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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先生(1)

    对于高中生最漫长的一个暑假还没有到来,聒噪热闹的蝉鸣还永远围绕在学校路边,黑色的铁门和红色砖墙像是一对情侣,下课铃打响的时候,还能不时瞥见在校园里穿着红色格子短裙,踩着一双小方口皮鞋的可爱女生路过。

    路明非记得这里曾经还有两排高大的梧桐会落下阴影,放学没人接送的他就会和三两个狐朋狗友称兄道弟起来,彼此吊儿郎当并排走回家,直到半路上响起汽车喇叭,好兄弟们各回各家,稀稀落落得仅剩下他一个人……那时候他总要精打细算思考零花钱是用来打车还是到网吧里头坐得发腻,那时候整座城市都会像是电脑机箱一样嗡嗡响,那是青春的躁动。

    他属实没有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回到学校,尽管它和记忆里头的模样相差甚远,光是白色的“科林斯式”大理石柱撑起的那一条气势恢宏的门楣就总叫他出神,大概是这山寨的万神殿上的雕花文字不用拉丁文而是英文的缘故吧。

    “ShilanNobleJunior&SeniorHighSchool”……“仕兰贵族中学”。

    路明非有些啼笑皆非地径直走了进去,那个寻找楚子航的夏天里,这栋承载他乐此不疲、兢兢业业的辛苦跑腿如小蜜蜂一般的好日子早被施工队的起重机拍扁,曾经惹人眼红的400米塑胶跑道像是抽筋扒皮一样换新……为什么每次都是要等到我离开了以后这些东西就蜂拥而至、前仆后继的,搞得好像故意不让人享受这一切,搞得好像自己成了那个被世界排斥的人……

    哦,好像的确是这样子,自己成了世界上最大的怪物,里外不是人,唯一可能知道来龙去脉的那个绅士老头还疑似被自己捅了刀子,心心念念的老爹其实一直抱着“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打算……

    我总以为自己这一路上可以过得不痛不痒,青春原来早就替我死在了路上。

    ……

    他就这么一直往里头走去,没有身穿制服的保安阻拦,没有蹲伏在校门口班主任校长抓迟到,回忆里的事物没有发现这位主人的莅临,一切宛如《盗梦空间》里头设计好的梦境,只有他一个人像是外来的观光客一样,保持着绝对的清醒。

    差点还真以为自己是当年的那个衰小孩,一觉睡过了头慌慌张张地跑回学校来。

    他走过篮球架,走过田径场,走过那间翻新后的堆叠体育器材的仓库,穿过空间廊桥上,还能看到那间全新的玻璃体操房,里头身穿白色舞衣的女生们正在压腿,身段婀娜,路明非觉得柴可夫斯基一定是先看到了芭蕾舞者才想起来《天鹅湖》,毕竟人是无法自由飞翔的……

    整一座校园里头仅仅剩下那面“仕兰中学”的天蓝色校旗和几栋做了外墙翻新的教学楼还称得上熟悉,他便漫无目的地游荡回这里,黑板上还写着上节课数学老师推演的公式,不知道是哪个不称职的值日生干的好事,路明非索性擦起黑板来,他还记得上次这样的下午,是某个森系女孩穿着白棉布裙子,运动鞋,白短袜,坐在讲台上低声哼着歌,问他要不要加入文学社。

    合着自己每次做出选择都是答应了喜欢的女孩,说好的人不会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呢?

    “夕阳?你上来啦?”

    这声音把路明非惊得差点跳起来,手里的黑板擦咯噔一下跌落在地上。路鸣泽还是那张圆润的脸,带着股尚未长大的儿童稚气,一举一动像是悬空的气球,轻轻的靠在爬满绿藤的窗框上,黑色西装打上蝴蝶结,黄金瞳在落日里开出淡红色的霞,把暖意都溶在里头。

    这比路明非这些年来看过的任何一张油画都要煽情,因为男孩永远在等待他呀。

    路鸣泽默默地转过脑袋看向他,神情复杂,怜悯吗、嫌弃吗、想念吗?

