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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人(3)

    夏枯高举着手机,有些诧异地看着屏幕上开始旋转的圆圈,那是信号微弱的提示,手机的最后一条语音在苏恩曦的一通叫骂下画上句号,而他们此刻已经乖乖地坐在列车中央,随着轰隆隆而响起的地铁穿梭声遁入黑暗。

    这是夏枯人生中唯二难忘的列车之旅,一次是前往卡塞尔学院,一次便是这里,这列锈迹斑驳的列车好像比大觉寺挂了百年的牌匾还来得老旧,火车本来也就是19世纪初被发明的东西还称得上新鲜,何况地铁,但这趟空荡荡的列车就如此轰隆隆地过站、过隧道、然后遁入黑暗,而作为向导的苏恩曦很安静,安静得有一瞬间让夏枯怀疑这个女人是不是睡着了,好像融为了这趟列车的一部分。

    背后那个一闪一灭跳着日光灯的老旧地铁站口越来越远,最终成为一道零星的光点,粗大而有力的立柱没能再撑开那高耸的穹顶和水磨石的地面,刷过绿漆和红油的铁栏杆在轰鸣声里头褪色成了黑白相片的风格,夏枯心底咯噔一下,从地铁道里涌来的风喊得他有些发凉。这趟列车像是背过时间逆行,现代文明的痕迹在车轮滚轴中逐步被颠倒回去,这是趟从2015年通往上个世纪的地铁,像是镜头的平拉摇移,时间在漫长的走道中宛如拖动的时间轴一点点回溯起来。

    越清晰的,越叫人心痛。

    地铁站台上,焕然一新的广告牌上轮播着各色的图文,地上流浪着废弃的报纸和烟蒂,刚换上新的路标牌把方向指地下,嘈杂的人群被缓缓挤开,老人领着青年走下楼梯。已经上了岁数的老人穿着一件竹布衬衫,正麻利地操着一口河南话同他身边的西装青年侃侃而谈,狭小的黑色圆镜下露出一双铁灰色的眼睛,看不出他的心思,嘴里头还不时跑出几句京片子,消瘦的面颊随即上涨几分红润……

    “林凤隆先生,我想我来找您并不仅仅是来观光的。”青年脸上满是殷勤的笑意,但话语并不轻松,“您已经带我参观了大半个BJ城了,虽然不得不说您确实是个地道的导游……但我更希望的是一个猎人,同我们交易的猎人,弗里德里希·冯·隆阁下。”

    林凤隆手里的那对铁蛋顿了一下,他上下打量着眼前的西装青年,笑着点点头,“中!这不都到地儿了嘛,咋会让你白走一趟,我向来最讲交易的规矩。”

    青年人皱眉:“你就不能停一下自己的中国方言吗?”

    “好吧,顾客就是上帝……但你得理解一个在中国活了大半辈子的老头,而且河南话确实很有意思,当然在BJ咱还是得说京片儿。”林凤隆继续领着青年人向前,地铁隧道像是永远走不完一般,“其实你们应该比我还熟悉这里,对吧?”

    “也许吧。”青年人淡淡地回答,他们已经逐渐远离了地铁口,越发显得空空荡荡,就连人的声音也开始淡了,像是这座沉睡已久的地铁站露出它不一样的面孔,成了一座巨大的迷宫,亮得过于发白的灯光把两个人隔离在这个剩在地底的封闭空间里,除了背后的阴暗就只是面前的光点,他们像是迷失在黑夜里头的虫子,寻找自焚而烬的火,却只等来一道路标牌——上头用红漆刷着巨大的叉叉,写道“禁止通行”。

    “到了。”林凤隆缓缓吐出一口气,好像总算是有块石头着落下来,“就是这儿了,准没错!”

    青年人看着眼前龇牙咧嘴的消瘦老人,活脱脱一张精明的二道贩子嘴脸,只剩下骤然亮腾起来的淡金色眼瞳让人讶然,“是这儿?”

    “只能是这儿了……”老人有些答非所问,摘下眼镜哈了口气开始擦拭,“其实我并不觉得你能找到些什么,毕竟我们是人,他们是神……就像是古代里那些贩夫走卒一辈子都只能眺望眼禁闭的皇宫都城,哪像咱们现在这样给张门票钱哪里头都能闯!”

    青年人没有理睬老人的打趣,追问着他,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隧道深处,那本该空无一物的深邃里正传来不可思议的列车声,青年人声音发颤,终于有些按捺不住激动,“你怎么确定他就在这儿?这是我们的交易!快,你要把相关的一切都说得清楚些,他的情况,他的打算!”

