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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烧窑

    男人名叫梁建业,是庄上仅存的一户梁姓人家的长子。

    他的父亲梁振邦同样作为长子打彼时还显赫非常的财主奶奶“梁三奶奶”手里接过家业时才不过十岁,而所谓“梁”庄也正是从那一年由乡里正式文件落实命名,自此梁家作为庄上的大姓与庄上的大家族朱姓结下了多年挥之不去的芥蒂。

    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或者说极为讽刺的是,梁建业这个地地道道的老实庄稼汉子,却用了半辈子时间艰难地养家置业,如同他的名字,他将他半辈子的小心甚至唯唯诺诺谱写着作为一家之主的不易与艰辛。

    热火朝天的八十年代末乃至九十年代初。整个庄上还住着土坯房的就只剩下三户,他梁建业便占了一户,另两家,一家是光棍朱老四,还有一家则是儿女不管不问的寡居余姓老太太。

    可话说回来。人家朱老四倒是早早攒够了建房的本钱,因为总想着留着钱保不齐哪天还能给自己讨上媳妇,安安稳稳地过好下半辈子,也就没怎么动过砌新房的念头。

    那余老太太自不必说,素来的穷。中年丧偶,儿子大了做了人家的上门女婿,媳妇更是出了名的厉害,闺女又嫁了个穷人家。老太太别说有钱了,能吃饱饭就知足了。

    老太太离世前两年,整天东庄、西庄地游荡。她每回都穿着她那身脏兮兮的斜襟灰衫,下半身套着宽大的的确良花布裤子,脚上总踩着那双沾满泥灰的军绿色胶鞋,浑身上下渗着一股刺鼻的恶臭,如同热天里腌制腐败的豆酱发出的气味。村里人都觉得她疯魔症了,也就没人愿意搭她,她就像只游荡无依的孤魂野鬼一般,整日饿着肚子漫无目的地活着,她也从没开口向人伸手要吃的习惯。

    据说老太太原先也是个全活人,丈夫死得早,自己一个人一把屎一把尿的拉扯大一对儿女,却不想老来叫儿女给活活饿疯了。她那儿子隔三差五地才送些粗茶淡饭过来,女儿更是年庚上才来瞧母亲一回,想来也是巧缘,若不是老太太疯症的缘故,怕是早早听了旧相识的规劝,寻梁自尽也未可知。

    最后一次,她“孝顺”的宝贝儿子终于想起来老母亲,拎着装白米饭,热菜的篮子打西庄上一路招摇过市地走进东庄,生怕别人错过“孝子”进庄得感人场面。他一路上逢人攀话,对方不问,他也话里话外地招呼着:“烧了红烧肉孝敬老人!”,说罢还总要掀开篮子里的盖头,冲人傻愣愣地笑着…

    可一进了屋就傻眼了,老太太蜷在屋子里死了都快个把星期了,屋里面又是尸臭,又是屎尿味,单就那股子摄人心魄的味道只怕要叫人闻了十魂要失了九魄。

    儿媳妇闻讯赶来,女儿也很快赶到了,一同前来的还有整个庄子上平素最爱管人闲事的闲人们。

    两个中年女人匍在地上哭地撕心裂肺,动情处还饶有默契地打起了滚,嘴上却不依不饶地咒骂起老太太“老东西走了还让儿女背个不孝的坏名声”。

    那场面像是打村里走过场的马戏表演,庄户人多是双手抱肩,也有人指指点点的,却懒得上前劝慰。

    眼窝浅的老太太们不由抹起了眼泪,她们用同样脏兮兮的袖口擦拭着纵横的老泪,留下怜悯抑或同病相怜的感叹:“六零年都熬过来了,哪曾想最后还是死在一口饭上。”

    老太太是寒着心走的,走后没多久,公家拆了庄基上的土坯危房,她最后的那段往事也就再没人提起,她的那双宝贝儿女也再没在庄上出现过。

    土坯后来叫人一担一担地挑进田里,垫了田亩里低洼的坑坡。之后,梁家的土坯房便显得格外惹眼,如同令人鄙弃的历史遗留一般扣在梁建业两口子的心坎里,而力不从心的无力感如同一把钢刃一般压得两口子几欲窒息。

    而彼时的梁建业除了有着一亩三分地,也就剩下一膀子力气了,农闲的时候替人家做些力气活,妻子懂些针线活,偶尔替人家裁剪个衣服,这才勉强维系着一大家子的衣食无忧。

    妻子进门十年,梁家也没凑起钱给两口子砌个像样的房子。

    建业结婚当年,老父亲梁振邦偷偷将省下的稻米换了几椽好梁给儿子搁在了土坯房的梁沿上,而紧接着小儿子也到了婚配的年纪,即便当初如何允诺老大这房,也实在是有心无力了。后来因为小儿子结婚,二媳妇要得紧,亲家翁直言不讳地表示:“不能像老大家那样,婚后什么都给不了不行,该有的结婚之前一应妥当了,女儿才能嫁过去。”老爷子只好举债替小儿子建起了砖瓦房,于是土坯房毗邻着青砖红瓦的砖墙自此在大儿媳心里埋下了多少年都挥之不去的怨愤。

