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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上)般若行时若般若

    柳烟凝乍见这山一般高大的汉子突然跳出来救下自己,兀自有些惊讶,而马车内的林风听到这高大汉子的声音却惊喜异常,正要从马车里钻出去时,他忽然又转念一想:“自己这番出去,定要再惹出许多麻烦来,不如忍耐片刻再做打算。”他这么想着便按捺住激动的心情,等在马车内。而且柳烟凝开始便嘱咐他,要他待在车里无论如何也不要出来,此举虽然更惹人生疑,但一旦有人揭开车帘看见的只是身男扮女装的林风,来人心中便由巨大的怀疑一下变成了失望,这种认识反差更有利于他脱困,也就再没人怀疑他的身份。

    方才柳烟凝身处危机之时,林风被厚厚的帘布遮住,待他听出柳烟凝有危难时,却已经来不及出手救援,亏有人救下了柳烟凝,这时他又听见这久违的声音,怎不欢喜,却碍于形势不便立刻出去,只急得他心如猫挠。

    白珂上下打量着眼前这高大汉子,喝问道:

    “阁下,为何阻挠。”

    那汉子大嘴一咧,破口骂道:

    “你们在下面打得这般吵闹,咱老赵还咋喝酒!?”

    白珂一指那杆大旗,怒道:

    “你不知道冷剑山庄吗?好大的胆子敢来管少爷的事!”

    那汉子斜睨了一眼旗子,摇头说道:

    “不知道。”

    白珂大怒,奋身而上,右手剑直刺而出,毫无花哨却是迅捷异常,剑势如虹,甚为凌厉,那汉子神色自若地瞧着白珂,待他剑近,衣袖忽然轻挥,搭在白珂的剑上。白珂见他只用衣袖来接自己的宝剑,不禁冷笑连连,但当那汉子的衣袖搭到自己宝剑上时,就觉手中剑似有千斤重,登时吃重不住,径直砸向地上。

    那汉子嘿嘿一笑,大掌突然探出要抓白珂前胸衣襟,白珂连忙甩掉长剑,双掌翻飞,疾拍他腰腹,那汉子却将掌化作拳,砰的一拳打在白珂双掌上,白珂只觉一股大力夹着奔雷之势扑面而来,他情急之间连翻数个跟头,仍觉对方拳劲未消,蹬蹬蹬连退了数步又翻了个跟头才一屁股坐在地上,兀自喘息不止,却也并未受什么大伤。

    那汉子见状微微点头,说道:

    “总算还有些门道。”他话音方落,耳际风声响动,数枚琵琶钉骤然飞至,他冷哼一声,随手一抄将琵琶钉抓在手里,抖手又扔了回去。

    众人只闻“啊”的一声惊叫,却见那些琵琶钉竟尽数钉在媚煞的发髻之上,媚煞则是面无血色,骇然当场。

    那掌旗的张劲到底是老江湖,一面急忙命人上前搀起白珂,一面上前赔罪道:

    “这位好汉手下容情,是小人的不是,好汉大人大量,且放过我家少爷,冷剑山庄感激不尽。”他这话将冷剑山庄抬出来,便是想眼前这汉子虽然不好惹,但依冷剑山庄在江湖上的名声,这汉子也不好再作纠缠。

    高大汉子冷眼打量了下那面大旗,微微冷哼,而后说道:

    “走吧,下回打架不要找老赵喝酒的时候。”张劲连忙点头称是,示意冷剑山庄众人离去。

    不多时冷剑山庄的人便走了个干净,那汉子摸了摸腰间的葫芦,骂道:

    “真他妈麻烦。”便要迈步走开。

    柳烟凝此时也猜到眼前的这个大汉是谁,此时见他要走,连忙赶上前去,说道:

    “赵大爷,请留步!”

    那汉子微一愣神,转身看她,嚷道:

    “你个小女娃子不好好待在家里,出来乱跑什么,真不像话!”语气中颇为不耐,迈步又要离开。

    柳烟凝见状急忙叫道:

    “赵大爷不想知道风泰的下落吗?”

    此话一出,那汉子两步便来到柳烟凝身边,两眼直直地盯着她,沉声说道:

    “小姑娘,不可骗我!”

    柳烟凝低声笑道:

    “整个江湖的人都不知风泰是何人,我却知道,怎会骗您?”

    那汉子喜形于色,问道:

    “在什么地方?”

    柳烟凝一指身后的马车,说道:“就在这里。”

    那汉子走到前去一把扯开帘布,却见一个美貌的女子神色古怪地瞧着他,他心中惊怒,便立时回身对柳烟凝怒道:

    “小丫头骗我!这车里分明只有一个女子在里面,风泰在什么地方?”