    “年轻人,不要心急嘛,相比之下我更喜欢先前的那个孩子。”老人的脸沉下来,不动声色地指了指青年人因激动而发皱的衣角。

    “那我衷心希望他们能够平安归来,寻找阿瓦隆的冒险者们,就像是神话故事里头的那些英雄,不是吗?可我们都知道英雄也只是凡人中的佼佼者罢了,凡人难逃一死!”青年人冷冷地说,“相比起来我们更加在意他的存在,你成了如今的样子不也是拜他所赐吗?”

    呼呼……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通往月台的楼梯口处正滚滚地往地铁站里头倾注下冰冷的风,在这个密闭的空间里头,气流和水没有多大的区别,它一个劲儿地向下涌动、填补、席卷过所有它触及的事物,就像是声叹息,卷着上世纪都没有落干净的灰尘狂舞起来,粉刷过的白色墙壁正渐渐剥落发黄,吊顶的铝合金板变成了上个世纪的石灰顶棚,隐藏在凹槽中的LED光源被惨白的日光灯管所替换,那尚未停滞的电动扶梯也凝固起来,像是被冻结成坚硬冰冷的大理石台阶,那是一种名为“过去”的恶魔,他捕捉着遗憾要把所有都拉回那个隐藏的国度。

    “也许吧……我其实也很久没回BJ了,时代变化很快,但那是对死物而言,对活人来说变化始终是最可怕的东西。”老人重新戴上眼镜,像是追忆一样,“我其实一开始就想要带你来这儿的,我向来讲生意的规矩,可我突然意识到原来我已经在这儿呆了很久很久,你大概不能够理解那种‘久’的滋味,那是独属于老人的经验,但我愿意分享给你,就权当是我作为长辈对晚辈的传授了……世界真的很残酷,而我们始终是渺小是生物。”

    呜呜……黄金瞳在林凤隆的眼中渐渐黯淡下去,年轻人已经随着遥不可及的列车声而消失不见,一切仿佛是向前扭转的车轮,吭哧吭哧个不停,这个从上世纪余留下来的混血种老人站直了身子,望着那块“禁止通行”的红漆路牌,轻轻地说道,“回不去了,我们都回不去了。”

    夏枯睁开眼睛,眼皮沉重,他居然能在这趟喧闹的地铁上睡了过去,也许是那天下了飞机还未有倒过来的时差像是游魂一般再度找上了他的身,但他此刻感受着那股列车行驶而产生出的微微震动,以及肩膀上某个留着哈喇子的女孩,准确说是成熟女人,尽管她素面无妆,看上去柔软而温暖,可衬衫领口上透出高档香水的气息,淡淡的暖香说不上名字,只是在这个密闭狭窄的列车厢里不断地发酵,带着晕眩的滋味,总是不住地提醒着夏枯对方的存在。

    夏枯忘记了是谁说过地铁是个有故事的地方,不过想来能让他记不住的也只能是些不入流的作者。可地铁为什么称得上有故事?是因为那些厌倦生活的人会纵身从站台上跳下的人,又或许是那些人会在地铁驶来的一刹那领悟到什么而狼狈上爬……但那都是别人的故事,夏枯觉得地铁对于他而言也成了一个藏有故事的地方,就像是过道上如潮汐般怂恿的风声。

    他呆呆地坐在黑暗里头,地铁轰隆隆地响彻着,锈迹斑驳的车厢里头所有的气味是属于身旁的人,好像一下子被另一个人拥抱着,在她的均匀呼吸声里头被一点点淹没。

    靠!

    夏枯觉得自己有点发热,可明明身体上的感觉是冷的,他都快忘了自己是答应了苏恩曦去见路明非,什么猪油蒙心的操作,那个活在自己梦境里的家伙是靠一辆列车就能抵达的吗?难道是什么“路明非特快列车”吗?而且自己对肩头上依靠的女人一点也发不了火,只是木讷地看着,脑海里还顺势闪过一道人影,那个他害怕下一次碰面就认不出的徐笑笑,彼时的女孩是趴在课桌上,把头埋进胳膊肘里,午休的教室被拉下窗帘,死寂如墓,所有人都顺风倒下,只有夏枯会像是土拨鼠一般探出脑袋,小心翼翼地打量着黑暗里那些静谧的脸庞,还有那些在摇晃风扇里混淆成的气味。说起来他好像离那个真实的世界越来越遥远了,毕业时组建的微信群聊仿佛成了老年休闲俱乐部那种张贴传单拉票的场所,每个人都不时地分享几句自己的生活,然后噤声,所有的聊天拼凑出的瞩目红色气泡停留在某个可以数得清的可怜数字上,一动不动,不加不减。

