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相博
子夜时分，小径中漆黑如墨，只有星星点点的火把照出些往来奔走的人影。
青壮们都已提前睡足，用过饭食，再与父母妻子告别之后，他们就要径口去等待曹军追兵了。
火把中一个老妇人端坐于树根之上，旁边妇女俯身对着丈夫行大礼送行。
只听那男子肃声说道：“吾若有事，汝当孝顺翁姑，抚育幼子，不可有稍许轻慢。”
“诺。”伏在地上的女子猛然抬头，双眼已经被泪花刺得粉红。
汉代儒家礼教深入人心，凡子女见父母，妻妾见丈夫，皆有礼节，而又以出征礼最为隆重。
但是也非人人如此，比如吕杨一家，他父母早亡，家人只剩妻儿。
此时竟然毫不顾忌礼数，左手抱着幼子，右手牵着妻子柔声嘱咐：
“瑶儿莫忧，刘郎君有大能，此战必胜。但是倘我未归，汝也毋悲伤，到那时你就寻个比吾强的改嫁吧。此事可能应我？”
吕妻闻言大怒，狠狠在他腰间拧了一下，斥道：“汝这老鬼，怎生这般晦气！”
“诶呦，别，别，我是说万一，汝一人怎生带俩孩子……”
看着吕杨与妻子打闹，刘煜忍不住一声讪笑，霍然想起在帐中代他照顾徐盛的常婢。
在墓室中，刘煜一共自取了两三件物事：一个铜镜、一块写着汉琅琊王宗谱的木板、一只镶着翠玉的银簪子，而这柄银簪是他认为留给常婢的最好礼物。
如果此战胜了，便当给她添件首饰。
如果挡住了曹兵，他出了意外，那簪子还能换成银钱花。
如果败了，最后也能用它求个痛快。
东西送了，但是道别嘱托就算了。
这时候作为队中的主将，就该威风凛凛，成竹在胸，让每一个士兵从他身上收获信心。
想到此处，刘煜连敲三下鼓槌，号令青壮集合整队。
自刘煜接手运粮之日始，这群人就没少挨过军棍，此刻听见鼓声，便如条件反射般迅速跑到空地站成队列。
刘煜龙行虎步，按剑挺身，走到众人之前，顾盼环视，慨声说道：
“自古骑兵不胜枪矛，而今曹军入此崎岖之径，马不能快，枪不够长，而我以十倍之众结阵而待，杀之何异于前几日屠羊鹿乎？”
刘煜语气铿锵，说得青壮们胸中胆气渐升，可是他却突然顿了顿，又做懊悔状道：“确有异，彼等肉不如羊鹿好吃。”
“哈哈哈哈！”
每次当枪阵刺死刘煜赶来的羊鹿，都会被充作午间的肉食，听主将提及此事，青壮们心中刚才的恐惧立时烟消云散。
“滄啷！”刘煜拔剑于身前又道：“徐郎前些日于曹营中运出几瓮好酒，待屠尽来犯之敌，诸君可愿与我痛饮乎？”
“诺！”吕杨以下青壮个个热血沸腾，或大声呼喊，或摇臂以庆。
“各什听令，全队入阵！”刘煜挥剑一指，青壮们立时向属于自己的土坑跑去。
夜深谷静，唯听脚步阵阵，火把摇摆，只见人影绰绰。
当晃在最后的黄虎经过时，刘煜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今夜徐郎不在，汝可记得我的交代。”
“记得，记得，不就是先推大的，再推小的吗！”黄虎一脸不耐，摇着斧头应道。
他话虽粗俗，但也无错漏，刘煜只好点点头，最后又勉励道：“汝好生去做，待破敌之后，我与你记个头功！”
“俺不要什么头功，到时小郎君多给我些酒肉便好。”黄虎嘿嘿一笑，趁刘煜手间一松，撒腿就向山头上跑去。
……
“启禀队将，大路只有路口处有些杂乱，小路中林间枝杈却多有劈砍的痕迹。”
