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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雪中尚书

    赫赛儿连忙下马,冲上前去,一把从赫赫手中夺过皮鞭,掷到地上。接着,将“穆姜”姐妹从地上拉起,用乌桓语说道:

    “她们究竟与你有什么仇,竟如此狠毒。要打,就打我吧!”

    赫赫自知理亏,用怨恨的目光望着那“姐妹”二人,道:“汉人美女,就会抢别人家的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她们刚来到这里,又不会讲乌桓话,抢了谁家的男人?”赫赛儿质问道。

    “汉人女子,不通乌桓话,也照样能抢。”赫赫怒道,“还能把男人的魂魄勾走,死心塌地的跟着她们。”

    “是不是父亲就是被汉家女子勾走的?”赫赛儿问道。

    “胡说,你父只是回了赤山,哪里来的什么汉家女子?”赫赫吼道。

    “你要是再伤害这姐妹两个,我立刻就去赤山,一辈子再不回来。”赫赛儿也是大声道。

    “你啊,真是不知好歹,没见过坏人!”赫赫知这孩子说到就能做到,开始有些色厉内荏,道:“将来有你后悔的那一天!”说完,转身带着乌桓壮士气嘟嘟的走了。

    赫赛儿忙回过身,关切的问道:“伤得怎样?”

    关雎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被人用鞭子抽,虽没觉得怎么疼,却是一肚子憋闷,伤到了心,低头捂面哭着跑回了穹庐。

    实际上,适才是郑异用后背护住了她,鞭子全招呼在了他身上。赫赛儿要看看他的伤势,郑异大惊,忽见她手上拿着一件毛毳,连忙接过来披在身上,摆了摆手,示意没事儿,然后又指了指穹庐。

    赫赛儿会意,快步进了穹庐,道:

    “我知道你们都是官宦人家的小姐,没受过这种委屈,等过几天,我找机会送你们回五原。”

    关雎忙擦干眼泪,抬起头,感激的望着她。

    “不过,在这之前,还得再委屈你们几天。”赫赛儿道,“饿了吧,我去拿些羊腿来烤着吃!”说着,转身趋步出庐。

    郑异正欲跟出去,被关雎一把拉住,哭道:“见我被打,竟忍心在一旁装聋作哑,袖手旁观啊!”

    郑异忙悄声道:“我是装聋作哑,但没袖手旁观啊!鞭子都抽在我身上的!”

    关雎这才想起,难怪没觉到疼,原来是被他挡住了,心下感激,道:“伤着没有,让我看看。”

    郑异大急,连忙又“咿咿呀呀”,恰在这时,赫赛儿左手抱着几只羊腿,右手还举着一支火把,疾步走了进来,道:“快生火!”

    郑异忙把角落中的柴火堆了起来,赫赛儿熟练的燃起火,然后翻烤起来,道:

    “我虽是乌桓人,但在幽州呆的时间更长,也更适应汉人生活习俗,喜欢百家诗书。你们都出自官宦人家,必定也能识文断字吧!”

    关雎看了郑异一眼,点了点头。

    赫赛儿大喜,道:“那以后就有的聊了。我老师萧著是大汉名士,教我读过很多书。”

    关雎指着郑异,道:“别看她,又聋又哑,但也很有学识。”

    “穆姜?”赫赛儿奇道,“她又聋又哑,怎么学的文字?”

    “啊!”关雎立时被问住。

    郑异知她失言,忙将手中烤熟的羊腿递给她,不料关雎接过羊腿,吃了一口,忽然福至心灵,道:“她是后来才变得聋哑的。”

    “哦,为什么变得聋哑?”赫赛儿问道。

    “啊,是家里想把她嫁给一个不喜欢的人!”关雎情急之下,倒并非全是信口雌黄,而是联想起自己的经历。

    郑异心中暗暗叫苦,言多有失,如此下去,早晚会被问出破绽,却又无法劝止。

    赫赛儿道:“那后来呢?家中没有强逼她出嫁?”

    关雎道:“她又聋又哑,就没人要了;所以家中也就不再强迫她了。”说完,长出一口气。

    而赫赛儿却叹了口气,道:“她虽然命苦,好在家人还能怜惜她,不再把她往绝路上逼;要是换做我母亲,那就真是绝情了。对父亲与我,整日里说骂就骂,说打就打,严厉至极,而且越来越凶狠,似乎永远没有满意和慈爱的时候!”

