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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四章 谈辞如云

    “原来足下便是苏先生?”郑异一惊,委实没有想到眼前之人便是一直在与自己暗中较量的生死劲敌苏仪,更未料到他会在此公开露面,让自己看到真容,如此胸有成竹,显然已是胜券在握。

    “怎么?莫非郑司马以前竟听说过在下贱名?”苏仪问道。

    “是啊,久仰大名。”郑异道,“只可惜始终没有机会谋面,今日意外相逢,实在是令人惊喜啊!”

    苏仪道:“苏某一直就在沂国王城定居,说来也算是此间的半个主人,不知郑司马在王城逗留期间,可否容苏某略尽地主之谊,到舍下定鼎轩做客,共同一叙?”

    郑异躬身一礼,道:“求之不得,荣幸之至。”

    苏仪也还了一礼,道:“且容苏某再给郑司马引荐两位友人!”言罢,指着左首一位装束怪异的人,道:

    “这位乃是沂王舅父,龙舒侯徐徜,天竺浮屠教的得道高僧。”

    郑异亦是一怔,但徐徜倒是甚为谦逊,双手合十,稽首道:

    “昔日在京师时,就曾听闻郑司马大名,今日才得目睹风采,虽然迟些,略觉遗憾,但总算是有缘。”

    郑异道:“听闻龙舒侯不惜屈侯爵之尊,跋山涉水,不远万里,赶赴天竺,请得浮屠,普照大汉,善莫大焉!精诚所致,金石为开,龙舒侯必得正果。”

    苏仪听得这几句,知他对浮屠教并非一无所知,不由暗自称奇,这郑异年纪轻轻,却是明经博览,无不穷究。

    王康也心下纳闷,这几句如何像是修习《四十二章经》之人所言?

    沂王早已习修浮屠,今见郑异学行高明,对此道似乎颇有悟性,确实是不可多得的海内奇士,心中的怨气不知不觉中减去不少。

    徐徜双手合十道:“善哉,妙极!大家果然都是有缘之人,有空请光临我寺一起参悟研磨!”

    “必然少不了前去叨扰大师。”苏仪笑道,接着转向右首那位红光满面的中年人,道:

    “郑司马,这位是善道教主荆采,也是天下义舍的主人!”

    郑异见荆采相貌奇特,头大如斗,发际线极高,几近半秃,方面宽额,鼻骨突出,下巴翘起,身材不高,肢体短小,却是手大脚大,显得精力异常充沛,遂施了一礼,笑道:

    “今日,郑某还到贵舍蹭了一顿午膳。肉嫩饭香,甚是可口,在此谢过主人!”

    “我善道教设立义舍,乃是为结交天下行道之寒士而建,不收分文。而你郑异身为阙廷司马,俸禄不少,竟也前去蹭饭讨此便宜。”荆采说完,大手一伸,道:“拿来!”他音洪如钟,似乎体内充满无限劲力。

    “什么?”

    “中午的饭钱!”

    “多少?”

    “你看着给!”荆采道。

    “我要真给你了,荆教主难道不怕从此在沂国没办法立足么?”郑异道。

    “为什么?郑司马此言何意?”

    “我与沂王、龙舒侯、王国相、苏先生皆为阙廷中人,都是同僚。僚者,同朝为官者也;而同,则意即同道之友。今我既与沂王、龙舒侯、王国相、苏先生同道,而你若收我的饭钱,便是视我并非同道,也就是与他们不同道。既是与我等皆不是同道之友,你还留在处此作甚?”郑异笑道,“不送,不送!”

    “这!”荆采被他这一通胡搅蛮缠说得登时语塞,却又没能想出此言何处不妥,更想不出来如何反驳?初次见面就被郑异来个下马威,气得太阳穴青筋暴突,竟说不出话来。

    “荆教主,枉你赠送给郑司马一顿可口午膳,如何却竟然还输了道理?”苏仪笑道,“还不为你的唐突无礼,给郑司马致歉?”

    沂王道:“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能人背后还有高人啊!”

    荆采闻言,面子上有些挂不住,怒急智生,厉声道:

    “荆某从不与贪生怕死、屈膝媚敌之人同道!沂王,你可愿与此等之人为伍?”

    “既是贪生怕死、屈膝媚敌之人,本王岂能与这等样人为伍?”

