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历史军事 » 大汉国士 » 第五十章 铁马朔风

第五十章 铁马朔风

    她的话尚未落音,就见帐帘一掀,甘英带着数位汉军抬着几个大箱子闯了进来。

    “你们做什么?”穆姜问道,她一眼就识出,那些都是公主出塞的嫁妆,里面装满了衣物首饰等细软之物。

    “打开!”郑异命令道。

    “你想干什么?”公主惊道。

    郑异上前掀开箱子盖,从中翻出两件红色锦棉斗篷,分别扔给卫戎与甘英。

    二人接住,各自命令穆姜、媛姜换上。

    穆姜、媛姜岂敢穿公主的衣裳,均被吓得都不知所措。

    郑异对她们说道:“实不相瞒,无论那北匈奴左贤王栾提东,还是右谷蠡王栾提北,此番都是为公主而来。而公主昨晚也已表明心迹,不愿随二人之中任何一人而去,若不能南归,则宁可玉碎。穆姜、媛姜,你二人也曾亲耳听见公主此言。故此,只能委屈两位,装扮成公主,掩敌耳目,以助公主脱险。切记,无论何时,都不能否认自己是公主!宫中情形,你等再熟悉不过,只要应对得当,自会瞒过栾提东与栾提北兄弟二人,由此你们也可保住自己性命,或能重演昔日昭君出塞故事。你等可否愿意?”

    昭君出塞在宫女们早已口口相传,且关雎公主尚不惜亲赴塞外下嫁老单于,穆姜、媛姜则更是义不容辞。

    郑异道:“此刻,栾提东的人就在帐外等候,请火速穿上斗篷。”

    穆姜闻言,望向公主,而媛姜则二话不说,立刻披上斗篷,向公主行了大礼,与穆姜相拥而别后,便毅然随着甘英推帘出帐,同在外等候的须卜河、丘林游直奔营门。

    栾提东已亲自率领卫士,在那里与来敌交上了手。

    郑异不由分说,又捡出一件夹袄令公主穿上,然后将身上铠甲卸下,欲给公主穿上。

    那关雎在宫中长大,平素都是衣来伸手,何曾如此穿过衣服,况且还要披上那沉重冰冷的男子甲胄,当下自是手舞足蹈,拼命反抗。

    郑异已顾不得许多,摁住她的手臂,强行帮她穿上夹袄,对她的喝止充耳不闻,接着又强行帮助她把盔甲披挂整齐,最后将自己的头盔摘下,扣到她的头上。

    随后又想了想,转身去衣箱中翻出一件斗篷,抄在手上,喝道:

    “我等立刻突围!”

    刚掀开帐帘,正要举足出门,向外一看,急忙撤了回来,叫道:“都退后,伏下身去!”

    话未落音,一排矢箭夹带着飕飕风声就已扫了过来,守候在帐外的数名汉军应声中箭倒地,一些矢箭竟穿透牛皮大帐而入,硬生生的插在刚抬进来的那几个坚硬檀木衣箱之上,整个箭头尽皆没入木板之中,兀自直颤,不停作响。

    公主等人在宫中对周围威武雄壮的卫士虽然早已司空见惯,但真刀实枪的豁命搏杀,血肉横飞,却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当即吓得花容失色,胆战心惊,体如筛糠。

    郑异趁此间隙,迅速冲了出去,旁边有亲兵举着盾牌把马牵了过来,郑异将手中斗篷放在马鞍之上,转身将公主抱了上去,背对马头方向而坐,随后自己也翻身上马,让她蜷身伏在自己怀中,接着俯身从那名亲兵手中接过盾牌,罩住公主后背。

    此时的公主,早已魂飞魄散,手足无措,只能听他随意摆布。

    卫戎也效仿他此法,将披着公主斗蓬的穆姜抱到马上,用盾牌护住,忽听得前方传来一阵匈奴铁骑呼啸鼓噪之声,忙对郑异道:

    “看来,栾提东果然已经向南面突围了,营门前的来敌们都忙着追他去了,还喊着话‘休要放箭,千万不能误伤了大汉公主!’”

