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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河谷地

    河谷上的光线逐渐暗淡下来,直到太阳的光线与远处的地表齐平,山谷的枝梢上掠过最后一缕殷红,黑色终于将整个河谷吞进了肚子。

    回山的车辆陆续通过我们头顶上的吊桥之后,吊桥缓缓升起,将河谷彻底撕开了一条巨大的口子。所有的灯光熄灭,人声消散,河谷再次沉进空前的沉静之中,并且随着空间里所有光芒的熄灭,光明也带走了最后一丝温澜,水河上再次鼓起刺骨的寒风,呼啸着穿透河谷巨大的口子。

    在铁船接近瀑布的边缘之前,我跟张绽提前将手里的绳子死死地扣在了一块巨石之上,为确保周全,我取来一根结实的木棍,将它牢牢地砸进砂石地里。在将绳子套圈饶在木棍上之后,我轻咳了一声示意乔三一切准备就绪。

    乔三指示所有人卸下铁锤,转而使用铁锹以进一步降低敲击造成的声响。好在一切顺利,河谷上凿开的水面最终贯通。

    原路返回!

    此时的铁船掩在淡淡的墨色之中,好在冰面上反射出的微弱光芒,岸上的视线勉强能够将铁船与周围的夜色辨别开来。船体撞击在破碎的冰块上,发出连贯而清脆的声响,仿佛整个冰面都在跟着颤动甚至开裂。

    忽然,我跟张绽隐约听见身后山林中传来“窸窸窣窣”,残枝枯叶折断的脚步声。脚步声越来越近,一阵强烈的压迫感袭来,我本能地将张绽拖到了身后,并且快速抓起地上的铁锤。

    乔三似乎也察觉到了异样,他敏锐地喊停了船只,静静地浮在离我两最近的水面上。

    “窸窣”声最终停在了我们左前方的最后一道灌木屏障,一个声音低低地喊着:

    “绽绽!”“绽绽!”

    “爷爷?”张绽回应,她微微探出身体,看见那身影打灌木后面攀扯进砂地,须臾之后,她也意识到了来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爷爷,便斩钉截铁地喊了声,“爷爷”。

    “绽绽!”老头立马反应过来,欣喜地朝我们这头赶来,手里拎个盖着毛巾的竹篮子。

    老头带来了足够我们所有人吃的食物,红烧肉块,炸丸子,清蒸鱼,还有满满一盆子的米饭,一掀开,上面还在噗噗冒着热气,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少了副碗筷。铁船沿原路返回三角峡谷,我们也跟着一起来到了铁船原先停靠的地点,船停稳前,我将绳索扣在了一根粗壮的废木桩上。

    “好香啊!”乔三打船上就闻见了香气,忙不迭地催促着几人赶紧下船。

    几人里小赵还好,张铁匠跟李木匠累得差点没能从坐着的地方爬起来,一个踉跄险些跌在船斗里,两人边掖着腰间的厚袄子,边踱着腿脚。几个人哆哆嗦嗦地拢到了靠岸的船头,小赵探出脑袋探着堤上可以落脚的空间,可惜底下漆黑一片,泥水跟砂石浑然一体,统统融成了一色的暗黑。

    我们在峡谷的一处隐蔽角落里点着了一枚微弱的手电,将光照在角落的石壁上,勉强将船上的人稳稳引到砂地上。张绽帮着将篮子里的饭菜一碟一碟地搁在边上空旷的砂石上,我们统统围靠了上去,将光芒紧紧地拢在我们中间。

    这时候我们才感受到饥肠辘辘,肠胃里开始翻腾,发出类似空水瓶沉进水面时的呼啸声。

    “哎呀!忙傻啦!这才想起来,咱都一天没吃了吧!”乔三边嚼着刚刚抓进嘴里的肉块,一边口齿含糊地嘟囔着,好像急促的冷风灌在空虚的咸菜罐子时发出的沉闷干瘪的声响。

    其余人也不含糊,一个劲地往嘴里递着鱼肉,米饭,哪还有功夫搭理他。

    乔三又说:“就差一口酒了。”

    说罢,依旧如无其事的啃食着,那副吃相极度惹人咂舌,只是饥饿粉碎了最后一丝挑剔,于是即便张绽,此时也跟其他人别无二致地狼吞虎咽着,仿佛时光统统拐进了“进食”时刻,之外的一切统统抛诸脑后。唯独老头,他一面欣慰地笑,一面警惕地望着水河对面的动静。

    吃饱后,男人们捧着肚子,四仰八叉地躺在石壁跟前,瘫软的肢体生出些许温热。天空闪烁着微弱的星光,远处的空旷平原上再次传来连绵起伏的踩踏声。没错,动物们出动了,属于他们的世界开启了,连同着油墨一般的漆黑,统统沉进了危险和恐惧之中。

