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女频频道 » 岁月长河里的透明人 » 第一章 梁庄

第一章 梁庄

    梁庄背枕高邮湖尾曲浅湾,处在苏皖两省交界位置。

    村庄被一条南北延伸的砂石马路笔直地割成了两半,房舍三三两两地建在贫瘠得犹如野山羊背脊一样的原梗上,错落有致的砖瓦建筑如同土狗交错的犬牙一般,沿着一条东西贯通的泥土路绵延开来。庄户人将东面的庄户称作东庄,往西则唤作西庄,建筑之外的庄稼地被简单粗暴地分割在了庄落的南面和北边,方正似红烧肉块般的田亩,处在沟渠纵横的阡陌之间,经年累月地滋养着这方人口。东南方向的柏杨林下盘亘着一条逶迤绵延的长河,温澜地奶养着田亩里累年不休的两季庄稼地。

    朱家杂货铺,不偏不倚地建在了庄子的正中心,倚在靠湖的砂石主干道边上,是进出庄户无论如何都绕不开的必经之地。

    铺子老板是对很会来事的中年夫妻,丈夫姓朱,庄上人都唤他老二,是村上有名且唯一的兽医。九一年大水,老二东面靠湖的前后三间瓦房叫洪水泡了整整两月,砖墙都讴透了,一过夏天整面整面地开裂。于是两口子一合计,掏出积蓄打同庄梁家手里置买了三间闲置的砖瓦房,朱老二找人修缮了一下房顶,往墙上补了层水泥,刷上白粉,往堂屋里支起了柜子、台面,也不知打哪捣腾来一批杂货,油面烟酒,零食小货,杂货铺便在几通鞭炮声中热热闹闹地开业了。

    老二原先不过靠着给猪羔子、鸡鸭治些寻常瘟病营生,却不曾想一朝挂靠在了乡防疫站下面,得了个正经八百的乡职。一朝端起了公家饭,打那之后,他总端着,总爱说些体面话,衣着也跟着考究起来,就连替人钻猪圈给猪羔子打针,他也端着,叫主人们替他按住小猪,他慢吞吞地打公文包里掏出针管,敲碎了事先备好的几味药罐子,将它们混进针筒里,挤出前头的空气,这才不慌不忙地凑到猪跟前,掀开猪耳朵,只管朝那位置一扎,起身后,再将东西统统回收进包里,等他出了圈,主人们才能放开猪羔子。

    再说这公职,寻常日子也不必蹲守在那,一年只有乡约开会的时候要去几回,该得的工资尽管有限,倒也一分不少。

    这铺子开张后,有人唤他“老二”或是“朱老板”,他并不以为意,若是换成了“朱医生”,他便欣然接受,总不由摆会谱,爱向人叨咕几句防疫站新来的政策。

    老二依旧挂着他那张兽医执照,尽管这活只在春夏的时候忙些、累些,多数日子还是在铺子里张罗,却还是逢人便说铺子买卖不过是一点副业,行医才是正经营生。

    一九九三年,夏日午后

    焦阳烤得地面蜕皮般地皲裂,湖面上泛起了脓包一般的水泡。一群男女老少凑在铺子门口的雨棚底下,不着边际地聊着家常,女人们蜷坐在板凳上,耷拉着胸脯,一只手使劲摇着圆圆的蒲扇;老汉脱掉脚上的拖鞋,枕在屁股底下,抽着烟,享受着偶尔打不远处的湖面上飘来的凉风;男人们一个个捻头打脑,光着膀子如同抽了鸦片烟的烟鬼一般倚在墙根上,东看看西看看,偶尔接上句话茬惜字如命一般蹦哒出几个字;几个小孩绕着人在棚子底下拼命地追逐着,一旦惹得大人心烦准叫捉住了小手,朝屁股上一通招呼,于是雨棚里立马热闹起来,喊叫声如同划破长空的惊雷一般在略显闷躁的空气里炸开了锅……