    “这道命令来得及时,我等总算有了一线生机。”郑异说完,接过亲兵递过来的马朔,高声叫道:

    “众军听着,承蒙信任,与郑异一同冒险至此!如今事情有变,不幸身陷匈奴重围!当下只有一条路,那就是向东面冲杀的血路。稍倾后,一旦交上兵,大家就只能各自为战,分散突围。有幸活下来者,可转而向南,前往五原郡曼柏县的度辽大营投奔吴棠将军,禀告他此间所发生之事。就此别过,希望与诸君在五原还能相见!”

    说完,将大朔横在马上,向众人深施一礼后,一马当先,向东方奔腾而去。

    卫戎担心他有失,纵马紧随其后,余人亦跟在后面,鱼贯而出!

    此刻,栾提东营中的匈奴骑士尽皆护卫在他的周围,拼命冲杀,一路向南边打边跑,不时有人栽下马来。

    他的行踪,自是无法逃脱在北面山坡之上坐镇指挥的栾提北的视线。他当即一声令下,南面顿时伏兵尽出,拦住栾提东去路,而埋伏在其他三个方向的匈奴铁骑亦如潮水一般涌了上去。

    郑异等人的横空冲出,正杀了这些一门心思向南疾驰的匈奴铁骑一个措手不及。

    他们本以为栾提东逃出后,此处已是空营一座,不想竟突然杀出这许多人来,正在纵马狂奔的匈奴铁骑们的滚滚洪流顿时被冲得断为数截。

    栾提北见营中又冒出一支人马,心中起疑,忙问左右:

    “你等确定栾提东带着大汉公主一起在向南突围?”

    左右回道:“不错!乃是前方将士亲眼所见,右谷蠡王对左贤王悬的又是重赏,所以他们才追得那么拼命。”

    “那汉朝的使臣郑异在什么地方?可有人看见他在与栾提东一起突围的人群中么?”

    “这倒没有。但就是因为顾及大汉使臣,所以才没有放箭,否则栾提东此时已被斩首多时了!”

    “快!传我将令,火速抽调一支兵马去追击正在向东逃跑的那群人,就是刚从栾提东的营中冲出来的。不可放箭,务必活捉郑异!”

    一口气侥幸冲出了匈奴大军后的郑异,找了一处无人之地,勒住战马,回头观望,除了卫戎,身边仅剩下了十多骑,俱都是满面风尘,浑身的鲜血,还不住向下直流!

    他连忙抬起盾牌,俯首观看,怀中的公主也正双目无神的抬头望着他,不断的瑟瑟发抖。

    郑异见她无恙,顿时放下心来,这才注意到原来自己的征袍亦已被鲜血染透,也正在向地面滴着血,不及说话,却见卫戎又挥起马朔,指着来时的方向,道:

    “郑司马快看,又有一支匈奴军追来了!”

    郑异放眼望去,适才已经散尽的滚滚红尘再次凭地卷起,果然有无数匈奴铁骑正奔着自己这边杀来!

    他立刻拨转马头,道:“不好,这支匈奴军是刻意冲着咱们来的。大家不可大意,快撤!”言罢,打马扬鞭,再次向东疾驰而去。

    余人紧随其后,扬起一阵沙尘,直冲云霄,却也无可奈何的正好给追兵发出了追踪信号。

    卫戎只觉得身后的马蹄声越来越近,转身一看,冲在最前的匈奴骑兵的狰狞相貌已然清晰可辨。

    他知道此时与适才已是截然不同。

    刚才,是因为匈奴铁骑专心致志在向南追击栾提东,故无人顾及自己。

    而此时,这支军队是专程追击自己而来,且匈奴兵的骑术本身就无比娴熟,无论人与马,都远远强于己方。

    更不利的是,自己与郑异的马上都坐着两人,负重难行,如此下去,必定瞬间便被追上,无人能够逃出生天。

    当下,他侧首望向郑异,高声喊道:“郑司马一路顺风,我就不再陪你继续东行了!”

