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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上智之才

    白山之上。

    就在天地之间陷入一片混沌黑暗之际,突然传来一声非常熟悉的呼唤,穿破了战场上纷乱的刀剑交鸣与怒吼惨嚎,重新唤醒了赫赛儿那即将失去的神智。

    那声音像是来自天边,那么遥远绵长;又像是就在身侧,如此亲切,在耳畔来回震荡:

    “赛儿,醒来!十日之约,你难道忘记了?不能走!”

    那是郑异在呼唤她的声音,她奋力睁开双眼,一位年轻汉将英俊的面庞浮现在眼前。

    不错,就是郑异!

    郑异见她苏醒过来,连忙将正在掐着她人中的手收回,喜道:

    “赛儿,不能睡,他们欺负你了,看大哥哥给你出气!”

    说着,站起身,喝令身旁的卫兵护住赫赛儿,自己则捡起赫赛儿掉在地上的佩剑,冲入敌阵,一阵令人眼花缭乱的凌波微步,在赤山武士中间穿花绕蝶一般游走了几个来回,但见那几个凶神恶煞的乌桓大汉如同中了邪一般,突然扔掉兵器,双手捂住呼呼冒血的哽嗓咽喉,不及呼叫,便纷纷栽倒在地。

    郑异又高声叫道:“把战鼓抬到悬崖之上,对着山间擂起来!”

    随后,又趋步回赫赛儿身边,道:“赛儿,快用乌桓话高喊,‘汉军来了!’”

    赫赛儿振作精神,用乌桓语叫道:“汉军来了!”

    正在生死搏斗的歆间、歆强父子闻声一愣,立刻跟着高呼:

    “汉军来了!”

    周围浴血奋战的白山乌桓壮士们也齐声大吼:“汉军来了!”

    此时,数名汉军已将战鼓架在悬崖边上,奋力猛捶,刹那间,轰隆隆的战鼓声与“汉军来了”的呐喊声共鸣于白山之巅,回响在深山峡谷之间,传遍山野,震散云霄。

    郑异身先士卒,率军向下冲杀!

    赤山乌桓的武士们本是鼓足勇气,终于攻上山顶,眼看就要大获全胜,方松下一口气,却不料前面猛然杀出一队盔明甲亮的汉军,在惊心动魄的战鼓声中似从天降,如同天神一般。

    他们猝不及防,被吓得肝胆俱裂,登时大乱,纷纷调头而逃,与后面往山上冲的队伍又经历了自相践踏的一幕,不过这次的始作俑者是经验更加丰富的郑异。

    郑异抄起弓箭,沾上火苗,射出一串连珠箭,如同喷出一行耀眼的流星,连续落入下方的赤山乌桓武士阵中。

    随即,山上跟着飘下满天的矢雨流星,赫泰身边的武士们纷纷中箭倒地,痛得撕心裂肺,到处翻滚,余人见状连连后退,翻身就跑。

    赫泰大怒,拔刀连斩数人,却喝止不住,反而越砍越乱,奔逃的人越来越多,阵形顷刻崩溃。

    他知道此时败势已成,无奈之下,也只能转身随着人流匆忙朝山下奔去,跳上战马,一路狂奔。

    仓皇之中,前面突然出现无数火炬,在黑夜中飞舞,喊杀声惊天动地,已成惊弓之鸟的他立刻调转马头夺路而逃,没走多远,却又见前面浓烟滚滚,传来千军万马的奔腾之声,后面还有一望无垠的篝火,又是大惊,匆忙间慌不择路,竟撞进了汉军大营。

    他当即又拨马调头,另投别路,如此狂奔一夜,直到次日黎明方才停了下来,兀自惊魂不定,再一看身边,只剩下了孤零零数十骑。

    昨夜,郑异率领护乌桓校尉营的三千汉军经过一整天急行军终于望见了白山。他传令全军就地休整,以备鏖战,自己则带着前来报信的探马游骑悄悄来到了山前。

    视野所及,遍地皆是赤山乌桓的营帐,一直延伸到半山腰。他粗算了一下,应该不少于一万人。而且,山中不断传来阵阵喊杀与吼叫之声,显然是已经开始攻山。

    他又悄悄绕到山后,令人惊喜的是,后山那条小路之上竟没发现赤山人马的踪迹。

    要么他们不知道还有这条路,要么就是这里的地势过于险要,实在不利于强攻,有意放弃。

    他顿时计上心头,赶忙回到军中,把军中的都尉召集起来,分别做出部署。

    首先,他精选二百名身强力壮且擅长攀山越岭的汉军,备好两面战鼓,等待命令。

    其次,遣派一名都尉带领一千八百人埋伏在赤山人马南撤必经之路上,每人准备两支火炬,听见白山中的战鼓擂响,便立刻点燃火炬,远远的上下挥舞,作为疑兵,惊散从山上逃下来的赤山人马的队形,待其慌不择路、四处奔逃之时,再掩杀过去。

