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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皇帝姐夫

    “嗯?能瞒着你什么?你想多了,叔刚才不是跟你解释过了吗?”

    “你没有!你知道我问的是什么。这两天,我发现我娘、你们,甚至是这府里的所有人,好像都有很多的事情在故意瞒着我。比如,从我们见面到现在,你就一直没有对我提起过,我阿爷就要与天子开战的事情!叔,我想知道你们这样做的目的,这究竟是为什么?”

    听到他这句话,侯景的脸色瞬间便阴沉了下来,双眼缓缓眯起,他死死的盯着高洋的眼睛,久久不语,沉默的气氛中,一股如山岳般的威压气势无形中便从他的身上散发了出来,竟让高洋的心底不由自主的产生了一丝怯意。

    良久,侯景才抵近了他,冷着脸俯身沉声逼问道:“乐儿,叔倒想问问你,如此机密之事,你又是从何处得知?是那个什么‘南山’吗?他是什么人?在府里所司何职?”

    高洋还是第一次见到侯景露出这般可怕的神情,心底没来由的有点发颤,一紧张便说了实话:“那个……其实昨晚你们在花厅议事时,我就躲在花架的后面。我……我不是故意去偷听的!真的……”高洋的声音越来越小。

    侯景目不转睛的认真听着,但那如刀锋般的目光却一直在高洋的脸上来回审视着,直到最后,神色这才渐渐放松了下来,继而浮现起一丝无奈的苦笑。

    他自嘲的轻轻摇了摇头,点指着高洋的鼻尖儿调侃道:“你这个小人精儿啊!这躲猫儿的功夫还真不赖。某家居然从头至尾都没发现,当时花厅里竟还藏着你这么个‘细作’,唉,老了老了,这些年当真是懈怠了啊!”。

    说罢,侯景挺直了身,负手在院子里踱了几步,背对着高洋,仰天长长的呵出了一口冷气,思考了一会儿,才缓缓说道:“丞相与天子之争的是非曲直,叔不是不想告诉你,还是那句话,叔是个只知刀兵的粗人,道理在心里,嘴上却讲不清。你只用记住:丞相想要的是万古流芳,想还百姓一个清平世道!他心里装着的是天下,不是什么天子!书上说的什么‘君为臣纲’的那一套,全都是他娘的狗屁!”语气中,带着一丝一往无前的豪迈。

    许是受了侯景这份豪情的感染,高洋也挺直了腰杆,有些倔强的仰望着侯景的背影大声喊道:“可这事关阿姐的生死,乐儿必须要知道的更多!否则,我就单枪匹马,自己杀去洛阳,把阿姐救回来!”

    这番顶天立地的话,反而把侯景给逗乐了。

    他转回身走到石凳边坐下,饶有兴致的上下打量了一会高洋,突然咧嘴一笑道:“哟!想不到咱们王府里还藏着个千里走单骑的关云长啊!”

    见高洋依旧梗着脖子,一副牛脾气上来的模样,侯景不由苦笑一声,摆了摆手道:“好好好!你也别耍性子了,叔告诉你!但是!你小子可给我记住了,这可是军国机密,千万不能外传啊!”

    “行!那咱们拉勾算数!”

    高洋抬起右手,伸出小指,一副很严肃的样子。

    侯景也笑着伸出手,和高洋勾了一下小指,算是成交。

    拉完了勾,却见侯景面色陡然一沉,目光瞬间变得森然起来,他侧过头对着院外高喝了一声:“来人!”

    “大人!”

    院门外立即便有一名布衣持刀的壮汉,不知从何处闪身而出,恭敬的在院外抱拳应声。

    “对外面的王府侍卫传二公子的令,所有人外退十步戒备,不许任何人靠近这个院子!”

    侯景高声道。

    “喏!”

    壮汉应声而去。

    片刻,院外便接连响起一连串的呼喝与脚步声,须臾复又归于宁静,小院周围已安静得连一声鸟鸣都没有。

    侯景环顾了一下四周,耳朵微不可察的动了动,这才压低了声音凑上前,盯着高洋,神容严肃的一字一句对他道:“我们确实要和你那便宜姐夫开战了,但不是你阿爷要打他,却是他要来打咱!”

    “啊!”

    高洋不由惊呼出声。

    “哼!那个忘恩负义的黄口小儿,上月以伐梁为由,突然下旨调南道四万大军入京,名为整编,实则是和朝中斛斯椿、尉迟度等一帮奸佞勾结,欲纠集京畿羽林、虎贲六府诸军,合兵十二万,北上突袭晋阳!哼哼,他自以为行事周密,却不晓此事细节丞相早已悉知无误,一切确凿无疑!”

    “他为何要如此?那我阿爷可有应对之策?!”

    虽然此前已知道消息,但此时再听到侯景如此直白的当面亲口道来,高洋还是颇感震惊。

    “哈!丞相是何许人也?!洛阳一丝一毫的风吹草动,全都在咱们的监视之下,岂能没有应对?今日某家便把话放在这里,只要他胆敢再往前踏出半步,下场便是粉身碎骨!”

