玉门到葱岭之间,南、北两端各有一座东西走向的山脉,南面是昆仑山,北面是天山,两者相拒千余里,中央有河,这中间的大片地方,就是西域,有大小国家五十五个。”

    说着,他望了望窗外,又道:“西域不像洛阳,雨下个没完。那里十分干燥,绝大部分地方都是荒凉的沙漠与戈壁滩。”

    田虑道:“难道这些国家都在沙漠里?”

    卫戎道:“错了!刚才不是说了吗,昆仑山与天山都是东西走向,各自绵延数千里。昆仑山北侧山麓有一些绿洲,我们于阗国就在这里。西边依次还有莎车、疏勒等邻国,这就是你们汉人常说的南道;而天山南北两侧更是水草丰美,也就是你们常说的北道。天山南麓分布着鄯善、车师前国等,北麓则有车师后国、乌孙等,再向北面就是匈奴。”

    一直坐在一旁静静聆听的班超忽道:“据太史公的《史记》载,武帝朝时,西域不是三十六国吗?”

    卫戎道:“武帝是一位伟大的陛下,他派卫青、霍去病把野蛮的匈奴打得东奔西窜。我就是因为崇拜卫青,才把自己的汉名叫做卫戎,也正好与我本国的名字读音相仿。”

    田虑拍手笑道:“这名字起得好,有气势!”

    卫戎继续道:“武帝时,西域确实是三十六国,还设置了使者、校尉,以便管理与保护,后来改称为都护,继而又设立戊、己二校尉,屯田于天山南北的车师前国与车师后国。”

    田虑道:“这样很好啊,西域不就可以安定下来、一切不都变得井然有序了吗?”

    卫戎道:“是啊,我们当然是希望大汉来管理。可大汉自己出了问题呀!好不容易盼来了大汉中兴,于是遣派使团前来京师,请求归附,再设都护。但大汉自己也是刚刚重建,无力兼顾,所以就拒绝了!”

    班超道:“这些年,匈奴连年对大汉用兵,自己的国力损耗也很快,也无暇顾及西域了吧?”

    卫戎却叹道:“但不幸的是,西域自己又出个凶残霸道的‘匈奴国’。”

    在座众人均是一愣,异口同声问道:“又出了一个匈奴?”

    卫戎道:“莎车是西域的一个强国。新即位的莎车王,自称‘贤王’。假借大汉声望,号令西域诸国,召集我于阗、姑墨等国的国王聚会,竟然把他们残忍杀害,并将这几国一口吞并。我化妆成普通百姓,冒死逃出,才来到京师。”

    “那你前来阙廷,准备做何计较?”田虑问道。

    “我!”卫戎正欲开口,却井然走了过来,道:“此事须从长计议。明日一早,我还要带卫戎觐见陛下,此刻时辰已晚,大家都各自回去安歇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