    最后,余下一千马军藏身在他指定的旷野之地,备好大量篝火,并在马尾拴上树枝,一旦见到败退下来的赤山人马,立刻纵马在野地上来回驰骋,卷起尘土,同时点燃篝火。在夜幕下的漫天烟尘中,已成惊弓之鸟的赤山武士必然判断不清有多少汉军,自然不敢上前,等其败走,再乘势在后尽情追杀。

    布置完毕,他当即率领二百名精兵,绕道后山,攀爬上去,就在赤山乌桓攻上山顶、白山乌桓即将全军覆没的惊险一刻,突然出现在了山顶。

    郑异一眼就看到赫赛儿正被三名赤山武士围困,遂迅速冲了上去,将她救了下来。

    赫赛儿望着郑异,惊喜交加,道:

    “果然没有信任错人。不过,若再晚一步,这个约定我就守不住了,你反而看错人了。刚才你说有人欺负我,然后就过去给我出了气,有这样一个大哥哥,我心里好温暖!”

    郑异道:“赛儿,你心地善良,清白贞正!无论何时何地,只要大哥哥有一口气在,都会用命保护你,不让你再受委屈。”

    赫赛儿哽咽着点了点头,不住的擦拭着眼泪。

    歆间、歆强父子俩也红肿着眼睛走了过来,向郑异道谢。

    郑异道:“现在这里恢复如初了,你们安心休整,尽可踏实在此居住下去。我还要前去与另外两路汉军汇合,彻底消灭赫甲,以免日后他元气恢复,再来袭掠。”

    赫赛儿道:“歆间,以后你就是白山乌桓大王了!我下山与郑大哥一同前去追击赫甲,然后就继续住在幽州,侍奉萧著太守到老。”

    歆间道:“赛儿,我们同你一起去。”

    赫赛儿道:“这里有那么多伤者与死者,而且歆盛刚刚战亡,我知你与歆强心中难过。且先留下来把余事处理妥当,并安顿好族人,若将来想到关内定居,就来幽州找我。”

    歆间道:“赛儿,谢谢你的体谅。我们父子这次不去也可以,但适才我清点了一下,还有三百多族人可以继续战斗。你把他们都带上,这样我才放心。否则,我们父子只有亲自去保护你!”

    赫赛儿还想再婉言推辞,郑异知她若再推,歆间父子必定不会答应。于是,道:

    “赛儿,就照歆长老说的做吧!”

    赫赛儿眼泪夺眶而出,呜咽道:“白山乌桓就剩下这么少的族人了,我岂能忍心再让他们继续上杀场?”

    歆间道:“他们都是身经百战后幸存下来的勇士,个个武艺高强,现在赤山乌桓已是强弩之末,所以赛儿不必担心。此刻,我反而最担心的是你的安全啊!就让他们去保护你吧!这是最后一战了!”

    赫赛儿终于点了点头,聚集起白山上还能战斗的勇士后,与歆间父子和其他族人洒泪而别。

    在下山路上,山道之间堆满了那些横七竖八的尸体,既有赤山武士的,也有白山武士的,惨不忍睹。

    赫赛儿道:“这白山,莫非就是由皑皑白骨堆积而成的山么?”

    郑异道:“本是蓝天白雪一尘不染的人间仙境,是人的野蛮、贪婪、无情才把它变成惨不忍睹的白骨之山!事实上,天下之大,又何止白山,大汉京师、匈奴龙庭在贪欲泛滥之下,不都是白山?”

    “什么?”赫赛儿不解,“京师不是繁华圣地,怎会是白骨皑皑?”

    “有时是,有时不是,现在有人也想把它变成白山!”郑异道。

    关雎缓缓醒了过来,发现自己已经躺到了榻上,倒是安然无恙,想起适才那惊险至极的一幕,那明晃刺眼的尖刀,那凶神恶煞的眼神,那肌肉扭曲的面目,她吓得立时捂住双眼,却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

    自出塞以来,虽数度历经生死,唯有这回是距离死亡最近的一次,几乎已经香消玉殒!

    但以往都是与郑异一起,且不说他的智慧总能化险为夷,即便避不过去,两人能在一起,携手同去,也是心甘情愿的幸事。

    而此次,则是自己孤零零的一人,独自面对穷凶极恶的冷血杀手,毫无抵抗之力,只能坐以待毙,油然而生的无奈与恐惧如同滚烫火红的烙铁牢牢落在了她的心上,这种剧痛撕心裂肺,不可磨灭。

    现在,郑异的人在哪里呢?

    他知不知道这里是何等凶险?

    本以为身为大汉公主,到了大汉境内,自然便是回到了家中。而此时,回家的暖意已化为冰冷彻骨的严寒,令她浑身战栗。

    这才意识到,临别之前,他为何再三叮嘱自己不要泄露身份,原来他已经知道即使在大汉境内,也是刀光剑影,杀机暗伏,纵然是陛下亲妹,也不得不依仗异族所产的坚韧宝甲,方能从自己人的刀下逃生。

    既然知道这里危机重重,却又为何将自己送入险地呢?

    难道在他心中,大汉天下就这么重要么?而这个天下的真正主人,并不是姓郑,而是姓刘啊!身为先帝之女,自己才是它的真正主人,而在自己眼中,他的地位可是远远重于自己家的大汉天下啊!