    说完眼泪一抹,强颜笑道:“你们应该都会骑马吧!”

    关雎闻言,喜道:“会的。”

    赫赛儿道:“那就好了,这里的风光在塞内难得一见,我带你们一起骑马去观赏,顺便还可以狩猎。不过,有时间,你们可要与我交流汉学,这里没人精通;歆间也只是懂汉语,但没读过太多书。”

    关雎连声说好。

    赫赛儿走后,郑异陷入沉思,关雎见状,道:“人家小女娃一走,你就心神不宁的,明早不就见到了么?”

    郑异望着炭火,发着呆,一动不动。

    关雎气得上前踢了他一脚,道:“才认识不到一天,竟魂不守舍到这种地步了?”

    “什么,你说什么?”郑异突然清醒过来,问道。

    “不打搅你单相思了!”关雎躺到兽皮褥子上,道:

    “你还是多想想咱们如何离开此地吧!大汉国内不是还有好多大事等着你去做吗?此刻,只怕早已丢到九霄云外去了吧?”

    “吁!”郑异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也躺到自己的兽皮褥上,翻身睡去。关雎见他竟背对着自己,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亦翻过身去,但这一天也是劳累至今,不久就沉沉睡去。

    第二天早晨,东方的朝阳照常驱走了黑暗,愈发灿烂起来,关雎伸足刚跨出门外,一声尖叫又退了回来。

    郑异慌忙起身,向外一看,穹庐外跪着一片乌桓人,清一色青壮年男子,有身披铠甲的雄壮武士,有穿着毛毳的普通族人。

    二人均感意外,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关雎只道身份暴露,立刻过去拥住郑异,将头埋在他的怀中,身体不住发抖。

    门外传来赫赛儿那银铃般的声音,讲的却是乌桓语,郑异向外望去,但见她对着人群中为首的那两个强壮男子厉声斥责几句后,那二人站起来向着其他人也是高声喝斥,那些跪地的男子顿时如斗败的公鸡蔫了下来,无精打采的站起来,纷纷转身散去。

    而那两个强壮男子忽又跪了下来,无论赫赛儿怎么劝,均恍若未闻,不愿离开。

    赫赛儿无奈,走进穹庐来。

    “发生了什么?”关雎忙问。

    “说来也不能责怪他们。”赫赛儿笑道,“还是你们两个实在太俊美了。昨天一到,消息就传开了。乌桓习俗,只要男子看中女子,就可以上门前来跪坐,以示爱慕,如女方应允,可以将允许他上门共做几个月家务,若中意,男方可上门成亲,先在女家住一两年,再一起回男方家过日子。”

    关雎闻言,面色羞红,道:“让他们回去吧!语言不通,怎么可能中意?”

    赫赛儿道:“现在门口剩下这两个,是族里最为勇猛的男子,都是歆间的儿子,老大叫歆强,老二叫歆盛。他俩听父亲说过,早年族里曾经有过语言不通而最后终成眷侣的佳话,所以不死心,想请你们出去相见,哪怕只一眼,要是不中意,摇摇头即可,他们转身就回,绝不再纠缠!”

    她见二人面露难色,道:“我知道汉人习俗,女子待字闺中时,不便同陌生男子相见,但这里是乌桓,若是不让这两头倔牛犊死心,他们必定每天都来。”

    郑异、关雎只得俯首跟着她,走了出去,摇了摇头,立刻又回了穹庐。那二人果然豪爽,拿得起放得下,尽管被二人美貌所惊艳,但一见她们摇头,起身就走,再不回头。

    “一言九鼎,是两条汉子!”赫赛儿赞道,“马匹、干粮均已备好,我带你们到山顶与后山转转。”

    在山峰处向周围眺望,真可谓风光无限。

    天空蔚蓝,头顶上不时有白云拂过,仿佛伸手即可托住;脚下冰盖,晶莹如玉,南端的那一片白雪正在融化成溪流,沿着山涧潺潺而下,两侧都是难得一见的成荫绿树。

    赫赛儿道:“族里的女人经常到这里洗浴,马上天就暖和了,我们一起来。”

