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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二章 欲擒故纵

    此刻,沂王感到自己如同在汹涌无垠的大海中的一艘战船,原本蓄势待发,只等顺风咋起,便可扬帆起锚,鼓足劲力,冲向彼岸,而郑异的一席话,如同一波一波强烈冲击着船舷的浪潮,将整个船身打得左右摇摆不定,突然飘摇起来,渐渐变成了汹涌澎湃的大海中的一叶小舟。

    此时,他才意识到海面下的凶险,也觉察到苦苦等来的,并不一定是顺风,更有可能是逆风。

    济王的失败,他始终觉得只是偶然,若不是郑异及时赶到,此刻早已成功多时了。可眼下,郑异又来到了自己的沂国,听他一席话,顿有旷然发矇之感,心开目明。

    陛下对自己着实不薄,早年百般庇护,为自己遮风挡雨,不知躲过多少唇枪舌剑与流言蜚语;

    近年帮扶,闻听自己举步维艰,毅然将取虑、须昌二县无偿赠予沂国;

    如今又一再宽容,明知自己这些年一直在做穷兵黩武之事,却仍不疑自己会有异心,即使发生济王谋逆如此惊天大事,也不见对自己有任何微词。

    而自己,满腹之中却充满对他的积怨,却把昔日的恩情彻底抛之脑后,只想着宣泄不满与私愤。

    今天,听完郑异一席话才明白,看来对他的不满,竟都是出于自己的气量狭隘所产生的误解。

    然而,在沂国,自己被百姓奉若神明,唯我独尊,既然已是至高无上,就不能再天外有天。

    由此,早就对阙廷的约束心有抵触,更是对陛下的诏令萌生反感,而这,就同与他之间的个人恩怨毫无关联了。

    眼下,所有的矛盾与恩怨都交织在了修筑汴渠上。此刻看来,自己放纵苏仪等人的所作所为与暗中阻挠,对这位天子兄长确实有恩将仇报之嫌。

    “苏仪先生到!”一声清晰响亮的禀报,打断了他的沉思。

    苏仪一如既往的潇洒自如,迈着从容镇定的步伐走了进来,笑道:“适才,郑司马来过了?听说,他与我王此次会谈的时间可不短啊!”

    “不错!”

    “不知,他给我王都游说了些什么?”

    “确实说了许多事情,而且不乏道理。”沂王道,“苏先生,咱们之前所商定的事情,是不是还要重新再慎重考虑一下?”

    “我王有所动摇,在苏某意料之中。那郑异辞气高雅,着实能言善辩,但不知都让我王有了哪些顾虑?”

    “我等如此与陛下为敌,或许是对他的治国之策的理解出现了较大的误会与偏差。”沂王道。

    “何以见得?”

    “先帝临终前曾嘱托陛下做好六字‘诸王、治水、匈奴’!如今,若三事同行,大汉当下显然无此国力。故此,陛下只能先践行前两者,而匈奴之事只不过放在最后而已,并非我等先前以为的软弱惧战,屈辱求和。”

    “暂不说先帝的这六字遗命是否属实,就算是他生前所嘱,此三事被陛下置于首位者,我王应当知晓是何事?”

    “治水!”

    “不错!昔日先帝未遑外事,是出于迫不得已,当时华夏幅裂,内战不息,阙廷府库空虚,汉军饥寒交迫,又没有辎重补充,难与能骑善射的匈奴铁骑抗衡,所以才向远夷示弱。如今,天下一统,经先帝精心治理,大汉已是兵精粮足,各郡国请战之声鼎沸海内,声震云霄,而陛下却充耳不闻,竟力排众议,一意孤行,首推治水,不顾匈奴虎视在侧,自拆藩篱,倾举国之力于河道之上。我王可知何故?”

    “何故?”

    “在他眼中,诸王之害甚于水患,而水患之危又甚于匈奴。”

    “先生何处此言?”

    “在他看来,匈奴之患充其量只不过是手足之上的外伤而已,效仿前朝和亲之策就可处之,而真正心腹大患乃是诸王,这才是致命内伤。”苏仪道。

    “先生未免言过其实了吧?”