    “贪生怕死、屈膝媚敌之人,自是不能与之为伍,只是不知教主口中所说,是指何人?”郑异问道。

    “这还用问?原来全天下的人都已知道,唯独他本人竟还不自知?”荆采问道。

    “请教主不妨直言。”

    “自己所做之事,却装作不知,显然是理亏心虚,不敢承认吧?”荆采道。

    “郑异实在不明荆教主之意,敬请指教?”

    “我来问你,北匈奴大军云集,前来犯我边境!阙廷上下义愤填膺,群臣无不摩拳擦掌,欲与胡虏一拼高下;各郡县属国,更是热血沸腾,请缨求战之声响彻环宇!唯独你郑异,力劝陛下采用和亲之策,以求得片刻苟安,不惜亲送公主出塞远嫁那老迈昏庸的栾提蒲奴。如此丧权辱国,岂非贪生怕死、屈膝媚敌之辈?”

    “丧权辱国?”郑异笑道,“第一次奉陛下之命,出使北匈奴王庭,时值天寒地冻、北风怒嚎,单于栾提蒲奴强令向他行跪拜大礼,郑某手执使节,拼死不从!单于大怒,当即将我关押在比鞮湖冰面之上,切水断火,不供饮食,冰冷彻骨,肢体冻僵,气若游丝,命悬一线,兀自不屈不挠。请问荆教主,可曾听闻过天下有如此丧权辱国之人乎?”

    沂王面露半信半疑之色,神情倒是缓和了许多。

    “想必是你在匈奴王庭受过严寒之苦后,吓得肝胆俱裂,骨头酥软,心神沮丧,才想起去同外虏和亲。男子汉大丈夫,敢做就该敢当。在沂王面前,就不必抵赖狡辩了吧!”荆采道。

    “郑异,本王问你,可是你亲自送公主出塞和亲?”沂王道。

    “正是!”

    “那还有何话说?你究竟为何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做此令大汉颜面扫地、国威尽失之事?”沂王怒道。

    “沂王既问,郑异敢不如实作答?但我以为与其空谈道理三千,不如略举事实三件!虽无邀功之心,却也不必谦柔畏慎。否则,不求苟进,反遭世人误解!”郑异道,“送公主出塞之时,郑异便察觉南匈奴骨都侯须卜水起了异心,遂留下部属暗伏其侧,果然截获其派去与北匈奴勾连反汉的信使,并当即报知云中太守廉范,于是才有了后来伏击斩杀北匈奴右贤王栾提南之事。此实情之一也。”

    “竟有此事?”沂王眉毛一扬,声音略显振奋。

    “并无半句虚言,沂王可命人前往云中找廉范太守一问便知。”郑异道,“出塞后,北匈奴左贤王栾提东居心叵测,早已率大军列队相侯,妄图依仗兵威破坏大汉礼节,强行面见公主,还不允许护送汉军进入北匈奴境内。被郑异义正言辞的训斥阻止,说得他理屈词穷,无地自容,方才作罢。此实情之二也!”

    “身在虎口,临危不乱,非浑身是胆之人,断然行不得此事。”沂王点了点头,接着问道:“那第三件呢?”

    “和亲途中,北匈奴突然生变,派出大军前来围困。郑异便当机立断,命两位侍女俱都假扮公主,并派随从分别护送,我则亲自带着公主,向东、南、北三个方向分别突围逃走。匈奴栾提东、栾提北两王果被迷惑中计,抓获两名侍女后,都误以为是大汉公主,各自遣使前来京师提议和亲,妄图借助大汉之力登上单于大位。由此,他们停止袭扰汉境,转而自相残杀,后来驻守西域的右谷蠡王乘虚而入,从此北匈奴陷入三方混战,实力大损,无暇南侵。大汉北境,方得平安至今。此实情之三也!”

    “昔日晏子出使楚国,被百般刁难,皆能从容应对,才不辱使命而归;蔺相如随赵王赴渑池之宴,面对环伺在侧的虎狼秦师,不为所惧,屡屡向秦王发难,方完璧归赵而返!郑司马此番出塞,其艰难险阻犹过当年的晏子、相如百倍,却终携公主全身而退,以宁我朝。古今一揆,成败同势,当真是一人堪当百万雄兵啊!”沂王闻言叹道,转向荆采道:“本王不惜重金招贤纳士,所求者,就是郑司马这样的栋梁之才呀!”

