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五

    谭凝抬起眼睛，她的目光充满自嘲。

    “可笑吗？我拼命去打造的那份病历，是想有天它能做自己的免死牌，到头来，却差点要了我的命。”

    “他威胁你，为什么不报警？”

    谭凝的眼神刹时闪了闪，用一种意味不明的目光看向许炎彬，她深棕色的眼珠左右晃动。

    许炎彬突然意识到，她背负着人命，很可能不止一条，大半生都将东躲XZ，每一刻都要谨慎地掩盖自己的过去，就像沙漠里的贝都因人。她不能报警，她也不会报警，她一个杀人犯，一个绝顶聪明的谋杀者，怎么会向警察寻求帮助呢？

    但每一个生命都会留下痕迹，就像每条船都会拉出尾流，谭凝心知肚明，逃亡和被捕是烙印在她灵魂里的主题。

    “许炎彬，你不会了解，那种没日没夜缠绕你的恶梦，那些每分每秒在你面前阴魂不散的恶灵，他们拽着你，拖住你，扼住你的喉咙，要把你一起拉进地狱，让你生不如死……如果不是汪烨，我可能活不到今天。我好不容易活过来，能喘上一口气。”

    “如果不是汪烨，周艺不会找到你。”

    谭凝突然笑了，她的笑从隐忍到暴发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她笑出了眼泪，笑得身体起伏，波澜壮阔，有一瞬，让许炎彬怀疑她精神出了问题。

    “许炎彬，许警官……”谭凝仰着脖子，凑近许炎彬的脸，她眼里的珠光还未散去，如浮云遮住月光，有小小的光亮隐约闪动。她看见许炎彬眼底的惊吓与陌生，看见世人于她最熟悉的气息——寒冷。谭凝用手捂住许炎彬的眼睛，不想让他看见她奔涌的眼泪，她的两条腿在水泥地上用力地撑着，想控制住身体因哭泣而带来的颤抖……

    她说：“你不必提醒我，我一直身处地狱……”

    黎明的曙光在不觉中，已具备穿透墙壁的光芒，这时候，若有人站在楼群外，便能看见，在新区广袤无垠的半空中，在暗哑着的千百余扇窗户之后，有一扇正亮着昏黄的光，仿佛要与日光较量。窗后，站着两个彻底未眠的人，有人正与自己长久坚信的职业信仰做着博弈，有人，早已将生死看明。许炎彬转向窗外，他揉了揉眼框，“今天，不会是新的一天！”

    他们在城市彻底被日光唤醒前，离开了水澜新城，保安已经整理好衣帽，睡眼惺忪地站在小区正门的值班岗亭前。车子驶出减速带，保安才挠着脸颊，饶是好奇地盯着驶远的车尾灯看，外地车牌，一对男女，半夜三更地来，日出东方地走，说不奇怪，也着实奇怪。

    许炎彬延着来路把谭凝送回酒店。他的车停在酒店外，并未熄火，冬天的清晨出了太阳，却说不出的冷。许炎彬双手箍着方向盘，眼睛既不看前方，也不看谭凝，而是向左边偏一点，正对着车窗框的死角，像是跟什么人赌气。谭凝的脸有一半被日光照得泛白，另一半在藏在阴影里，说不出的感觉。

    谭凝拧开了车门。

    “谭凝！”许炎彬扭头叫她。

    谭凝一只脚跨出车外，转过脑袋，留给他半张侧脸。

    “梁晨在泰国，回来就这几天的事。”来之前已经说过，今天，他是谭凝的朋友，而不是警察。谭凝的血液报告已经与周艺死亡现场的比对成功。要不了几天，再加上梁晨的口供，只要调查方向清晰，他已经看见死神在向谭凝招手。

    他没办法看着她死。

    谭凝转过身体，意味深长地看着许炎彬，“许炎彬，如果我说，周艺不是我杀的，你信吗？”

    许炎彬看向她深不见底的眼睛，却听不见自己的回答。

    谭凝转身，钻出车外，“砰”地关上车门。

    许炎彬双手五指紧握方向盘，他看向谭凝越来越小的身影，忍不住想，她会立刻离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