    “四哥,玩几把?”朱老二打里屋走进雨棚底下,撑了撑腰杆,打了个长长地哈欠,懒洋洋地望向不远处裸着上半身的中年汉子。

    “光咱两?没人呐!”汉子打墙根上爬站起来,躬着身子甩手拍打着屁股上的土灰,胸脯上凸起的肋骨几乎快要撑破黝黑瘦削的皮囊,狭窄瘦削的长脸上挂着一丝疲倦。

    “这么些人呢!哪凑不齐一桌牌啊。”朱老二边说边怂恿一旁同样无所事事地几个人,不一会就凑齐四人上了桌,余下的人也没闲着,将牌桌周围围了个水泄不通,一个劲儿地冲着圈里面正经坐着的几人手里的牌指指点点,愣是叫先前难得的一点凉风一点都透不进来,那四个人使劲擦着汗,嗓门也跟着一点点浮躁起来…这时候,原先的那片地上也只剩下小孩们绕着横七竖八的板凳疯狂地追逐着。

    朱老二的媳妇待在柜台后面,偶尔有人进店买包香烟,或是冰棍冷饮,她随口支应一下,余下的时间她便将头搁在柜台上面的凉枕上,吹着电扇,望着门口吵闹的人群面瘫似得发着呆。脸上挂满了“一切与我无关”之类的表情,她静静望着眼前的一切,做着随时入眠的准备。

    一个胖女人打刚刚赢钱的老四手里抢过十块钱,一溜烟钻进了店里,一把将钱塞到了老二媳妇手心上,冲她挤了挤眼睛:“看着拿,准不多拿你的,剩下的你也不必找给我了!”转身就从冰柜里捧起了约摸七八根冰棍,许是手心里攥着冷饮冰冷刺骨,女人掀起腰上的短衫,将冰棍一股脑篼在了撑起的临时衣兜里,却不知她那蚕豆大小的肚脐眼连同洁白如雪的肚皮如同石盘里发好的面团一般,此时却完完整整地暴露在一帮许久没瞧见过血肉的饿狼一般的老爷们眼里。

    老四几乎是打凳子上弹跳起来的,也没来得及追回钱。他尴尬地站在离女人不远的地方犹豫着要不要上去抢时,女人已经将其中一支冰棍揭了皮,塞进了嘴里,还颇得意地嘲讽起对方:“老小子,这回总算吃上你了。”

    老四面色铁青,苦笑着坐回了原先的位置。一边抓牌一边低声嗔骂着:“疯婆娘!”于是头也跟着一个劲儿摇晃着,手里却将余下的钱一把撰在手里,扭捏了一会又揣进了裤兜里。

    老二见状,有些不悦,指着老四的裤兜没好气地说道:“四哥,赢了钱别揣兜里啊!完了不好圆帐。”

    “有数着呢!急啥!”老四刚被女人劫了钱,心里头本就像无端叫人抹了一层污泥似的,这会这点小心思又被老二戳穿,直觉得自己叫人剥得赤条条得游街似得,索性一把将一手牌掷地有声地摔在了牌桌上。

    女人见他嗓门越嚷越高,也算识趣地挤开了老四边上的几人,笑嘻嘻地往老四手里递了根赤豆冰。老二也要发作,听见自己媳妇躲在人群后面喊道:“你们玩归玩!吵架什么的挪个地方啊!”。老二一听,便如同瞬间叫人泄了气的皮胎一般蔫下阵去。

    胖女人哄好了老四,叫他重新捡起了桌上扣着的几张暗牌,这才挤出人群寻见吵闹的娃娃们将剩余的冰棒一齐交到了他们手里,于是那片引人咂舌的春光也在顷刻间重新罩进了短衫下面。原先眼馋女人身子的男人们便齐刷刷地偃了旗息了鼓,又一齐将视线全心地挪在了牌桌上面。

    正这会功夫。

    西庄上走来几个扛着扁担簸箕的中年汉子,几人顶着烈日炎炎的燥热,穿过滚烫的砂石路,来到了棚外面的树荫底下。男人们个个面色黝黑,汗液好像秋天早晨的露珠般挂得额头跟胸口上到处都是,为首的那人放下肩上盛满黄泥砂的簸箕,气喘吁吁地朝着正在派发出冰棍的女人打趣:“吆,孙家媳妇,今天你请客吃冷饮哪?给咱爷们几个也来点?”

    他边上边摘掉头顶的草帽,露出一张方方正正的黑脸蛋,诚然一副憨厚可掬的嘴脸,可在女人看来却是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

    “吆,我说谁呢!梁老大啊!滚一边去!有你们什么事啊!”女人眼皮一挑,扭过肥重的身子,颇阴阳怪气地嘟囔着:“老娘哪养得起你们这班大小子吆!有本事,你请了你们几个跟在场的冷饮钱?掏得起嘛,你!”

