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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人(2)

    林舟眺望着阳光下的大觉寺舍利塔塔尖,这座坐落在BJ西郊阳台山东麓的寺庙,据说是一千多年前的辽代契丹人所修建的寺院,它保留着古代游牧民族“尊日东向”的习俗和迄今为止BJ最老的一株玉兰树,花期到时,如拳的花朵沉在巨大的树冠之上,银白的重瓣宛如新装素娥在风里头舞动翩翩,飒飒地缭乱零落成一地粉葩,从清明开到谷雨,伴着沏茶琴音声也自小憩的云轩上传开。寺庙里始终保留着许多座谈或是品茗的雅趣,但那和他们毫无关联,他的目的异常明确,求符。这枚小家伙只需要花上20元的门票钱就能挂在一众褪色的经幡和模糊的碑刻之间,远远看去像是红色的鱼鳞纹路在阳光下泛着淡金色的暖意,北边的山风,南边的泉茶,都被懒洋洋散步的橘猫串联起来。动静之中相得益彰。

    “他还要保持这个姿势多久?”夏枯收回视线,神色严肃。

    “人嘛,看见了喜欢的东西就容易走不动脚,这点上男孩女孩都是一个样子。不过你不顺便来求个符什么的吗?”苏恩曦一副大姐头的样子,此刻她手里拎着好几个红色的平安符,据说还特意找了庙里的师傅开光,给自己公司的员工老板一人一个。尽管夏枯不明白什么公司一共才四个人……但他还是跟在苏恩曦屁股后头,女人踩着凉鞋不停地在寺庙里跑动,似乎比提出来大觉寺的林舟还要更加热情,长大了眼睛四下里探寻,拿着随身携带的LeicaM-P拍个不停,清炯炯的大眼睛半闭着,长睫毛随着快门轻轻按下,挠得人心痒痒。

    “本来是打算给爹妈求个平安符的,但门口的小师傅说其实买个小挂件也是一样的道理。而且我老爹老妈似乎从来都不太装饰……他们自己,有点太过简约了,我家里唯一的挂件可能就是冰箱上的便利贴……”夏枯摸着手里两个一粉一蓝的平安符挂件,想着这好像还是自己第一次给他们买礼物,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喜欢。

    苏恩曦一眼就看穿了男孩的心思,“爱你的人,无论送什么他们都会喜欢的,所以我们都希望他们能够陪伴我们长久一些……走!姐姐带你好好挥霍一把。”

    夏枯的脸微微抽动,他从字面上读懂了苏恩曦的“挥霍”,因为自从林舟说出来大觉寺的意愿后,苏恩曦就随即准备了两大行李箱,夏枯本来心说还真有些旅行的模样,直到行李箱打开满眼的现金沉甸甸地掠过,他才意识这趟拜佛之旅的重量之处。

    夏枯念了声:“我佛不度穷逼啊。”拖着两大行李箱缓慢地跟了上去。

    夏枯其实一直觉得寺庙是和时代不合时宜的老物件之一,如果不是还算络绎的香客和僧侣,一切就会像是那句“终南山下,活死人墓,神雕侠侣,绝迹江湖”一样,或许某一天庙里的最后一个小沙弥已经扫把动地,活了千年的银杏被虫蛀空了根,高架和城市横贯而来,所有的历史都装进了博物馆,巧合地同他此刻经历的“龙族”一样,成了只活在混血种生命里的东西。

    不过他不愿意想得太远,至少眼下他喜欢这份宁静,似乎比起寻找路明非,屠龙这样的琐事来说,一切都活得更像是个正常人……他一点也不会孤独,甚至有些幸福。

    自北边竹林密密吹来的风,纠缠着苏恩曦栗色的长发,第一缕阳光照在庭院处的三世佛脸前,大觉寺的流浪猫踩着肉垫轻盈跨过门槛,夏枯注意到头顶上斑驳的匾额上写着四个大字“无去来处”。

    “据说是乾隆的御笔,这个最爱题词盖章的皇帝显然不会放过一个证明自己存在来过的机会,哪怕这上面的四个字写的是‘无去来处’,无所谓从哪里来,也无所谓到那里去……佛这东西就是这样,喜欢装出一副把人的一生都看透了大道理来,如电如雾,如梦泡影什么的……哪有那种真把人生看的不重要的笨小孩呀,哪怕是养一只猫,埋一粒种子都好吧,那样的话,或许等哪天见不着了,还可以同我留下的事物重逢。”

    苏恩曦刚从大殿上礼拜完佛像和菩萨,这样颇有些大不敬的话不知道是在说皇帝还是佛,亦或是二者皆有。夏枯对这位雷厉风行的大姐头时而脱线时而严肃的感觉就像是《约会大作战》里有着两条颜色发带的五河琴里。