    好像生活就是这样的,不断从一个地方出走,不断同那里告别,就像是恋爱里的分手……你们没了话题继续聊天,行走在两条不会通向的行道,就算是看最新上映的电影也只是在手机的朋友圈里为彼此点个赞,好像还能可怜巴巴地凑近一点,却在没有能够在肩上蹭来蹭去的触觉,不会有转过头碰见那张嬉笑怒骂的嘴脸,那些能够在某个不经意间唤醒你尘封记忆的眼前人成了人山人海里蓦然熟悉的背影。

    “就是这样子的。”男人仿佛叹了口气,“有时候就像是分不清自己活在电影的幕布里头还是真的在惶惶度日,像个要刷业绩的奥特曼等待着小怪兽到来……那为什么不索性当个被奥特曼打败的小怪兽呢?或许我们联合起来,把奥特曼也打跑呀!”

    “你怎么来了?”夏枯干笑两声,抓着自己油腻腻的头,他对眼前的男人好像都有些陌生了,“好久不见啊!”

    “好久不见啊……”路明非回应道。

    路明非正伸手抓着列车的把手,一手拿着本诗集一样的书本,充当70年代知识分子的打扮,那本书用拉丁文写成,对于还没系统上学的夏枯而言属实和无字天书已无差别。

    “你是来找我的吗?”夏枯有些慌神,按道理说这趟旅途的目的就是寻找路明非,无论是明面上的任务还是私底下的决心,都不应该表现出这副鬼样子,可不知道为什么,仿佛这个家伙从一出现就让他有种难以言表的悲戚,仿佛那种梦境里的哀伤即将闯入现实。

    “嗨!不是你要找我的嘛?”路明非瞥了他一眼,满脸不屑,“难道你也是什么傲娇属性?”

    “喂喂喂,不要往什么奇怪的点上靠啊!”夏枯登时炸毛,“明明你自己像个定时炸弹一样,我莫名其妙的S级更像是作弊拿来的,要不是刚开学就碰上点突发事件,估计那群老教授第一个找上我来,拿我开刀做实验……你个家伙又超长待机,连个呼叫方式都没。”

    “不是所有的呼叫都该有回应的……我们总要熟悉一个人生活,就像是成年礼。”路明非沉默了半晌,把手里的书本合上,“总不能一直像个小孩,你说对吧!”

    夏枯听着这有些摸不着头脑的心灵鸡汤,他能做的只是配合地点着头。

    列车开始过站,夏枯清晰地看清楚那明亮的站台上拥挤的人群,男男女女刷着手机,泛着电子屏幕的光屏像是一面面照妖镜刻画着众生相,唯有嬉笑怒骂的孩子和年迈的老人躲过这一劫,可这是现状,以后呢?夏枯像是开着小差一般看着浮掠如影的月台光景,列车仍旧直行,不知开往哪里。

    “很快就到站了,1号线就是这点麻烦。”路明非低声说,“你得打起点精神来,我只是给我们的正式碰面先预热一下!就当是小礼物吧,提醒你一下,注意安全!你身边的这个小妞虽然能打,但还是会死的哦……”

    路明非懒懒地挥了挥手作别,站台上的日光灯管一闪一灭。

    夏枯肩头上仍旧是女人轻微的呼吸和说不上名字的香水味道,这回多了一种味道,是她嘴角的薯片,烧烤味。

    地铁再次过站,站台上灯火通明,却只有一个乘客,那是个看上去有些焦躁的西装青年,正颓然地端坐在列车过道的边缘,双手抄在口袋里,笔挺的裤腿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摆晃,不知道是看见了他还是列车,那张久违的面孔上露出笑意,赤金色的眼瞳像是融化的岩浆一般流露出过分的生机。

    夏枯下意识地缩起脑袋,心底深处有什么东西触动了一下,像是记忆里被野孩子用石头砸过脑袋、起过绰号的那种不适与厌恶感,一点点地从回忆的缝隙里透渗出来,他讨厌这家伙,或者说他讨厌那家伙身上所散发出的气味……

    像是一具放在棺椁中太过腐朽的尸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