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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人间天上

    上元节是正月里,长安城里最热闹的日子。

    这是卢子岳第一次在异乡过上元节,家乡的上元节虽然也赏灯、耍百戏,但那样一个小小镇子,走上几步就到头了,哪里及得长安城的繁华于万一。

    上元前一夜,长安城不再实施宵禁,坊内坊外,早已搭起无数灯架,各色灯笼悬挂其上。入夜时分,灯笼一一点燃,长安便燃起了无数火树,照耀得深邃的夜空也仿佛光波流转,那孤悬的一盘圆月也输了几分皎洁。

    墙头、檐下、屋旁高挑的长杆上,长安人为了祈福,家家挂灯,户户烧烛,点点星星,如夏夜银河自天上降下,落入人间。处处是灯,街街挤满观灯的人流,长安也像烛光一般闪烁跳动。

    卢子岳走在朱雀大街上,一路仰头,目不暇接,眼中满是缤纷炫目的光,人间天上,不知身在何处,今夕何夕。

    尤其让卢子岳备感兴奋的是,在他身边,给他这么一个初入长安,什么都摸不着门的乡下小子做向导,一起赏灯的,是妙仪。

    卢子岳觉得处处新奇,辉煌无伦,但在妙仪看来,如今的景象和十年前有云泥之别。

    十年前,她还是一个六岁的孩子,嚷嚷着一定要和阿娘骑在一匹马上,去观灯。阿娘却对她说,我这是要进宫,你一个小孩子去不得。她哭啊,喊啊,攀着阿娘的衣裾,鼻涕眼泪都抹到阿娘焕然若霞的衣裙上。最后,阿娘拗不过,说只能答应骑着马带她到兴庆宫门口,然后,就得让仆人带她回家了。

    妙仪不答应,继续哭,阿娘只能劝她,说皇宫里最没意思,都是一堆老头,到那里就是磕头,就跟元旦时,你见那些来家里的长辈和客人时一样。好看的、好玩的东西,都在宫外呢。这样,我让那个叫哈尔带你去看灯,你可以骑在他脖子上,看够了花灯再回家,好不好。这一下妙仪才破涕为笑,点了点头。

    母亲把妙仪揽在怀里,和她的父亲一起骑着马,家中护卫仆役们摆开倚仗,浩浩荡荡地穿过朱雀大街。妙仪的小眼睛不够使了,左转右转,扭来扭去,阿娘说:“不要扭,仔细摔下马去。”可她的小脑袋就是停不住。

    到了兴庆宫金明门边,昆仑奴哈尔过来要抱她走,她在阿娘怀里耍赖,阿娘说,说好的不能去的,说话要算数,她只能撇撇嘴,让哈尔把自己从马上抱了下来。

    后来,她也有机会陪着阿娘走近了金明门,但她到那时候才知道阿娘没骗她,宫里一点都不好玩,不能乱说乱动,还不停地磕头万福,连好吃的东西也不能随便动手吃。倒是那一次她骑在哈尔头上,从无数人的头顶上一路看着流光溢彩、灯火绚烂的长安,成了她对上元最美好的记忆。

    从那以后,她再也没见过那样美好的长安了。

    如今,朝廷为显示大唐气象不衰,阵仗还是要摆出来的,长安的上元节还是一片流光溢彩。然而,在妙仪看来,此时的上元节像半老徐娘,虽浓妆艳抹,却遮不住眼角的一抹风霜,罗裙虽仍是当年的罗裙,却难掩敝旧。

    只是,她不愿把这一切说出来,尤其看到卢子岳像孩子一样兴奋,正如她五岁时一般,她更不忍说些扫兴之语。

    忽然,卢子岳身子一倾,贴近了妙仪,她本能地身子一耸,试图向边上避开,却听卢子岳在她耳边悄声说:“我见到那日跟踪追杀王大人的刺客了。”

    妙仪一愣,随即回头,冲着卢子岳嫣然一笑,对卢子岳轻声说了句话,表情像一对恋人正在说一些体己逗趣的话,她说:“我们悄悄跟着他,看他到底是何方神圣。”

    两人就混在人群之中,跟着那人慢慢地行。

    那人似乎也在观灯,身边还有三个同伴,却都不在那日刺客之列。

    顺着朱雀大街,一直走到太极宫外,那几个人左转,再走一段,就到了西市,几个人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