    “养猫?”夏枯心神一动,因为寺里各处都是散步的猫咪,不少蜷缩在虬结的树根处晒太阳,熟络的香客会带着几包猫粮喂给这群狸奴。

    “对呀,养猫呀!不仅仅是告诉别人你存在过,也可能让你自己意识到活得还算不错。”苏恩曦熟练地揪着一只过路的橘猫后颈,揉着毛茸茸地脑袋揣在胸前,小家伙舒服地喵喵叫了两声就闭上眼睛享受起来,看得夏枯有些发馋。

    “养猫的人大多都怕孤独,又怕吵闹,毕竟一个人回到家里能听见个小东西喵喵喵喵地从不知哪个角落里钻出来欢迎你,蹲在你脚边毛茸茸地蹭着讨完食又悄咪咪地溜走,甩给你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你就会发现其实日子很长,房子不空,你还过得算好,能养得起一只猫。”苏恩曦随手从自己的Goyard购物袋包里掏出一包猫粮,似乎是早有准备。

    “姐你是养过猫吗?看着好熟练的说。”

    “并没有,我家里养着两个黄花大闺女就够我操心了……不过我老板养猫,两只肉嘟嘟肥滚滚的,是他从路边野地里捡来的。据说是暹罗猫的血统,不过已经长成了加菲猫的模样,每年花在这俩家伙身上的钱都能养千百来个你了。”大姐头敦敦教诲。

    夏枯神色窘迫,尽管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成为了计量单位,但还是诚心地点着头,脑海里有一秒掠过一个不成器的念头——现在抱住大姐头的大腿能不能求包养……

    苏恩曦把猫放在地上,猫粮的味道很快吸引来更多的小家伙,肥猫瘦猫皆是甩着尾巴围绕过来,踏着急急忙忙的小碎步,“据说猫是很神奇的动物,研究说它们的短期记忆可能只有16个小时,可一旦你成了它难忘的人,它就会怀念你一辈子,尽管对你而言可能只是十多年。”

    苏恩曦歪着脑袋看脚下的猫,手指了指这个,又指了指那个,嘴里碎碎念着“长腿”“三无”什么的,满脸高兴,浓浓的笑意溅到眼睛底下,凝成一对小酒窝。她突然挺直起身板来,在阳光下伸了个让人血脉贲张的懒腰,白色短袖下的弧线稍纵即逝,“走吧,带你去见见路明非!”

    林舟看见手机上的消息才知道夏枯已经被苏恩曦给撬走了,转过身讶然怪不得周遭安静了许多。他倒是没有太喜欢这座西山脚下的寺庙,尽管他安静一隅,东面而立,能够静静地俯望过去整个京城的风风雨雨,但相比起开在二三月的玉兰,他更喜欢晚春的樱花,一大程度的原因是大觉寺的玉兰树已经落得差不多了,除了顶尖的一朵玉兰还剩在那儿,像是上演着欧·亨利的故事剧本。

    他给自己父母都求了平安签,尤其是把碎碎念都放入了母亲的那份里,尽管他明白这丝毫不会作用,但总归是平安是福……他看遍了平安签和周边贩卖的小挂件,没能找到和女孩送给他那一款相同的,也许是摆摊的人收走了,也许真的是女孩亲手缝的,但那好像都不重要,因为他已经记得女孩的名字了……

    他突然想找个人问一个问题,但眼下夏枯和苏恩曦早就跑得没影了,满地的香客也是各自忙碌,沙弥还没有扫完地,除了跟脚上踏过的橘猫,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似乎是说“这个呆子在干嘛”。

    林舟似乎没能等到他想要等到的人,他索性在手机上问起夏枯来,聊天记录如一串串上浮地气泡戳穿了他平静的内心,“突然想起来自己喜欢一个人……大概要做什么?”

    他其实没打算找夏枯,但他的联系人里除了父母,就剩下为数不多的几个家伙,说实话给芬格尔打去,对方肯定会比夏枯还上心,拿出那副情圣的姿态指点江山,但他不需要那种感觉,其实有些死马当活马医的意味,他只是缺个人说上几句话,被他憋了很久,现在才记起来。

    信息转了几圈才发送过去,夏枯很快就回复过来,语音里充斥着按捺不住的八卦,“应该会挺悲催的吧……但总要试试嘛。”

    林舟心道你也是这么觉得啊……他的脑袋不经意地垂下去,他好像有点明白了,但他还是严肃地敲下另一行,“要怎么试一试?”