    “非也!正相反,实际上苏某顾及陛下与我王手足情深,有些话就一直未便明言。”

    “先生,但讲无妨。”

    “那好,苏某索性就放肆了,一吐衷肠。”苏仪道,“在苏某看来,陛下治水是假,防范前朝七国之乱重演才为真!因为渠筑到哪里,阙廷就可将大军紧随数十万修渠劳力之后,进驻到哪里。而进驻到哪里,阙廷就可以把手直接插到那里,顺其者生,逆其者亡!郎陵侯与济王就是因为看到这点,才不惜起兵相抗。”

    “可陛下对济王的处置,宽容至极,足见仍是深念兄弟之情啊!”

    “我王试想,依照汉律,济王必是死罪,而素来崇信严刑峻法的陛下,却突然变得如此宽容,岂非反常?焉能出自他的真心实意?”

    “先生之意,陛下是在虚与委蛇不成?”

    “正是,如今汴渠尚未修完,沂国以及其他属国都在关注着陛下对此事的处理。如就此将济王处死,其他王侯以及天下子民会作何感想?但若待筑渠功成之后,阙廷势力已渗透至各郡国府县,到时候再与其他不从阙廷号令者一同秋后算账,岂不更加妥当高明?”

    “先生之意,陛下对济王的发落只是暂时做给世人看,将来还会另行严惩?”

    “正是!”

    “是不是有些危言耸听了?这分封王侯乃是高祖定下的祖制,先帝也是效仿前制,陛下难道竟敢加以篡改废黜?”

    “是不是如我所料,咱们将来见真章。但从阙廷派出的国相,就不难从中看出些端倪!”

    “先生是说王康?”

    “不错!他飞扬跋扈,凡事都加以掣肘,给我王吃的苦头还嫌少么?此人若早到些时日,只怕沂国根本就不会有今日的富甲一方!”

    “这倒是,此人独揽大权。很多事,若不是本王亲自找他商量,都难以推行下去。”

    “按理,陛下与我王如此情深,却遣派此人前来,显然另有深意,除非陛下过去不了解此人!”

    “此人早先曾在太子府效力过,陛下应当熟知此人行事之风。”沂王道,“郑司马曾道,此番筑渠,阙廷志在必得,耿忠陈兵在前,如遭遇激烈阻挡,陛下不惜御驾亲征在后。如此态势与决心,令世人胆怯,令鬼神震惊!我沂国孤立一隅,岂能与之相抗?”

    “大功即将告成之际,我王如何却又犹豫起来了?难道忘了咱们所定下的蛟龙出海之策?苏某本来还担心陛下不亲率大军前来,如今听得郑异此言,我倒安心了许多,只要能将他们引到龙口岭之前,那京师宣德殿上的大位就是我王的了!”苏仪道。

    沂王面现踌躇,道:“话虽如此,但此举伤及过多无辜,未免有违天道,且容本王再加三思。”

    “大王,你我已定下此计多时,并且早就开始付诸实施,眼看已然功成在即。在此千钧一发之时,切不可犹豫不决,耽误大事啊!”苏仪急道,沂王自与他相识以来,这还是第一次从他的语气中听得如此迫切之意。

    “苏先生,可否且给本王些时间,再反复思量一下?”沂王道。

    沂王的这个态度,着实出乎苏仪的预料,他实在不知道郑异究竟说了些什么,此刻真是后悔自己当时未能在场旁听,本以为郑异成囊中之物后,已经没有了威胁,不想还是让他钻了空子,真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不行,必须要把沂王劝回头,否则,数十年来的心血便有可能白白耗费。

    几乎就在他开口的同时,自外又匆匆忙忙进来一位宫人,道:“启禀沂王,卫士令卫羽求见。”

    “请他进来!”

    今日真是奇了,郑异前脚刚走,这卫羽后脚便到,可数日来二人明明没有见过面,却如何这么凑巧?苏仪暗道,却见卫羽大步流星,径直走入,身后还跟着一位美貌女子,脚步轻盈,体态婀娜,竟是龙舒侯之女、沂王从妹、济王宫中曾盗过盟单的徐娆。

    徐娆此刻也已看见苏仪,顿时心中发慌,面色煞白,脚步微颤,但也只能装作不识,先给沂王见礼。

    沂王一见徐娆,心中顿觉愧疚,道:

    “济王事败,本王甚为担心你的安危,得知陛下开恩并未深究于他,方才放下心来!不想你却如何自己回来了,没有受到什么委屈吧?”