    “好啊!”关雎喜道,眼睛却望向郑异,忍不住“扑哧”一笑。

    东面远山如黛,深灰色的丘陵连绵起伏,如波涛万里。

    赫赛儿遥指着东南方向,道:“那些隐约可见的边塞就是大汉幽州一线。看起来似乎不远,但要真骑到城下,即使马不停蹄也至少需要一整日。”

    北面则是开阔豪放的茫茫旷野与荒漠,一望无垠,尽情舒展,直至与天际相接。

    郑异留意到此山北侧阴暗崎岖,雪盖较其他三个方向明显长出许多,有一条毫不起眼的小道时断时续的辗转于山林、雪地、山坡之间,消逝在山脚之下。若不仔细观望,还真难以发现,这必定就是当年檀驰带着温芝冲出去时所经过的那条后山路径。

    “赤山在哪个方向?”关雎忽然问道。

    “听母亲讲,在那些一望无边的草原的尽头。”赫赛儿指着东北方向隐约泛着墨绿之色的黑土地。她转过身,又转回面向南侧,道:“走!咱们读书去?”

    郑异与关雎均是一愣,关雎道:“读书?”

    “不错!”说完,她捡起一支树枝,朝着南面阳光下的雪地奔去,郑异与关雎跟了过去。

    “咱们先从尚书说起?”赫赛儿问道,紧接着用树枝在雪地上画出“尚书”二字。

    关雎道:“萧著太守教给你,是哪一家所传的尚书?”

    赫赛儿道:“欧阳尚书!”随后,又在雪地中写下欧阳二字。

    关雎秀眉微蹙,她还真对欧阳尚书不甚了解,却又实在不忍心败了赫赛儿这位清纯活泼姑娘的雅兴,遂望向郑异。

    郑异眼神微微一闪,意为“我去讲,你不生气?”

    关雎目光露出怒色,不耐烦的点了下头。

    郑异亦用树枝在雪地上写下“《伏生尚书》!欧阳歙。”七个字。

    “好书法!”赫赛儿惊喜的望向郑异,目中充满钦佩之情,道:“你还知道欧阳歙?欧阳家八代所讲授的尚书,皆源自《伏生尚书》欧阳歙是前任司徒,《欧阳尚书》传人,是我老师萧著的老师。穆姜,你真是个大才女!”

    忽想起,无论说什么,她都听不见,于是在雪地上写下数字。

    郑异又在雪地上写下“大小夏侯”四个字。

    “这你也知道?”赫赛儿惊道。

    “大小夏侯是何意?”关雎问道。

    “那是另外一户以讲授《尚书》闻名天下的世家。”赫赛儿道,继续在雪地上写下“你还知道什么?”

    郑异微微一笑,洋洋散散一口气写下数里雪地的大字,不再停顿,赫赛儿与关雎沿路跟着读道:

    “《易》有施、孟、梁丘、京氏!”

    “《诗》齐、鲁、韩!”

    “《礼》大小戴!”

    “《春秋》严、颜、凡十四博士”

    “…”

    他兴致勃发,情至浓处,竟忘了自己此刻应是“穆姜”,手舞足蹈,笔走龙蛇,手中树枝如同拂尘,挥挥洒洒,行走于蓝天、白云之下,穿梭于绿野、银雪之间,这哪里还是适才那位美撼凡尘的俏佳人,分明是翩翩浊世佳公子!

    慢说赫赛儿,就是数日来与他朝夕相伴的大汉公主关雎,也都望得痴痴发呆,还是赫赛儿的一句话将她从陶醉中唤醒:

    “穆姜姐姐要是一位男子,必令世间的佳丽粉黛,生死相随。”

    关雎闻言一惊,登时回过神来,道:“这一路写了这么多,过会儿雪若化去,岂不白辛苦了!”

    赫赛儿喃喃道:“哪怕即刻化去,这漫山大作,亦曾在世间留存过,我俩有幸身在其境,亲眼目睹,已是旷世奇缘。”

    自此,每日里,赫赛儿都拉着郑异与关雎来此,让郑异在雪中给她写下前番所列诗书之精义。

    眼看着天气转暖,即便山顶之雪也难以存住,赫赛儿叹道:

    “雪将化尽,你们也该回五原了!”说罢,眼圈一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