    他声音洪亮,这句话又是惊怒之际说出,是以整条街的人都听得见。周围一众江湖人本待瞧瞧柳烟凝马车里究竟是不是林风,但听得这句话,也纷纷消去了心头的怀疑,都慢慢地离去。

    柳烟凝瞧了四周一眼,见注意她马车的江湖人都散了去,正合她的心意,却又瞧见那怒容满面的汉子,急忙说道:

    “赵大爷不妨仔细瞧瞧里面那位姑娘,生得是何模样。”

    那汉子听出她声音中的古怪,便又看向车内,却见马车里的女子双目含泪,神色激动,冲他低声叫道:

    “义父!”竟是个男子的声音。

    那汉子大惊,忖道:

    “这女子怎么是男人的声音,又怎么叫我义父?”

    他一时间惊疑不定,喃喃说道:

    “你……你是……”

    柳烟凝见这大街之上的人都不再留意他们的马车,但到底是人多耳杂,便说道:

    “赵大爷,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您先上车,车里人自会跟您说明白。”她待那汉子上了车后便也跟着跳上车,手中马鞭啪地一声响,催马而前。

    这突然到来的汉子正是赵一横,他也是听得江湖传闻才来到洛阳的,到了洛阳便去宏武镖局找人,不想人没找到还惹一肚子怨气,他烦闷不已便在这街边的酒楼上吃酒,正喝地兴起时听见楼下有人打架,他内力深厚耳目聪明,将媚煞的毒计听了个真切,是以才有了方才丢碗救人之举。

    赵一横却万万没料到林风竟然男扮女装藏在车里,待他到上了车后,见到擦掉脸上胭脂的林风更是吃惊不已,问道:

    “你到底是什么人?”

    林风颤声说道:

    “义父,我是林风啊。”

    赵一横仍是心有疑惑,又问道:

    “你真是?”

    林风急忙在身上翻来翻去,想找当初赵一横送他的玉佩,忽地记起玉佩被凤巧儿强要了去,遂说道:

    “义父,我真是林风,可是您当年给我玉佩被人强要去了,一时不在身边。您可记得当年潭州金樽月酒楼?”

    赵一横听得金樽月三字后便不疑有他了,一把拽住林风,笑骂道:

    “好小子,这些年藏在哪里,累我一通好找!”

    他这近十年的里多数在江湖上飘荡,寻找厉二娘的踪迹,也不断地寻找林风的下落,他总觉得林风尚在人世,此刻见了林风心中着实欢喜,哈哈大笑道:

    “当日我得知有个叫林风的少年人在洛阳时,我还不大信,只怀疑是个同名姓的人,却也想来看看!哈哈,贼老天眼居然没瞎透!竟然真是你!哈哈!”

    林风疑惑道:

    “义父不是见到巧儿才来的吗?”

    赵一横不解:

    “巧儿?”

    林风解释道:

    “是凤翔谷的凤巧儿,跟何谷主一起的。”

    赵一横闻言登时笑道:

    “是那个小丫头啊,哈哈,在荆州的时候,这小丫头还背着何白露偷跑出来跟我喝酒。”

    林风想起凤巧儿的狡黠,也点头笑道:

    “对,就是她,义父没见到她吗?”

    赵一横道:

    “没有,那日在荆州分别后,我往南去了,何白露往洪州去了,之后便再没见过那丫头。”

    林风闻言方明白凤巧儿并没遇见赵一横,而是找何白露去了,便道:

    “是何谷主去了洪州,巧儿却偷跑了出来,遇见我了,之后我二人便一直同路,直到宏武镖局之事才被迫分开,我原以为是巧儿带义父过来的。”

    赵一横摇头说道:

    “本来我想去潭州找老孙喝几壶酒的,不想路上听闻了洛阳的事,这才敢过来的。”

    林风想起凤巧儿离开时手臂受伤不轻,不无担忧地叹道:

    “不知道她现在身在何处。”

    赵一横笑道:

    “你不必太过担心,她们凤翔谷自然有一套联络的法子,何白露岂会让自己的师侄出差错?她不会有事的,再者我看那丫头古灵精怪,定不会让自己吃亏的。”

    林风闻言默然良久,又忆起幼年之事,心里却仍有些别扭自己的身世,挣扎许久才问道:

    “义父,风雷山庄可好?”

    赵一横听他提起风雷山庄,大脸上忽然有些古怪,眼神游移不定,及见到林风一脸期冀,才生硬地说道:

    “一切都好,一切都好!”

    林风瞧出他神色不定,言辞不似方才那般随性,担心风雷山庄出了什么事,怕赵一横有意相瞒,便又问道:

    “一切都好?姑姑还好?”

    赵一横老脸一红,说道:

    “好,好得不得了,不得了!”

    林风心中仍是疑惑,赵一横却不容他再问,抢先说道:

    “先说说你咋成了无明的弟子?这事可要仔细说清楚了!”

    林风便将如何被无明救起,又被无明强掳上山一待十年的情由说与他听。赵一横听得惊奇不已,好了好一会儿才皱着眉头说道:

    “这事可有些麻烦了,恩,麻烦大了。”

    林风问道:

    “有什么麻烦吗?”

    赵一横将手一摆,说道:

    “多的你不必知道,你现在打我一掌!”

    林风闻言愕然,赵一横又说道:

    “用你十成力打我一掌!”