听了副将的回报，许继轻蔑一笑：“这群娥贼就是不长记性，当年于济北被主公追得惶惶如丧家之犬，如今却还是这般惫懒，不知隐藏行迹。兄弟们，随我冲。”
曹军骑兵向来讲究将在军前，部队前进完全以骑将的马匹为方向。
随着许继一马当先，身后二十四骑扬鞭打马，鱼贯入了身前小径。
其时太阳初升，小径间尚有晨雾，马匹也甚为颠簸，足知脚下路面坎坷。
“队将，此径狭窄，最窄处仅容二马并行，若是樊贼在此设伏，吾恐有失啊！”
那队副于马后低声提醒，许继也放缓了马速，吩咐诸人散开，小心山间有弓箭手埋伏。
如此又行走了小半个时辰，道路才终于开始变得平坦。
此时晨风已起，晨雾渐散，许继居然在朦胧中真的看见前方有些摇晃的身影。
他们没着甲，没拿刀剑，只是赤着上身蹲在那里，把小径堵了个满满当当。
“这就是樊牟设的埋伏？”举鞭前指的许继忍不住笑出声来。
见此情景，那副将也放松了下来，不禁笑道：“这些人发髻散乱，面目呆滞，必是流民无疑。想来是樊牟打算用其为肉盾，给自己遮蔽后营！”
以骑兵冲击流民，这世上还有更简单的事情吗？
当时青州，曹军千骑就敢追着过万的黄巾军跑，樊牟的脑子就不记事吗？
“哈哈哈哈！”许继狂笑起来，只见他脚下连夹马腹，右手摇动马刀，朝着身后骑兵大喊：“踩过去，踩过去！”
“踩过去！”后面骑兵齐声应和，小径之中，一片马鞭之声骤然响起，紧接着就是隆隆马蹄，借着山谷回声如山洪一般向着前方流民袭来。
许继作为骑将，冲击的节奏掌握得很好，在离流民六十步的地方，马速刚好被提至了巅峰。
而这六十步的距离，对于骑兵就是六个呼吸的时间，想想待会切菜砍瓜的画面，许继禁不住兴奋地勒紧了马缰。
“起！”一个悠长的调子突然在前方响起，眼前的流民就像被风吹起的麦浪，后面猛的高了一截。
“有古怪！”许继的脑中凭空升起一个念头。
四十步了，流民们依然没有跑。
三十步，又有一个声音喊道：“举！”
几乎就在这个声音响起之时，许继面前就像骤然升起了一堵十人宽、五尺高的矛墙。
第一排的青壮蹲在地上，他们的长矛几乎贴着地面。
第二排的青壮弓着腰背，把长矛放在前排的肩膀上。
第三排站的都是营中最高大者，也是最强壮者，他们在整场战斗中都要将长矛平举过肩。
许继不是没见过枪阵，但他们的矛为何那么长，就像是生生把前面的路缩短了一段似的。
曹军骑兵贵重，从不许他们直冲敌阵，但是耳边传来的风声，明确告诉他自己无法停止。
二十步了，阵脚怎么还是不动，难道那些流民连骑兵都不怕了吗？
他们当然还是怕，但是在许继看不到的地方，还有整整七排士兵站在持矛青壮的身后。
这些人只有一个动作，左手立矛，右手扶住前排的人肩膀。
如果有人向后退，他至少要能敌得过七人合在一起的推力。
马上就只剩下十步了，许继毕竟身经百战，虽然只过了瞬息之间，他就已想出了应对之策。
“手戟！手戟！”他一边喊着，一边伸出左拳，同时用动作声音来下达自己的命令。
只要第一排的人倒下，那阵型补换之际必然混乱，这就是自己求的一个生机！
五步，四步，到了！
“放——啊！”
许继只觉马身猛然一沉，他的眼神不受控制的向下看去，先是那些闪亮的枪尖，然后是茅草下新翻出的黑土！
“陷马坑~樊牟这是吃到仙丹了吗？他那个榆木脑袋居然还懂得用陷阱了！”
这个问题的答案，许继可能永远无法知道了，就在马蹄着地，自己身子上挺的那一刻。
他又听到那个声音，这次喊的是：杀！