    “抽烟吗?”我问。

    乔三朝我招了招手,我递过去一根烟,他又指了指身旁的张铁匠,李木匠,示意我他们也属于一类人,于是我又从烟盒里抽出两根烟,逐一递到他们手上。

    “辛苦了!”我说,当然是极诚恳地表达着自己的感激之情。

    他们只是憨憨地笑,我打着了火替他们一一点上,他们伸出几根手指轻轻地在我的手背上拍了拍,淡淡地对我说道:“一伙人别太生分客气了。”

    “是哩!客气啥!”乔三吐出一口烟,轻轻爬坐起来,对着远处漆黑一片的世界沉沉地吸了口气。

    我又上前往张老头手里也递了烟,这才给自己点上火,将烟衔到嘴上。

    “今晚上咋办?大家伙都累了一天了。”张老头扭过身子望向乔三,他将一只手插在腰上,摆出一副格外挺拔的姿势,脸上却满是无奈。

    “能咋办!杨副又不出面,咱该守夜的继续守夜呗!再说这水河上还得再来一趟喽,只怕凿得太窄,再叫那帮畜牲闯进来。”

    “我来守夜!”我主动说。

    乔三望了我一眼,笑着说:“本来就是咱两守,你逃也逃不了。”

    “我看这冰凿得够宽了!你瞧东头过来的还不得这头的宽来,一准没事的。”张老头望着不远处的水面,冰沟交叉的位置,默然感慨道。

    乔三赶紧打地上爬起来,朝着老头望去的方向直愣愣地望了许久,折返回去时,嘴里淡淡吐了句“罢了,回去好好睡一觉。”

    我们熄灭了灯光,又在原地逗留了片刻。之后,男人们又重新扛起了工具,老头走在所有人的后面,他点着了手电替我们照亮脚下的路面,很快我们就沿原路回到了吊桥的位置。

    此时,所有的人都已疲惫不堪,男人们拖着疲倦的身子爬上了乔三的车,这时老头却执意要替我守夜,也跟着他们往乔三的车上爬,还忙不迭地嘱咐我开他的车载张绽回去。

    我连忙拒绝,一方面是出于愧疚,我觉得自己作为名义上的队长,并没有做好应有的责任,反之,却因为乔三他们替我做好了原本分担在我身上的任务而深感谢意。尽管我本人正纠结着抽离的情绪,却无能无力;另一方面,即便没有这种情绪上的原因,叫岁数这么大的老头替我守夜我也还是排斥的。

    所以在老头坐进车上之前,我就赶忙将老头从车里拉了下来。老头开始扎挣,他望着我,脸上竟浮现出一丝怜爱的神情,我赶紧叫来张绽,跟她一并将老头劝回了老头自己的车上,我关上驾驶室的门,三步并五步地奔到乔三的车里,乔三把我们载到山城的入口。

    山城的砖石城墙上立着一处类似塔楼的建筑,正下方弓着一扇巨大的朱红色城门,上面镶满了金色锁钉,这令我想起了故宫正门口的那扇同样庄严肃穆的皇城门。逶迤的高墙绵延进视线的尽头,裹在一团沉重的黑色之中。

    塔楼上有人钻出一颗脑袋,车灯照出他那张坚毅的脸。他冷冷地望向我们,用他那干瘪的嗓音询问道:“干什么的?”

    小赵举起右手,朝男人的方向挥了挥手:“周师傅,是我。”

    “是赵干事啊!”男人冰冷的脸上瞬间变得柔和,语气也跟着缓和了许多。他将脑袋又钻回了塔楼里面,不一会又探出他那太息般温澜的脸,亲昵地说道:“这会就来给你们开门。”

    不一会,有人从里面抽掉了门闩,左面的半扇门轰轰隆隆地往里面旋去。一个瘦削的矮个子男人打门后面钻出来,他躬着身子,快速地走到小赵跟前,熟练地伸出手来,如同一个颇具职业素养的五星级酒店服务生,将几个男人引在身前,一同趋向敞开的门廊。

    最后,他们向我们招手打了招呼,便随着矮个子男人走进了城门后面。推上门前,男人向我们挥了挥手,敞开的那扇门就跟着咿咿呀呀地合上,最后听见门闩重新插上时吱吱呀呀地摩擦声。

    当我最终回到冰冷的塔台时,夜色已经很深了,平台上落了一层浅浅的白霜。乔三将我载到平台后,独自一人下了山回到了他那间同样冰冷的操纵室。整个空间都沉进了睡眠的状态,我听见山谷里的风声,甚至听见枝叶落地时的声音,而后我钻进了被裹里,感受到山谷的颤动,听见沉沉的轰隆声打远处平原掠过山川,滑进了这里的山谷。隐约间,我听见动物的嘶鸣声,感受到猛兽齿牙咬合进肉身上时的撕裂感,奔跑中的烈马腿骨骨折时发出的哀鸣……