    “你还是没有长大啊,哥哥。”路鸣泽淡淡地开口。

    路明非才看清那自眼底融化的红霞,从男孩的眉眼一直流淌到胸口,肋下,足底……可他还像是个没事人一样晃着渗出鲜血的小皮鞋,在随风舞动的窗帘下,仍由橘红色的落日打在他苍白的脸蛋上,嘴里哼着那首歌:

    “谢谢你陪了我这么多年,一路上花开花落、起起跌跌……”

    ……

    “金窝银窝,还是不如自己家的狗窝……”夏枯望了眼熟悉的老房子,今天所发生的一切对于他而言就像是本该出现在梦境里头的小说故事,但似乎因为梦境出现得有些平凡,叫他居然开始疲倦起来,有些不太适应。

    其实夏枯还不想回家,难得周末抽出空来,怎么也该是找上三两好友小聚一二,在某间熟络的网吧里头排出数张大钞,彼此欢声笑语里头消磨完最后的中学光阴,可越是临近,心却是越发奇怪起来,像是知道自己站在危险的边界上,依旧无比轻盈,好像下一刻就会成为一只仰仗斜风展翅飞到很高很高处的白色鸽子。

    他坐在天台的边缘,趁着这栋老房子还未被拆迁办看中,趁着天台上没有堆满杂货垃圾和房东婆婆的蔬菜花卉,只是呜呜作响的空调机组属实有些吵闹,胶带缠绕的空调器水管破开几个口子,不断地往下滴水。

    夏枯觉得自己好像和命运签订了一场契约,自己笨笨呼呼地把一切手续都办完,却还不知道命运会给他安排一个怎么样的去处,自己就算真的成为了白鸽飞行在天台上,也还是要绕过一圈一圈后回到笼舍,这城市其实哪里都不自由,比起仕兰中学而言,更加不自由……

    直到手机铃声响起,老妈的头像从屏幕上亮起,那个熟悉的女人声音里头带着些工作上的疲倦,但还是温柔地吩咐道:“晚上回来吃,记得把电饭煲的饭先煮好,别又忘了按‘煮饭’,冰箱里看看有什么菜,不行就我和你爸回去时候买几个。好好学习,这是高三最后的时间了,以后再后悔就没机会的……”

    老妈和自己的沟通似乎离不开一日三餐还有学习,看上去都是自己生活里息息相关的碎片,可真算起来,似乎又空荡荡的,至于老爸,好像还不如和老妈。

    夏枯不觉得自己是个哲学家,可似乎到了这个年纪,人就会不自觉地胡思乱想起来,想象“生活本就是虚无的,只是爱谁才能感觉自己活着”这样的念头……这个时候树先生反倒是不跳出来和自己高谈阔论了,大概他去找自己的朋友了吧……夏枯想起来今天在出租车上发生的那一幕。

    “我是不是快要疯了,居然相信超能力?”他一把捣乱自己的头发,呼呼地吸进去一阵晚风,把天色吞吐成淡紫色的氤氲。

    “啪”一声点开的燃气灶台,蓝紫色的火焰狭小地燃烧着,锅子里头的水一点点冒上气泡。

    “把土豆切好了。”穿着格子围裙的老妈吩咐着,一边掀开锅子检查自己的成品,是条红烧的鲫鱼。看基金股票老爹可能是瞎子,但挑鱼却是难得的好手,红烧鱼做得很香,脆皮翻裹白肉,浇着油鲜,芳香四溢开来,好像一掀开锅子,家的味道就有了。

    老爹习惯的开了听罐装啤酒,也省得倒杯子里,一边夹菜一边喝酒,一言一语聊着最近公司和身边同事发生的琐事,母亲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说着自己的小姐妹传来的八卦。

    似乎是临近期末前,两个人提前立下了饭桌上不提学习,破天荒地没有展开声讨夏枯学业的话题,但这个话题总要谈论的,既然两位好事者不肯开口,那他这个当事人必须主动积极,更何况他还瞒着“卡塞尔学院”的邀请函。

    “老妈?”夏枯又轻又缓地开口,试图用夹菜的缝隙掩盖心虚,“我如果要出国的话,你们会同意吗?”