    徐娆道:“济王对我甚好,王兄勿虑。”

    “济王如今怎样?阙廷可曾暗中惩处于他?”沂王问道。

    “他仍然居于王宫之中,起居饮食依旧如故。”徐娆道。

    “那就好!”沂王神色轻松了许多。

    “小妹听说王兄把父亲也接回了沂国,故此特地回来探望。”徐娆道。

    沂王道:“正是!他从天竺归来后,就一直在京师白马寺中潜心修习浮屠。本王好不容易才命人将他接来,现在城南寺中居住,本王尽快安排你们父女相见。”

    苏仪忙道:“浮屠门中,不宜女眷进入,倒不如请龙舒侯前来宫中,似乎更加妥当。”

    沂王道:“不错,本王倒把此事给忘了!”侧首对徐娆道:

    “你父如今心无外事,凝神修行。你兄徐干如今在王城已有府邸,你且住在他的府中,本王择日遣人前去相请龙舒侯,让你们团聚。”

    “多谢王兄!”徐娆道,“那小妹正好可以先见一见家兄徐干。”

    “不过,你兄徐干此刻却不在王城,已被本王派去出外公干,等他回来后,你们兄妹自可相见。”沂王道。

    “卫令,多日不见!一切还好?”苏仪见徐娆还要继续再问,连忙打断,对着卫羽道。

    “多谢苏先生挂念,卫某一直在府中闭门思过,自然一切如旧。苏先生整日忙碌操劳,倒是需多加保重。”

    “徐娆,你何以会与卫令一同入宫?”沂王问道。他心中纳闷,按理徐娆是自己从妹,既然回到王城,应当先回宫面见自己这个从兄才是,如何会与卫羽在一起?

    卫羽道:“说来也巧,臣闲来无事,见今日天气晴朗,便到城外北郊狩猎,在官道上正好遇到济国来的车丈。一打听,方知是大王从妹回来,于是臣便亲自将她带回宫中。”

    沂王道:“有劳卫令了!”

    苏仪心中暗笑,但表面不动声色,道:“卫令已多日不来宫中,见一见大王也好。”

    徐娆道:“不知家兄徐干何时才能回府?”

    沂王道:“一时半时恐难以回来。”

    徐娆道:“既然如此,小妹想暂留在宫中,将所学技艺教授给宫中歌姬,以完成当初王兄遣我前往济国之初衷。”

    沂王忙道:“此一时,彼一时了!如今本王已随你父信奉浮屠道,虔心斋戒诵经,不再嗜好酒肉女色。正在打算遣散宫中歌姬,若再教授她们技艺,整理日歌舞升平,只怕要影响清修啊!”沂王道。

    徐娆道:“小妹自与家兄到沂国后一直都居于大王的宫中,早已熟悉了这里的一草一木。如今家兄虽然已经有了府邸,可他既然不在,府中的仆人也俱都是生人,所以想还是留在宫中昔日的居所。”

    “这!”沂王沉吟了一下,面现难色。

    苏仪忽然笑道:“卫令,徐娆兄长本是你的同僚,不如就将她暂且留在你府中,又不是长住,只待徐干公干回来,就可把她接走。”

    卫羽一愣,见他似乎话里有话,而且在似笑非笑的望着自己,莫非已经知道徐娆昨晚就到了自己府中?忙道:

    “我是一介武夫,府中皆是粗豪军汉,她一个女子,多有不便。苏先生府中亭台楼阁,池鱼花草俱全,雅致之极,倒是适合她居住,如能暂且收留一段时间,卫某这里待其兄长徐干谢过了。”言罢,卫羽深施一礼。

    苏仪连忙闪在一侧,双手连连摇摆,道:“此等佳丽,岂能在我那里屈尊受罪?”

    “想不到,此番回来,竟然在此间已没有了容身之所?”徐娆面露凄楚之色,垂首以袖拭泪。

    苏仪忙道:“我看不如这样,还在留在大王宫中吧!毕竟,她曾在这里居住过,自然一切都不陌生,自可住得踏实。另外,大王也不必急于遣散歌姬,留着可以赏心悦目。更何况清修,一味回避诱惑,并非获得真谛之道;唯有面对诱惑,而依旧心静如水,方才能有一日千里之效,进境神速。”

    沂王道:“先生之言,倒也有些道理!徐娆,你就继续住在宫中的居所吧!”

    徐娆破涕为笑道:“回到沂王宫中,真如归家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