    郑异闻声,忙转头望过来,不明其意,却见卫戎扔掉手中的盾牌与马朔,怀中穆姜所穿的红色斗篷登时迎风飞舞起来,在一望无垠的黑白相间的天地中格外瞩目。

    随后,卫戎忽然拨转马头,呼啸一声,转向北方一路奔腾而去,身侧那十多骑亲兵瞬间就明白了他的用意,立刻紧随其后朝着北方,呼啸而去,不多时,便消失在随之飞扬起来的漫天风尘之中。

    而继续向东前行的,只剩下了郑异独自一骑。

    不料,那些匈奴铁骑却甚有经验,只是停顿了片刻,随即也是兵分两路,大部分前去追赶卫戎等人,而其余的则继续尾随郑异而来。

    郑异知道此时如不采取措施,任凭这样下去,跑不了多远,就会被追兵咬住,届时只能束手就擒。

    他不住四处张望,苦思对策。

    忽见侧前方不远处,现出一处山坳,再过去便是连绵的山脉,当即催马冲上前去,绕到山坳之后,然后勒住马,扔掉盾牌和马朔,跳下马来,缓缓将公主抱起。

    一路狂奔如此之久,她早已瘫软虚脱,站立不住。

    郑异俯身将她轻轻放到地上,摘掉她身上的铠甲,然后把她的红色斗篷牢系在马鞍之上,接着猛抽数鞭,那马受痛嘶叫着奔腾而去,红色斗篷又再次飞扬起来。

    郑异迅速将地上的盾牌、马朔与铠甲扔到西侧山涧中,自己则抱起公主纵身跳入东侧山沟,刚伏下身来,便听得一群匈奴铁骑风驰电掣而过,碎裂而急促的马蹄之声,回响于山谷之间,不绝于耳。