    一群人哄堂大笑,朱老四凑着摸牌的空档,转过头瞧了一眼几人,跟着若无其事地讥讽道:“他要是掏得出,你晚上跟他睡?”

    女人快几步挪到了牌桌前,,边说边用她那肥厚的嘴唇嗦了一把开化的冰棍,拼命地吮吸完木棍残存的一点冰水,将木棍抛在了老四身上,故作严肃地叫嚣着:“睡便睡!”

    老四摸着手上的牌,头也不回地继续讥讽女人:“那你也别跟他睡了,等我再赢几把的。我再请大家吃一轮,你便陪我得了。”说罢,笑得更放肆了。女人也不惯着他,竟要冲上前去抢男人手里的牌,眼见场面即将失控,好在老四立马服了软,云过天晴。

    那梁老大身后几人都跟着大笑起来,只有他裹在棚外的树荫底下阴沉下了脸面,没曾想平平无奇的玩笑话竟无端惹得一身骚,恨不能快走几步穿过雨棚径直钻进墙根的甬道上去。

    “跟你睡?只怕我们家老孙不答应我跟你这光棍条子厮混嘞。我回头跟他商量商量,他若是同意,咱俩今晚就睡。”女人却没肯善罢甘休,这会越加得意洋洋起来。

    “吆,老梁走这么急干嘛。还开不得玩笑啦!”女人见男人重新扛起了扁担,脸上立马飘起几分不悦,便径直追上前了几步,倒显出了几分不依不饶的模样。

    “你们这些娃哦,什么玩笑都开!人家老子还在呢,一口一个老梁、老孙!”边上一个上了岁数的老太太着实听不下去了,用她那脏兮兮的手指揉了揉眼窝,顺势碾着脸上左右纵横的褶子,于是整张脸皮便犹如风里面腾挪的塑料袋一般,现场演绎了一波变幻莫测。

    “吆,瞧你老太太说的。这么说老孙家的跟男人睡个觉倒不是玩笑话喽?”老太太的儿媳插着肩膀,站在人群中间垫着脚瞥了眼说话的婆婆,兀自搭腔道。

    “不开玩笑呢嘛,老娘爱跟哪个睡就跟哪个睡碍着谁啦,我们家老爷们看得开。”也不知孙家媳妇是要解释,还是话比脑子走得还快,说罢早像个没事人似的又跑回去看牌局去了。

    “什么老梁!要在过去,咱还不得叫声梁少东家来。”朱老二低头望着手里的牌,随意地接着话茬,却将一局好牌随手丢了出去,愤懑地敲着桌子,脸上是又气又恼。

    “可不是嘛!怎么着,梁东家?也接茬儿玩两把?”看热闹的人也跟着起哄。

    男人嘴角微微抽动着,转向众人时露出了一副极别扭的笑脸。他素来囊中羞涩,其实自打第一句话出口,他便暗自嗔怪自己多嘴了,此时更是羞得无地自容,嘴角抑制不住地微微抽动着。

    “哪有那闲工夫,给孙家挖土烧砖呢。”男人边上一人替他打圆场,说罢拍了拍男人的肩,示意他别停留直接往前走。

    “可不嘛,孙家要建二层小楼喽!”身后几人也跟着复和。

    “吆,别说啊!老孙这几年是赚着钱啦,前几天见他捣腾回一辆面包来,别提多气派啦。”看牌局的人里面跟着起哄:“孙家媳妇,老孙倒带带你们家小老孙啊。”

    “又不是自家亲兄弟,哪能想起来咱的好啊!人家有是人家的,咱羡慕羡慕也就得了。”孙家媳妇腾挪了一下沉甸甸的身子,白皙的肉身直往下坠,活像一块正在快递融化的乳白雪糕。心下却是又酸又无奈,好似雨点子只落在旁人家地里面,自家田地里却终是干巴巴的荒土。

    “吆,这一转身又捣腾起二层小楼来啦!不得了!”

    “我这辈子都没见着过小洋楼呢,得多少钱?”

    老头老太太们也嘀咕着,脸上写满了羡慕。

    梁老大望了眼身后的几人,将汗巾从左肩换到了右肩上,扛起扁担,一句话没说,扭头便走,身后面几个人也赶紧追了几步,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