青壮们都已提前睡足，用过饭食，再与父母妻子告别之后，他们就要径口去等待曹军追兵了。
火把中一个老妇人端坐于树根之上，旁边妇女俯身对着丈夫行大礼送行。
只听那男子肃声说道：“吾若有事，汝当孝顺翁姑，抚育幼子，不可有稍许轻慢。”
“诺。”伏在地上的女子猛然抬头，双眼已经被泪花刺得粉红。
汉代儒家礼教深入人心，凡子女见父母，妻妾见丈夫，皆有礼节，而又以出征礼最为隆重。
但是也非人人如此，比如吕杨一家，他父母早亡，家人只剩妻儿。
此时竟然毫不顾忌礼数，左手抱着幼子，右手牵着妻子柔声嘱咐：
“瑶儿莫忧，刘郎君有大能，此战必胜。但是倘我未归，汝也毋悲伤，到那时你就寻个比吾强的改嫁吧。此事可能应我？”
吕妻闻言大怒，狠狠在他腰间拧了一下，斥道：“汝这老鬼，怎生这般晦气！”
“诶呦，别，别，我是说万一，汝一人怎生带俩孩子……”
看着吕杨与妻子打闹，刘煜忍不住一声讪笑，霍然想起在帐中代他照顾徐盛的常婢。
在墓室中，刘煜一共自取了两三件物事：一个铜镜、一块写着汉琅琊王宗谱的木板、一只镶着翠玉的银簪子，而这柄银簪是他认为留给常婢的最好礼物。
如果此战胜了，便当给她添件首饰。
如果挡住了曹兵，他出了意外，那簪子还能换成银钱花。
如果败了，最后也能用它求个痛快。
东西送了，但是道别嘱托就算了。
这时候作为队中的主将，就该威风凛凛，成竹在胸，让每一个士兵从他身上收获信心。
想到此处，刘煜连敲三下鼓槌，号令青壮集合整队。
自刘煜接手运粮之日始，这群人就没少挨过军棍，此刻听见鼓声，便如条件反射般迅速跑到空地站成队列。
刘煜龙行虎步，按剑挺身，走到众人之前，顾盼环视，慨声说道：
“自古骑兵不胜枪矛，而今曹军入此崎岖之径，马不能快，枪不够长，而我以十倍之众结阵而待，杀之何异于前几日屠羊鹿乎？”
刘煜语气铿锵，说得青壮们胸中胆气渐升，可是他却突然顿了顿，又做懊悔状道：“确有异，彼等肉不如羊鹿好吃。”
“哈哈哈哈！”
每次当枪阵刺死刘煜赶来的羊鹿，都会被充作午间的肉食，听主将提及此事，青壮们心中刚才的恐惧立时烟消云散。
“滄啷！”刘煜拔剑于身前又道：“徐郎前些日于曹营中运出几瓮好酒，待屠尽来犯之敌，诸君可愿与我痛饮乎？”
“诺！”吕杨以下青壮个个热血沸腾，或大声呼喊，或摇臂以庆。
“各什听令，全队入阵！”刘煜挥剑一指，青壮们立时向属于自己的土坑跑去。
夜深谷静，唯听脚步阵阵，火把摇摆，只见人影绰绰。
当晃在最后的黄虎经过时，刘煜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今夜徐郎不在，汝可记得我的交代。”
“记得，记得，不就是先推大的，再推小的吗！”黄虎一脸不耐，摇着斧头应道。
他话虽粗俗，但也无错漏，刘煜只好点点头，最后又勉励道：“汝好生去做，待破敌之后，我与你记个头功！”
“俺不要什么头功，到时小郎君多给我些酒肉便好。”黄虎嘿嘿一笑，趁刘煜手间一松，撒腿就向山头上跑去。
……
“启禀队将，大路只有路口处有些杂乱，小路中林间枝杈却多有劈砍的痕迹。”
听了副将的回报，许继轻蔑一笑：“这群娥贼就是不长记性，当年于济北被主公追得惶惶如丧家之犬，如今却还是这般惫懒，不知隐藏行迹。兄弟们，随我冲。”
曹军骑兵向来讲究将在军前，部队前进完全以骑将的马匹为方向。
随着许继一马当先，身后二十四骑扬鞭打马，鱼贯入了身前小径。