    此时,郑异方才感到身下皆是坚硬的碎裂山石,顿时一阵剧痛向全身袭来,四肢百骸如同散了架一般。

    他咬紧牙关,艰难的将手臂抬起,再次看了看伏在腋下的关雎。

    她悄无声息,紧闭着双目,身体不断的发抖。

    郑异伸出手去,先是探探她的鼻息,还算均匀,心下踏实许多,接着又摸了摸她的额头,却是有些发热迹象,难怪在如此紧急之际她还能倦怠嗜睡,在宫中何曾受过这种罪。

    他知道此处并非理想避难之所,匈奴铁骑说来就来,随时都有可能发现自己,当下起身,环顾左右,不知不觉中,暮色又已急着降下,四下里显得阴森可怖。

    更令他紧扣心弦的是,又有一片惊心动魄的马蹄声响起,一大群匈奴铁骑从眼前疾奔而过。

    他知此地不可久留,当下攒足力气,将关雎公主负起,向山上一步一步攀爬上去。

    随着夜色越来越浓,天气也越来越冷,甚至还沸沸扬扬飘起了雪花,冰得郑异那满头大汗的前额与脸上凉丝丝的。

    早已疲惫至极的他只是在机械的任由两腿前行,本来漫无目的,但逐渐趋紧的大雪逼得他不得不为栖身之所而竭力思索着。

    刹那之间,他又清醒了。

    看起来,这场雪不会小了,他必须在积雪形成之前找到栖身之所,否则匈奴兵必然会循着雪地中的足迹轻而易举的追踪而至。而且,这一切都必须在明早天亮之前完成。

    然而,这里虽然在连绵不绝的崇山峻岭之中,但所目及之处,多数地方都是光秃秃的不毛之地,瘦石嶙峋,实在无处可藏,更何况身边还有一位突然发热的公主。

    他一边蹒跚而行,一边四下瞭望,除了慢慢浮起的愈来愈浓的乳白色的大地外,眼中竟是一无所获,心里更是一筹莫展。

    翻过了一座又一座的高山,当到了第四座半山腰时,他终于盼来了希望。这里一处斜坡状的山崖,整个崖壁早已被大雪所覆盖。

    然而,其中有一处地方却一直保持的原有的黑色,那里一定是个山洞。

    果然不出他所料,里面虽然不是太深,但还是有几道弯,也算得上宽敞,而且洞口不大。

    他下面的任务就是把她安顿下来后,再出去砍伐一些树木,掩盖住洞口,以便一夜积雪之后,次日就会与周边其他地方混为一色,如果有匈奴兵前来搜山,则必然看不出来。

    匈奴兵来此处搜山,是显而易见的,他断定他们不会轻易放过这几座山脉,因为适才所过去的第二批匈奴铁骑已然泄露了玄机。

    他们是栾提北的部属,若已经抓到了栾提东,则也就抓到了与他在一起的所谓公主,无论是死还是活,就没有必要再一路追到这里。所以,反过来这说明,他们此刻必定还在追捕栾提东之中。

    派人前来追捕自己的,一定是栾提北本人。他必然也会考虑到栾提东手中的公主也可能是假的,而卫戎掩护自己逃跑时,以及自己放出的那匹空马身上的红色斗篷,又反过来帮他证实了疑虑。

    故此,为弄清楚公主的真假之谜,他必须要抓住一个汉人,要么是自己,要么是卫戎。

    适才,在山坳中通过的第二批匈奴铁骑,恰恰说明了他们此刻还没有抓到卫戎。

    想到这,他精神大振,连续向东翻过三座山,方才砍伐到一批树枝,拖回来后,遮住了洞口,下面就看老天的雪有多大了。

    挡住了洞口,洞内明显暖和了许多。但他刚从洞外雪地中回来,外面一片洁白,而里面却更显漆黑如墨,什么都看不清楚。

    他凭感觉将多余的树枝平铺在地面,然后如盲人般伸出手去,在四下里摸索,试图找到公主,将她放到上面。然后,再给她把脉,察看病情。

    不料,一不注意,一脚却踩到了地上的公主的左手,她疼得尖叫一声,黑暗中随即传来她的怒斥:

    “你这人究竟是天生的令人讨厌还是天生的心胸狭窄,时刻不忘寻仇报复?”

    郑异见她说话语声里的中气如此充足,倒是出乎意料,此地无草无药,本来一无是处。此刻,一气之下,她竟突然之间来了精神,倒省了调理祛热这头痛之事,心中顿感轻松许多,当下陪笑道:

    “公主久在深宫,有所不知,这好药本身就是‘踩’来的。”

    “本宫确实听说过山中采药之说,却不知是如此踩法!”

    郑异见她似乎竟信了几分,道:“臣刚从山中来,还采了许多树枝,已铺在这冰凉的地上,请公主睡将上去,以避寒气。”

    当下,摸着墙壁,将她搀起来,扶了过去。

    那公主刚坐下,当即又尖声叫了起来,怒道:“这是荆棘床么?如此扎人,你自己怎不睡在上面?”

    郑异道:“适应一下就觉不着扎人了,或者臣皮糙肉厚,先睡上去,等把树枝压平了,你再睡上去也行。”

    “这还差不多。”关雎道,当下也不客气,扶着墙壁站到一旁。

    郑异摸着睡了上去,他劳累了一天,此刻终于躺了下来,浑身舒坦至极,丝毫未觉到树枝刺痛之感。

    “此处为何地?”关雎问道,郑异不答。

    关雎又回了一声,半晌也未闻他回应,心中顿感纳闷,不料又过了片刻,黑暗中却传来了他的呼噜声。

    她刚想发怒,忽一转念,心又软了下来,缓缓坐到地上,靠着墙壁,也感到自己的眼皮越来越沉重,亦渐渐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纷乱的马蹄声,将她吵醒。这两天,她最怕听到的就是这种声音,连忙睁开眼来,却见天光已经大亮,洞口被大雪封得严严实实,郑异正在用一段树枝向外轻轻捅着,试图戳出一个孔来。

    她亦迅速起身,走到他身后。郑异闻声回头看到她,立刻做了一个手势,示意轻声,又指了指外面,接着顺着刚挖开的小孔向外张望。

    “你来看看!”他悄声道,侧身向旁闪开。

    关雎上前透过小孔一看,当即又吓得花容失色,但见漫山遍野到处都是手执着亮闪闪弯刀的匈奴兵,正在到处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