    “还能怎么试一试?去找对方呀,带上你所有的东西和心里的话,哪怕你是一只见不得光的鼹鼠,也要勇敢地从黑暗里走出来,在致命的阳光底下冒着会死的风险,也要灰头土脸地告诉漂亮女孩,喜欢本来就是一件半错半对的事情,因为另外一半从来都掌握在对方的手里。”

    林舟没有想到夏枯这个家伙嘴里能够说出这样有些土的情话。

    “是的呀,女孩子的想法也很重要。”

    “当然了,如果女孩子认真喜欢上你了,你就是她的了,跑也跑不掉的那种,只是有些女孩需要你回应,有些不需要罢了……”

    “可你不知道自己那算不算喜欢怎么办?”

    “……”似乎是这个问题问夏枯有些超纲了,那家伙能够和爱情沾边已经是难得,但出乎林舟的意料,他突然好像小宇宙爆发了一样憋出一长串的回复。

    “你是小学生吗?来请教一个笨蛋这种问题,如果没有一点感觉或者迷迷糊糊那就是不喜欢,你现在非要来抠着字眼这样那样的蛛丝马迹加以斟酌然后乱猜,询问就是答案,主动就是答案,答案一直都藏在你的字里行间啊喂!你早就该明白了!”

    林舟默默地息屏,他肯定这不是夏枯的回答,原来是苏恩曦呀,那一切都能解释了……原来这个喜欢吃薯片的眼镜妞在心里也藏着这么多的心思的吗?这大概就是看过言情小说的经验之谈了吧。他沉默了很久,微微点头,像是同意了对方的说辞一样,想回复对方一句“我明白了。”

    但一直没有回应。

    但那都不重要了,因为他等待的女孩正在站玉兰树下,锦鲤池边,像是在等他。扎着高高的马尾辫,眉清目秀,逗弄着刚刚跳上石桌的橘猫,还没等他喊出名字,就蓦然回首,他们的眼神碰巧撞在一起,女孩似乎比以前瘦了一圈。

    两个人久久地对视,都是漆黑的眼睛,都是漠无表情,可一切都显得那么温柔,像是冰层底下浮动的水,在看不见处荡开涟漪,顺便敲落了那树上最后一枚玉兰花,飘飘荡荡地静悬在一池锦鲤中央,闲杂四散,只剩下一只匍匐在池边的笨拙橘猫和那条上潜的鱼。春天的花留到了夏天才落,猫总爱试图靠近鱼,相遇本就不按照合适二字而来,因为它本身才是我们最大的安排。

    “怎么,还要装作重新认识那样进行一次自我介绍吗?”夏弥认真地问道。

    林舟看着女孩那对亮晶晶的眼睛,有点愣,随即摇头。

    “你是夏弥,也是耶梦加得。”

    人的记忆很靠不住,就像是一块容易被消磁的破旧硬盘,甚至没有换新的服务,可有些东西是怎么格式化都抹不掉的,像是花开花落,像是日升日落,像是少年一眼就会看见叫他悸动的女生,于是阳光垂落,树荫蔽挡,一切都像是蜻蜓点水般,那块被人动过手脚的硬盘不断脱落,过去的影像强横地苏醒,潮水般向着他奔涌而来。就像是悬架的篝火在每一个深夜将记忆的冰山炙烤融化,疼痛又温暖。

    “你就就没有什么别的要说了吗?”夏弥咧嘴,露出两个小虎牙,很久不见,可还是一样能瞧出她来。

    他轻声说:“谢谢。”

    “对嘛!这才是你呀。”夏弥笑咯咯地歪着头,轻轻用食指戳在男孩的眉心,有些不舍地收回了目光,她把平安符挂在树枝上,轻轻地坠了一节,催道,“哪有人在寺庙里约女孩的呀……快去找那个家伙吧,就像是他把你找回来那样子……这次轮到我们来找他了,楚子航。”

    楚子航没有伸手,只是久久地看着女孩,果然他还是讨厌这样的沉默,沉默得叫人要发疯,他想要多说点什么,可是有太多太多的事情了,好像话就是这样封住了口,充斥满内心的心声都拥挤在一条跑道上,什么的要说,什么都说不出。

    “再见。”最后他轻声说。

    “笨蛋!说再见一点也不吉利你知不知道?”夏弥轻笑着摆出一个鬼脸,还是轻声附和,“再见啦……”

    就像是被戳破的泡沫一样,轻盈地如同秋天的落叶,消失得无影无踪,楚子航侧过脸去望见那块巨大的褪色牌匾,上头那四个大字格外刺眼,“无去来处”……他是那女孩唯一停泊过的港口。

    “或许是不知梦的缘故,流离之人追逐幻影……”

    又有人在清唱那首和歌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