    “你要出国?”老妈的质疑如期而至,老爹喝酒的举动顿了一下,却是没说什么,只是夹菜。

    “你想好了?我可告诉你啊,现在出国留学可和前几年不一样了,以前出国留学是海龟,回来都是抢着要,现在都是海带了,不要总想着班里头的人弃考出国你就学他们,那些不是读不出书出去镀个金就是真材实料申请去的名牌大学……再说了你的英语成绩也就那样子……”老妈放下筷子,有些局促地揭开身上的围裙,好像那挂在脖子上轻飘飘的丝带勒住了她脖子一般,换了好几口呼吸,“你挑好学校了吗?不行我叫我找个人帮你参谋参谋,我认识个同学她之前就待在国外,知道的比咱们清楚,我和你说啊,不要随便挑美国欧洲的,对咱们不友好……”

    老妈总是絮絮叨叨的样子,放下筷子就是横眉立目一副义正言辞的理论,完全容不得夏枯插嘴,似乎本来就是这样,夏枯乖乖地一边吃鱼,一边听话,头点个不停,丝毫不怕被鱼刺哽到。

    夏枯看得明白,老妈只是担心,但最后决定如何,还得是家里的顶梁柱拍板,但老爹和他一个模样,只是喝着啤酒,也不知道那一听啤酒怎么能够喝这么久。

    “你别总把他当孩子,夏枯不是小孩子了,天天管东管西,他有自己的想法,就让他去试试呗……”老爹发问,也顺便给老妈找了个台阶下,甩甩手打发走。

    不知道是不是那一听啤酒掺了水,白晃晃的灯光下,老爹又给自己拿了一听啤酒,“想好了?那你说说。”

    夏枯始终认为,自己家中父与子之间的沟通始终是个未解的谜,简短又漫长,像是老爹手里头的酒,明明已经装在了瓶子里头,却是越喝越满了出来,好似把月光目光都盛满放在了里头。

    “是个美国的学校,叫‘卡塞尔学院’,不是什么骗子,网上也都能搜到消息,还是我们高中的联谊大学,美国教育部注册的正规大学,和仕兰中学有些像……都是贵族学校。”夏枯说得小声,但是清楚,那封有些随意的邀请函就像是专门为打破他一潭死水的生活而存在的,哪怕他不知道邀请背后的代价。

    “那就试试呗。”老爹喝了口就抹抹嘴,“试了再说,出国得抓紧时间了……还是你小子已经准备了?”

    夏枯愣了几秒,大抵是明白了“知子莫若父”的老祖宗道理,点了点头,规矩道:“嗯。今天刚面试结束。”

    “啥情况?”老爹追问。

    “嗯……感觉挺好的,那个教授挺喜欢我,还特地给我写了邀请函。”夏枯一五一十地把事情说出来,当然关于树先生的存在还是隐去,他可不想还没进大学就先被送到精神病院进修,虽然他觉得自己现在去到那里,也是有着一席之地。

    “挺好的,挺好的……挺好就好。”老爹说来说去就那一句,夏枯知道自己的老爹其实一直是个蛮有心思的人,只是平时都让着老妈,这大概就是他们老夏家的传统?

    “那就这样吧,试试,只要不出什么大问题……真有什么,就让他们来找我,你爹我都替你兜着,读不了书就回来嘛……帮我把那瓶酒拿过来。”今天的情况已经不能用破天荒来形容,老爹豪气干云,任由着脸颊上落起红光,“倒上!”

    二两白酒就在夏枯眼皮子地下下了肚皮,他有些担心地问候:“没事吧?”

    “我能有事?开哪门子玩笑!你爹我每次赶班不就是在纵横酒桌?这能有事,那我合同单子都不签了!”老爹指了指房间卧室,“你先回去睡觉吧,我这酒劲上来,还得喝一小会,早点休息,出国那边还没着落,学习也不能落下的。”

    “知道知道。”夏枯有着豁然开朗的感觉,好像那层同家庭里粘连的薄薄壁障也随着一吐为快而捅破。

    他回头看了眼客厅里的父亲,白炽灯下把那道因上班消瘦了不少的人影渐渐饱满圆润起来,仰头饮酒的姿态带着仗剑恣意的侠气。

    卧室外的风景仍旧是月影和凉地,包括远处灯火同眠的巨大城市,像是一盏盏长颈的纸皮灯笼,在粉紫色的缭乱里,映入他的眼瞳深处,和他的狗窝隔着十万八千里。

    可夏枯很满意自己的狗窝,普列维尔不也说了嘛“巴黎是地上一座城,地球是天上一颗星”……这栋被高楼林立隔绝在CBD外的小楼层,再怎么破破烂烂,躲在梧桐树阴影和月色下发出老旧空调机箱的抽泣声里的水泥房子,也终究是那个供他安睡的家,是他的城堡,是他辰星。

    “晚安。”

    他轻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