其时太阳初升，小径间尚有晨雾，马匹也甚为颠簸，足知脚下路面坎坷。
“队将，此径狭窄，最窄处仅容二马并行，若是樊贼在此设伏，吾恐有失啊！”
那队副于马后低声提醒，许继也放缓了马速，吩咐诸人散开，小心山间有弓箭手埋伏。
如此又行走了小半个时辰，道路才终于开始变得平坦。
此时晨风已起，晨雾渐散，许继居然在朦胧中真的看见前方有些摇晃的身影。
他们没着甲，没拿刀剑，只是赤着上身蹲在那里，把小径堵了个满满当当。
“这就是樊牟设的埋伏？”举鞭前指的许继忍不住笑出声来。
见此情景，那副将也放松了下来，不禁笑道：“这些人发髻散乱，面目呆滞，必是流民无疑。想来是樊牟打算用其为肉盾，给自己遮蔽后营！”
以骑兵冲击流民，这世上还有更简单的事情吗？
当时青州，曹军千骑就敢追着过万的黄巾军跑，樊牟的脑子就不记事吗？
“哈哈哈哈！”许继狂笑起来，只见他脚下连夹马腹，右手摇动马刀，朝着身后骑兵大喊：“踩过去，踩过去！”
“踩过去！”后面骑兵齐声应和，小径之中，一片马鞭之声骤然响起，紧接着就是隆隆马蹄，借着山谷回声如山洪一般向着前方流民袭来。
许继作为骑将，冲击的节奏掌握得很好，在离流民六十步的地方，马速刚好被提至了巅峰。
而这六十步的距离，对于骑兵就是六个呼吸的时间，想想待会切菜砍瓜的画面，许继禁不住兴奋地勒紧了马缰。
“起！”一个悠长的调子突然在前方响起，眼前的流民就像被风吹起的麦浪，后面猛的高了一截。
“有古怪！”许继的脑中凭空升起一个念头。
四十步了，流民们依然没有跑。
三十步，又有一个声音喊道：“举！”
几乎就在这个声音响起之时，许继面前就像骤然升起了一堵十人宽、五尺高的矛墙。
第一排的青壮蹲在地上，他们的长矛几乎贴着地面。
第二排的青壮弓着腰背，把长矛放在前排的肩膀上。
第三排站的都是营中最高大者，也是最强壮者，他们在整场战斗中都要将长矛平举过肩。
许继不是没见过枪阵，但他们的矛为何那么长，就像是生生把前面的路缩短了一段似的。
曹军骑兵贵重，从不许他们直冲敌阵，但是耳边传来的风声，明确告诉他自己无法停止。
二十步了，阵脚怎么还是不动，难道那些流民连骑兵都不怕了吗？
他们当然还是怕，但是在许继看不到的地方，还有整整七排士兵站在持矛青壮的身后。
这些人只有一个动作，左手立矛，右手扶住前排的人肩膀。
如果有人向后退，他至少要能敌得过七人合在一起的推力。
马上就只剩下十步了，许继毕竟身经百战，虽然只过了瞬息之间，他就已想出了应对之策。
“手戟！手戟！”他一边喊着，一边伸出左拳，同时用动作声音来下达自己的命令。
只要第一排的人倒下，那阵型补换之际必然混乱，这就是自己求的一个生机！
五步，四步，到了！
“放——啊！”
许继只觉马身猛然一沉，他的眼神不受控制的向下看去，先是那些闪亮的枪尖，然后是茅草下新翻出的黑土！
“陷马坑~樊牟这是吃到仙丹了吗？他那个榆木脑袋居然还懂得用陷阱了！”
这个问题的答案，许继可能永远无法知道了，就在马蹄着地，自己身子上挺的那一刻。
他又听到那个声音，这次喊的是：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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