    “沂王过誉!”郑异拱手道,“虽说燕雀难知鸿鹄之志,但沂地人杰地灵,奇士满堂,在座中便有苏先生、荆教主这样才高于世的殊行绝才,却还在不断广揽天下贤良,足见沂王志之所趋,无远弗届;志之所向,无坚不入,非郑异这种俗人所能知晓。”

    “国无栋梁,其势必衰!本王是深有体会啊!”沂王叹道,“当年初到沂地时,土木干裂,寸草不生,农田荒枯,一片凄凉,百姓纷纷背井离乡,千里难见人烟!正当本王愁得昼夜难眠之际,上天却把苏仪先生送来沂国,不出三年,便斗转星移,换了人间。时至今日,已成为欣欣向荣、蒸蒸日上的富庶之邦!俗话说,‘仓廪足而知礼节’!上天又给沂国送来善道教,行善扬道,广招门徒,普济天下寒士,教化本地百姓。本王深知身怀高才武略的贤士才是立国之本,所以只求多聚兼资文武之才,砺精兵,择良将,进可为国荐贤强汉,退则安民繁荣一邦。”

    郑异道:“沂王悬重金、纳贤良,也有不少日子了,天下贤士必定争相来投,继踵不绝吧!”

    沂王叹了口气,道:“虽然荆教主思若泉涌,全力以赴,且也算得上卓有成效,但尚不能令本王完全满意。”

    荆采怫然不悦,瞥了一眼自进来后就始终默不作声的王康,道:“千里马纵然千好万好,伯乐即便目力再强十倍,倘若有人从中作梗,也难免不被埋没于马厩之中。”

    王康不答,继续在旁静坐,似乎这里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一样。

    郑异见荆采突然冒出这么一句,不明其意,问道:

    “不知荆教主此言何意?”

    荆采愤然道:“沂王英姿挺特,奇伟秀出!自到沂国后,德量绩谋,政合时雍,仁足济时,威行国邦。可阙廷,却百般掣肘,刻意刁难,以至本教遭受诸多不公,寸步难行。”

    郑异道:“可在我看来,这半年来,贵教的义舍已如雨后春笋,开遍城乡,如何反倒说‘寸步难行’?”

    荆采道:“这半年确是有了些许进展,可先前的几年却都徒自白白浪费了!此间在座之中,有人难辞其咎。”

    王康仍然一语不发,面色泛出铁青之色。

    郑异道:“听荆教主之意,似乎矛头是在指向王国相。然而,教主到得沂国只有数月,却如何抱怨起到此之前的数年之事?郑异着实不解。”

    “郑司马有所不知,本教普及义舍之策,在海内多个郡国早已立竿见影,卓有成效,而在沂国,却实在是步履维艰。”

    “我本以为沂国已是典范,不知还有那些属国更胜一筹?”

    “阜成国、参乡国、安平国、石城国、东武侯国等,个个风生水起。”

    “那在沂国呢?”

    “数年来一筹莫展!”荆采恨恨道,“皆是拜王国相所赐!先是以善道教曾被先帝取缔过为由,不允许在沂国境内创办义舍,后经沂王出面劝说,方才勉强应允,但只能限于要道的路口之处;不能广收门徒,传授教义;不得让青壮年习练武艺;阙廷不拨付钱粮资助…”荆采道,“直至半年前,我到得沂国后,力陈要害,方与沂王一同说服王相国高抬贵手,才有了今日之兴隆局面。”

    郑异闻言,望向王康,却见他仍是默然不言,面色却是愈加凝重。

    沂王道:“王国相,本王知你素来清高,眼中的沂国君臣远远比不得阙廷,本王也比不得济王、淮王等诸王,甚至还不如一个君侯。然而,在本王看来,你是当今陛下,也就是本王的皇兄遣派来的国相,代表着阙廷,所以才一忍再忍。凡事皆求以和为上,任你飞扬跋扈,口无遮拦,肆意作梗,可本王绝非惧怕于你。但是,直到今天,你竟然还不知好歹,对本王所有的提议,依旧明里反对,暗中为难,实乃是可忍孰不可忍。明人不做暗事,本王已向陛下上书,请求他另择良相前来替代于你。只要他能准奏,本国振兴,指日可待。”

    郑异万没料到王康与沂王等人的关系竟已僵到这种地步,刚想出言调解,却听得王康终于开了口,道:

    “既然如此,王康也把苦衷一一道明。我与沂王既无冤仇,也没宿怨,所行之事皆依据大汉律令,所作所为都出于阙廷法度!善道教曾聚众叛乱,此事天下人人皆知,沂王纵然可以装作不知,但我身为国相,却不能揣着明白装糊涂,不得不从严行事,以防其滋生蔓延成势,以免沂国王城再次沦为当年的皖城,以确保沂王不成为身首异处的皖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