    今夜的西市家家开业,倒比白日更显热闹,人头攒动,灯火相映,另有一番况味。

    进了西市不久,那几个人便纷纷散开了,妙仪和卢子岳只不紧不缓,远远盯紧那个“鹰旅”之人,一路之上,两人东看西看,故意装作在浏览市街。

    走着走着,那人闪身进了一家店内,卢子岳和妙仪也停在一家店前,装作看店前的花灯与一个正在表演杂耍的人,暗暗瞟着那人进去的地方。

    等了许久,还不见那人出来,两人便缓缓前行,走到那家店门口。却见那家店原来是一家贩售丝绸的店铺,而他们一直跟踪的那人,正站在店内招徕客人,原来此人竟是此地的商贩。

    卢子岳与妙仪佯做在店铺门口看了一眼,又缓缓踱到边上一家店铺门口,观看那家的布料,实则在暗暗观察丝绸店内的动静。

    看行止做派,那个“鹰旅”的刺客就是这家店的老板,刚才大约是和几个西市内的商贩朋友一起出门观灯了。店内还有一个女子,似乎是他的娘子,还有一个三、四岁样貌的孩子,在地上玩耍。

    卢子岳和妙仪观察了片刻,便转身离开。

    刚走了两步,忽然有人从背后拍了卢子岳一下,卢子岳回头,却是一个中年人,颇为面熟,却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那人说:“郎君,不记得我了,我是你吕大伯的兄弟,汪家声。”

    卢子岳这才想起,这人曾来家吊唁过大伯,但一面之交,忘记了他的姓名。

    那人说:“那日没能送吕兄最后一程,实在抱憾。我是要去的,谁知他们非要派我去蓝田出公差,推也推不掉,没能赶回来。”

    卢子岳说:“有您一片心意在,小侄感激不尽。大伯在天有灵,自能感知。”

    汪家声点了点头,说:“你婶子那日托我,说你大伯生前想为你在金吾卫内寻一个职位。我前些日和官长说过,最近还真有个空职。我本想过了上元节,去你婶子那里说一声,正好今天碰到你,不知你可愿意?”

    卢子岳不免犹豫,大伯出事之后,他早已不想再入金吾卫了。

    妙仪却在他身边接口说:“太好了,你可以进金吾卫了,还不赶紧谢谢汪大伯。”

    卢子岳一愣,妙仪却伸出手了,在他胳膊上掐了一下,卢子岳忽然了悟,赶紧对汪家声躬身施礼:“小侄多谢大伯提携。”

    汪家声摆手说:“说什么提携啊,帮点小忙,也是了却吕兄的一桩心愿,算不得事。你若有意,待我和官长说禀告后,再去找你。你现住何处?”

    卢子岳此时已在吕福家不远处赁了一间小屋暂住,便将地点告诉了汪家声,两人又寒暄几句,汪家声见有个女子跟在卢子岳身边,也就识趣的不再多讲,与卢子岳道了别。

    汪家声走后,卢子岳看了一眼妙仪,小声说:“你是想让我去金吾卫内卧底?”

    妙仪娇俏地一笑:“你脑子还挺快嘛。”

    卢子岳说:“我一个乡下人,刚到长安,还得向你和薛帮主多多请教。”

    妙仪说:“我师父忙得很,他可没时间指教你,况且他神龙见首不见尾,我都经常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不如这样,你拜我为师,我来指教你。”

    卢子岳说:“你凭什么当我师父,武功比我好不成。”

    “别忘了,那晚你去宣慈寺偷鸡摸狗,是我打倒擒住你的。”

    “那是你们以二欺一,胜之不武。还说呢,在西市假装自己不会武功,还要我出手相救,还不是使诈。”

    “我可没使诈,我只是懒得和小混混动手,谁知道边上有个愣头青,非要出手打抱不平,惟恐别人不知道他武功好。”

    “我若早知如此,才不会趟这趟浑水。”

    “怎么,玷污了你这洁白如玉的人儿?”妙仪格格笑起来。卢子岳一时语塞。

    “你现在觉得长安如何?”妙仪问。

    “长安吗?有好,也有不好。”

    “哪里好,哪里不好?”

    “我不知该如何说,说不清。“

    “比如呢?”

    “比如……比如今晚的景色真好……可这长安城中,藏着那么多阴谋、杀戮、却不好。”

    “你住下来,慢慢就能看到这长安真实的样子了。”

    “以后就和你一样熟悉长安了?”

    “熟悉……住了这许多年,我还是认不清这长安。”妙仪若有所思,忽而又笑着说:“长安你还有一些好地方没去过呢,改天我带你去平康坊逛逛。”

    “又乱说。”

    “呦,怎么脸红了。还说什么乡下人,初来长安,怎么一听平康坊就这样,哦,想必早就去过了,轻车熟路,不劳我指引。”

    卢子岳越发窘迫,说:“你一个女孩子怎么乱说话,那里岂是你该去的地方。”

    妙仪笑道:“看看,还是去过了。”

    卢子岳连连摆手,不知该如何分辨。

    两人一路谈笑着,没入西市灯海中川流不息的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