    “粉身碎骨”,侯景最后咬着牙说出的这四个字,如铁锤般一下一下的击打在高洋的心头,他从这四个字里,听到了浓浓的杀机。

    “可阿姐还在皇宫!”高洋急道。

    侯景默然无语。

    片刻,他才缓缓道:“其实……昨日还有一件事,某家未曾向王妃禀明,唯恐让她平添心痛。”

    说到此处,侯景的眼睛渐渐眯了起来,一抹冰冷的杀意从他的眼底滑过,他冷声道:“据宫中密报,这元修当初迎娶大小姐并立她为后,根本就是别有用心!其用意,只是为了麻痹丞相。

    “有人查了起居录,自大小姐入宫至今,除洞房夜外,这两年,元修竟未再临幸过皇后一次,却整日与自己的三个同族姊妹鬼混!这三个妖女均为平阳王元辟之女,有的甚至已有婚嫁,如今竟都堂而皇之的以公主身份,夜夜留宿皇宫,甚至与身为堂兄的元修同榻而卧、朝夕厮混!自家女儿放浪如斯,那元辟却连个屁都不放!甚至还引以为荣!他娘的!这还不算,元修为讨那元辟欢心,竟还多次默许他私闯皇后寝宫!若非你阿姐和身边婢女以死相抗,只怕是……怕是早就有什么不忍闻之事了!”

    “呸!”

    侯景狠狠的朝地上啐了一口,骂道:“他娘的!这元氏一族当真是无耻至极!你阿姐为了顾全高氏体面,才不得不忍辱苟安,严禁宫人传出消息,每日只在宫中以泪洗面。”

    侯景的这番话,听在高洋耳中,简直不啻为晴天霹雳!

    他怒极了,两只小拳头握得紧紧的,鼻孔里呼呼的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着,一张小脸因愤怒而憋得通红。

    “这混帐!安敢如此欺辱我阿姐!我一定要亲手杀了他!”

    高洋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幼狮,满是怨愤的咆哮:“这天杀的,是阿爷让他做的皇帝,他为何还要如此对待我家!”

    “哼,为什么?就因为他是个鲜卑!就因为他姓拓跋!”

    候景俯下身,双手用力抓着高洋的胳膊,几乎是从嗓子眼里吼出了这句。

    说完了,他才发现,站在自己面前的只不过是个孩子,于是便有些颓然的撒开了手,长长叹了一口气,随手从一旁的一根树杈上,扯下来一根冰凌,握在手里用力揉搓着。

    他久久一言不发,就那样沉默的看着手中的冰凌缓缓化成水,一点一滴的从手心滴落。

    心情平复了一会儿后,他才怔怔的望着空空如也的手心,一字一句的缓缓道:

    “乐儿,你以后就会知道了,在拓拔氏眼中,这大魏,就是他们的餐桌上的饕餮,什么江山社稷、天下万民,在他们眼中,不过都只是鱼肉罢了。我大魏立国已快两百年了,都城从云中迁到了中原,鲜卑也都改了汉姓,可其实在他们的心里,从来就没有变过,汉人依然只是汉人,杂胡依然只是杂胡,鲜卑仍然是高贵的鲜卑。所以才有止不住的圈地,所以才有对天下人无休无止的掠夺和欺凌;所以,这一百年来,大魏一直民生凋敝,祸乱不绝;所以,才有了一轮又一轮的易子而食……

    “你知道吗?丞相与某等这十余年来,一路向死而生,为的便是要让这天下重归清平,想让世间再有公平,想让这九洲人人有田耕,家家有衣食!

    “但上万的拓拔氏子孙不会答应,鲜卑诸部的头人们也不会答应,一百多年了,他们已经习惯了被供养,他们认为自己生来便是这大魏的天,生来便是汉人的主。他们还想继续抢下去,还想抢得更多!所以你阿爷和某等就成了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剌!”

    侯景这次一口气说了很多,他搓了搓冻得通红的手心,将双手拢到嘴边,“呵!”的长长呵出一口热气,却又像是一声长叹。

    他蹲下,平视着高洋,自嘲似的冷笑一声道:“元修是鲜卑人的王,他来打咱们,是为了他们想要的那个天下;而丞相伐他,也是为了咱们想要的那个天下。其实说到底,大家都一样,都他娘的是迫不得已。”

    侯景的这番话,让高洋有点儿懵。

    他觉得自己现在好像真的没办法听懂。他想不明白这明明是件黑白分明的事情,为什么侯景到最后却又说什么“都是迫不得已”?更想不通既然从一开始就与拓拔元氏立场不同,那阿爷为什么还要将拓拔氏奉为天子?还要将自己的长姐嫁给他?这不是给自己找别扭吗?自己当皇帝不好吗?

    想不明白。

    所以,他便问了另一个比较实际,且自己应该能听明白的问题:“叔,那我阿姐怎么办?阿爷有没有说怎么救?”

    侯景这次却没有回答他,只是抬头看了看天,皱眉道:“不早了,该吃饭了,下午叔还要赶回晋阳,你也该去找你娘了。”

    说罢,便不再搭理高洋,起身就向着院外大步走去。

    只是没走几步,侯景却又折转了回来,沉步走到高洋面前,目光凝重的在他身上游移了好一阵子,才似终于下定了决心般,若有所思的对高洋道:“乐儿,如果叔没猜错,你就快要离开这个安乐窝了。那时你也将会融入这天下,去面对这世间的纷争。”

    说到这里,侯景抬起右手的食指,用力的在高洋的心脏位置点了点,看着高洋的眼睛郑重的对他道:“叔这趟临走前给你一句忠告,你一定要记住!要永远的记在心里:将来无论何时,无论身处何境,你都一定要不择一切手段的活下去!记住!要不择一切手段!”

    说到这里,侯景顿了顿,才冷冷的盯着高洋,一字一句的补充道:“因为人只有活着,才有机会去改变!”

    言罢,也不等高洋回过神来,便豁然转身疾步而去,待至院门处时,侯景那粗豪的声音又从远处传了过来:“乐儿——叔在晋阳等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