    建业两口子省吃俭用,一年一年地添置着屋里的家具。到了一九九三年这个夏天以后,自己的小儿子也到了上学的年纪了,这也才让原本还攥着日子生活的两口子再一次濒临经济危机,建业又不得不走亲访友,将一个三十岁男人的自尊与面子赤裸裸地敞开在现实和“冷暖”面前。

    当知了连绵起伏的喊叫声一点一点拉开夜幕,燥热了一整天的庄子总算起了些凉意,一阵阵清凉的风袭来,鼓地门前的杨树叶婆娑作响。

    忙活了一整天的梁建业此时正坐在门前的桌子边上,妻子端来尚且温热的丝瓜汤和米饭,孩子们此时正躺在不远处门板搭起来的铺子上仰望着星空,不一会双双沉入了梦乡。

    他简单地吃了几口,之后进屋洗了一把凉水澡,享受一会难得的恬静和自在。

    不一会,他将熟睡的儿女抱进后屋床上,之后便兀自带上手电筒匆忙往窑洞赶去。

    窑洞就在庄落身后几百米的一片空地上,如同突兀在一片绿油油的稻田之间的火山口一般,显得那般格格不入。建业绕过环庄的小河拐进了通往窑洞的阡陌小道之上,茂盛的草棵剐蹭着他裸露的脚踝,白天残存的热浪在稻海杂草之间蒸腾着、知了在黑色背景下面的矮树上嘶鸣一般地高喊、窑洞上面翻滚起的浓浓白烟在黑幕之下的苍穹之中如图妖媚一般裹挟着脱俗的淡漠。

    田里面的青蛙咕呱咕呱地喊叫声连同偶尔振翅飞升的飞鸟搅得建业心绪烦闷,他用灯照着脚下,以最快地速度转上了一条露白的泥路上,很快便凑到了窑洞跟前。

    “换我了。”建业用手电晃了一下对方的脚下。拱形的窑洞足有三四米深,滚滚的红焰一次次地打那堵新砌的青砖墙面的堂灰口如蟒蛇吐杏一般串出,随之而来的是叫人窒息的热浪。

    对方是先前白天同他一起的壮年汉子,此时的他仿佛刚从水底爬上来的水人一般,也顾不上体面了,男人浑身上下只包裹着一条贴着补丁的蓝底三角裤。见建业来了,释然地放下了手里的柴火垛,嘴角扬起了一丝浅浅的苦笑。

    “今天又早来了一会啊!”

    “总要来的,早一会,晚一会打什么紧啊!”建业灭了手电,塞进了窑洞左面墙的砖石缝里。

    “这活真不是人干得,往日里人家都是冬天烧窑,这老孙真可折腾人的,要不是出得多点,狗娘养的原意摊这鬼活。你看,老刘都中暑了,躺床上爬都爬不起来,也没见老孙去看看。”男人用本已湿透的毛巾擦拭着身上的汗水,漫不经心地跟建业说着话。

    梁建业也依样画瓢,也将身上多余的衣服脱了搁在窑洞口的灌木枝梢上。

    “喂,建业。”男人打地上捞起脏兮兮的裤子,从里面掏出盒红塔山,随手递了一支给梁建业。

    “建业。”男人蹲在窑洞口的一块稍大一些的石块上面,与其说是石块,倒不如说是稍整洁一些的石渣。

    “咋啦?”建业点着了手里的烟,索性一屁股坐在了窑洞口。

    “深圳知道不?”

    “深圳?改革的窗口嘛,咋不知道!远着哩!”

    “想去不?”

    “去那干嘛!”建业原先低着头漫不经心地抽着烟,这一下,猛地抬头注视着对方。

    “刘庄上的大老刘,他爸原先村里小学门口做饼子的,知道不?我打听了,上星期给他爹来信了,说深圳那边工地上要人呢,只要有想去的,凑好路费,国庆农忙后就跟他一起上路,多少都要。”

    “噢,知道。听人说这小子这两年没少挣呐,在那头都买房了,还养了个小秘,自己老婆孩子搁家里拾捣庄稼活。”

    “对,就那小子。去不?回去凑凑路费,大忙一过,咱兄弟一块过去。搁家里能赚几个钱啊!”

    两人蹲在窑洞口,抽着烟,望着眼前黑压压、一眼望不见边际的稻米地,嗅着青草稻香的味道,咂摸着打嘴里喷涌出去的香烟残留下来的一点烟草味,耳畔响彻着青蛙、蛐蛐此起彼伏的嘶鸣声。身后是依旧热浪滚滚的窑洞口,以及柴草爆燃发出地格外清脆的炸裂声。

    “得多少钱啊?”建业掐灭了快燃到过滤嘴的烟头,转过头望了眼男人。

    “起码要备个一千吧。”

    两人又默契地沉默了好一会,之后男人站起了身,将地下的衣物简单地勾在胳膊上,蹑手蹑脚地走入不远处的漆黑之中,不一会草丛里亮起了灯光,阡陌上响起了男人高亢瘆人的歌声:

    “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呀!往前走,莫回呀头,通天的大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