    正在伤心欲绝之际,外面突然响起一阵斥责与怒吼之声,接着传来一阵激烈的兵器撞击的清脆交鸣。

    在她又一轮的胆战心惊中,不知过了多久,一切又重新归入沉寂。

    外面客堂的大门忽然被推开,有人走了进来,清咳几声,道:

    “请勿害怕,在下苏仪,无意冒犯姑娘,现有事相询。”

    关雎没有回应。

    那声音再次响起:

    “在下此来,绝无恶意,但事关重大,不得不当面澄清。故请出来相见,否则就恕在下无礼,径直进入内堂了!”

    关雎生怕来人再闯进来,当即站起身来,整顿了一下衣衫,适才腰间被扎之处,此刻犹在隐隐作痛,但皮甲之上,却是毫无印痕。

    客堂站有一人,身材瘦高,面目清隽,颧骨高耸,眼眶深陷,目光明亮,见到关雎,亦是不住打量,显然是被她的气质所惊住,忙深施一礼,道:

    “请问来者可是关雎公主?苏仪见过公主!”

    关雎一惊,顿时想起郑异的叮嘱,瞬间便恢复镇定,缄口不言。

    “如果姑娘确是公主,在下即刻禀明公孙太守,请他备好车驾,派出护卫与仪仗,送公主回京,与陛下相见!”苏仪道。

    关雎仍是不语。

    “公主苦衷,在下略知一二,且试言之,不知对否!如若有误,望请见谅!”苏仪道,“陛下筑渠乃是出于为大汉子民百年大计考虑,希望一劳永逸,让百姓免受旱涝之灾,广布惠泽!但工程浩大,须倾数年之国力,虽百官劝阻,但陛下仍然一意孤行!然而,正当举国的人力、财力、军力、物力等都被倾注于黄河、汴河两岸之际,北匈奴单于栾提蒲奴忽然派遣多路大军强攻大汉边郡,大有乘人之危、倾覆华夏之势!陛下见状,被惊得魂飞魄散,方寸大乱,以至于置海内震天彻地的求战呼声于不顾,却效仿汉初之策委曲求全,以和亲求和平,不惜牺牲亲妹一生幸福,而得一时苟安!公主试想,那匈奴远在极北冰寒与荒漠之地,即便是公主出塞之初春,塞外仍是一片枯黄悲凉,天寒地冻,纵使公主到得王庭,异国他乡,所遇皆是胡人面孔,所见都是胡人毯帐,所闻尽为胡笳互动,牧马悲鸣。每日所守夫君,又是耄耋老翁,且语言不通!公主尚处妙龄,却时时刻刻都在备受煎熬,若如此度过漫长一生,岂不是生不如死?在下身为外人,都为之鼻酸,却不解身为亲兄长的陛下,于心何忍?究竟为何如此绝情?”

    关雎闻听,眼眶微红,晶莹闪亮,但强行忍住,仍是一声不吭。

    苏仪瞧在眼内,装作未见,继续道:

    “或许陛下亦非无情,只是权衡天下与亲情孰轻孰重之时,有失偏颇!天下还是那个天下,但兄长却非那个兄长!此刻的兄长已是君临天下的陛下,高高在上,目中能有几人?更何况,虽同为先帝子女,兄弟姊妹之间却有远近!若是前太子刘强即位,岂能忍心送同父同母之妹远赴异域,遭此凄苦?他虽宽厚仁爱,但面对强暴,亦定会不惜率举国子民与之一搏,保护胞妹免受屈辱,而不是将举国之力倾泻于汴渠两岸!”

    “当今陛下与前太子皆为公主之兄,一个送公主出塞,而自己留在京师安逸享乐;一个不惜豁命上前抗拒强暴,而留公主在后方平安之地!之所以有如此天壤之别,俱都缘于一点,那就是生母不同,则亲疏各异。一位太子皇兄姓阴,一位太子皇兄姓郭。阴家乃是南阳大户,而郭家则是河北望族。没有阴家,先帝依然能够平定天下;而假若没有郭家,大汉则断无今日之中兴!可如今,却是阴家高居庙堂,而郭家却被流放江湖。天下义士,无不扼腕叹息,为之不平!渔阳、幽州等北境五郡,皆为河北之地,而郭家又是世代居此,人所敬仰。今公主到此,即是回家。不日,就会有家中的真正亲人,前来探视!”说罢望向公主,见她依旧垂泪不语,遂把话锋一转,道:

    “那郑异,护送公主出塞和亲,途中虽遇匈奴内乱,携公主逃脱险境,但他见未能完成使命,唯恐回到京师遭到惩处,便孤注一掷,贪功冒进,企图将功补过。为此不惜再次置公主安危于不顾,独自率领三千人马西去白山孤军深入,投机取巧,以博不世之功,此举无异于蚍蜉撼树。若公主顾惜这三千汉军之生灵免受涂炭,就请将所知告诉在下,以便请公孙太守出师营救!”

    关雎听得心潮澎湃,感慨万千,此人虽是第一次相见,但却言辞恳切,所说都为切悫之言,此刻听来,恍如寒冬腊月之中,偶遇三春之暖,浑身舒坦,又沁人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