    河谷上人声鼎沸,许多人挤在一条狭窄的吊桥上,底下是湍急的水河,人们在简单的锁绳勾搭的木质踏板上摇晃,有人被挤出桥面,掉进湍急的河流,转瞬间坠进瀑布下的深渊,我的身体也跟着坠落,在失重的状态下,我深深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过程中,我听见男人们,女人们以及小孩子嘤嘤的啼哭声,他们在寻求什么,他们在寻求我,而我在不断地坠落。

    “孝祖!孝祖!”,有人打深渊里托住了我,避免我在不断的坠落中进一步幻灭。

    “醒了,醒了!”我听见女孩的声音,耳畔灌进了一溜清新冰冷的寒风。

    我睁开眼,看见老头跟张绽站在床前,山谷里泛起一抹淡淡的殷红,照在帘外的缝隙之间,直溜溜地袭在眼睑上。

    “梁大哥,给你带了米粥,鸡蛋跟咸肉。趁热吃点吧!”张绽将碗筷轻轻地搁在靠窗的桌上,坐在了一旁的凳子上,调皮地甩着腿脚。

    我打沉沉的睡梦里渐渐清醒过来,脑袋却好像不听使唤似得往后坠,仿佛还没完全地从虚幻的梦境里抽离出来。

    张老头在床铺跟门帘的空间里来回踱着步,地板上传出“嘎吱,嘎吱……”的踩踏声,许久,他忽然宣布说:“我先赶去吊桥那了,等会叫孝祖也去,开山前,瞧瞧昨天凿开的水面有没有再次结上冰。”

    说罢,他矫健地掀开帘子,一下子就钻出了屋外,没一会他又转身回来,打门帘外探进头来,嘱咐张绽说:“记得带上枪!”

    “知道啦!”张绽不耐烦地回答。

    老头走后,我赶紧起床。也没洗漱,只是用手随便搓了搓眼角的眼屎,便径直走到桌前,趁着饭菜尚且温热,端起了粥碗,捉起筷子从咸菜碟里夹起一团泛着菜籽油色的咸菜,一股脑参和在米粥里面,随后一口一口往嘴里使劲扒拉。

    张绽替我磕好了鸡蛋,采掉了上面的蛋壳,将婓玉般晶莹剔透的蛋球打手心里稳稳地滚进我的碗中。我咧嘴朝她笑,她也笑,还用她那只纤细的手指了指我的头,笑得更加的大声了。

    我吃好饭,她边收拾着桌上的碗筷边笑着提醒我瞧瞧头发。我伸手往头上摸了摸,发觉一撮头发直愣愣地竖在右侧的头上,我顺着它往上捋,竟感觉在抚摸礁石切出的剖面。

    屋外的世界渐渐苏醒过来,枝头上的白霜被一只临时落脚的鸟惊扰,颤出一捧细碎的冰渣。鸟儿叽叽喳喳的叫声,将我跟张绽引出了屋外。

    我们顺着阶梯缓缓来到地面,眼前的世界披着一层淡淡的白霜,平台上扬起一阵风,清冷干涩的脸上刺骨的冰棱滑过,顿时像被一双无形的手撕扯着,发出吱吱的皲裂声,脚下的冰霜咯吱咯吱地碎裂,我快步穿过空荡荡的场子来到平台上唯二存在的两间器物储藏间跟前。

    储物间是两间相连的白墙红砖建筑,依靠着平台后面类似悬崖峭壁的空间之上,它的身后是一块相对窄小的山涧,而它本身则给人一种老旧阴沉的潮湿感,如同一只湿哒哒的骨瘦老狗一般,萎靡地匍匐在空场的边沿,墙壁上凿开的两扇细窄方长的窗户,尴尬地凝视着前面空荡荡的平台,以及那座相聚不过十米外的塔台,除此之外,我再想不到它存在的额外意义,仿佛它天生并不是为这座建筑提供必要的光照,它足够窄小,也根本没有通风的可能性,而且因为长期紧闭的关系,尘土跟腐朽已经令它最终失去了再次被打开的可能。

    我熟练地捅开靠左的那扇门,在简单的一点光照指引下,从靠左的架子上取出一杆喷子扛在肩上。张绽依在门框的位置,瞧着地上散落的木框,发出低低的叹息声。

    有那么一瞬间,她令我想起了静秋,想起来学生时候,学校操场边的那间同样潮湿阴冷的器材间,静秋同样站在那里,发出沉沉的叹息声。

    我觉得她同样在寻求我,连同先前的那场梦,构成了某种意义上的延续性,只是我依旧无能无力,只是清晰地感知到他们在某个空间里执着地渴求着我,正如我义无反顾地追寻她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