    林风仍是疑惑,迟迟不肯出掌,赵一横见状哈哈一笑,说道:

    “你是怕伤了我?不妨不妨,尽管打来!”

    林风虽是不解,但见他坚持,便用七分力打了他一掌,只见掌劲凶凶,噗的打在赵一横的身上,却如破革一般软绵无着力之处。

    赵一横一瞪眼,骂道:

    “小子瞧不起老赵?”

    林风见他变色,便卯足内劲,一只手掌变得青紫骇人,弥漫出浓浓寒意,一时间马车内寒色凛然,砰的一声又打在赵一横身上,只是这次不像上次一样软绵绵的,却是像打在铁板上一样,震得林风手掌发疼。

    赵一横闷哼一声晃了晃身子便闭目调息,整个马车也随着晃了晃,过了一会儿他徐徐睁开眼,吐了口气,叹道:

    “无明的玄阴内劲果然了得,不过你好像学的不咋尽心,遇上一般江湖人自然不怕,可若是遇见真正的高手就难免一败了。”

    他话到此处语气一转,却又笑道:

    “不过也好,我也好跟师父交代了,嘿嘿!”

    林风闻言更是不解,他刚要问,赵一横却一摆手说道:

    “你不用知道这么多……”

    忽见柳烟凝探进身子来问:

    “刚才怎么了?”

    林风怕她担心,便说道:

    “没事。”

    柳烟凝疑惑地看了二人一眼,赵一横问道:

    “这位小姑娘是谁?”

    柳烟凝抢先说道:

    “晚辈莫信见过赵大爷。”

    林风闻言一愣,满脸疑惑地看着柳烟凝,赵一横却是冷哼一声,说道:

    “你这姓柳的小丫头很不实在!”

    林风和柳烟凝见他一眼看穿她的身份俱是惊奇不已,赵一横说道:

    “这世上知道林风是风泰的,又如你这般年纪的女子便只有两个,一个是铃儿丫头另一个就是柳开的妹子。铃儿自在家好好的,你又会这般高明的暗器手法,那你肯定就是那柳开的妹子,却来欺瞒老赵,不实在!”

    林风柳烟凝二人均是惊讶不已,他们都以为赵一横必是个粗豪的汉子,不想竟有这等眼光和缜密的心思,均想若自己是假冒的,他定能一眼看穿。

    柳烟凝被他说得惭愧不已:

    “赵大爷莫怪,晚辈实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才隐去姓名。”

    赵一横冷斥道:

    “你们这些小娃娃好没趣,一个个名字改来改去。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他说到这里忽然想起当年的一些往事,口气竟然弱了许多,最后也说不下去了,只得尴尬地清咳一声,含糊地说道:

    “反正不可乱改就是了。”

    林风、柳烟凝闻言二人连连点头,赵一横心中高兴,便说道:“走!咱们去找个地方喝酒去!十年不见了,哈哈!”

    宏武镖局内,入眼缟素,肃穆悲戚。一个四十许的汉子从外面跌跌撞撞地冲进镖局,直接撞开寇武州的房门,颤声问道:

    “大哥,阿延和老三的事是真的?!”

    寇武州乍然见到来人惊讶不已:

    “二弟,你怎么回来了?朝廷的事办完了?”

    这突然闯进来的汉子正是宏武镖局二镖头江兴,江兴不理他问话,直急切地问道:

    “大哥,阿延真的被害了?”

    寇武州低声悲叹道:

    “是,三弟和阿延的事都是真的。”

    江兴悲怒交加,喝问道:

    “是谁?是什么人做的?”

    寇武州将他按住,面色凝重地问道:

    “二弟,你先别管这些,朝廷的事可办完了?你怎么就回来了?”

    江兴如实说道:

    “没有,我在半路的时候听见镖局出事了,便着急赶回来了。”

    寇武州闻言猛得一拍桌子,怒道:

    “胡闹!你可知你这趟镖干系重大,你身为镖头却独自离开,若是有个好歹,莫说你我二人性命不保,就是宏武镖局上上下下几百口人都难免于难!”

    江兴被骂得默然不语,待寇武州训斥完,他才缓缓说道:

    “你我兄弟三人结拜数十年如亲兄弟一般,除了阿瑛,咱们三人没有半个子嗣。阿延从小听话,便如我三人亲生一般。这一下变故,三弟没了,阿延也被害了,让我如何能安心保镖……”话到最后他已然是泣不成声。

    寇武州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道:

    “我知道你心急镖局里的事,可……”

    江兴连忙说道:

    “大哥放心,我虽回来了,中州三侠和众家镖师们都在,何况还有一营官兵在,应该不会出问题。”

    寇武州闻言不由得怒道:

    “那些好吃懒做的官兵有什么用,一旦有事他们跑得比谁都快。不行,你赶紧回去,不要迟疑!”

    江兴扑通一下跪倒在地上,哭道:

    “大哥,你先说阿延和老三是被什么人所害,待我手刃仇人再去不迟。可真是那个叫林风的小子吗?”

    寇武州将他扶起,沉声劝道:

    “二弟,你听大哥的话,赶紧回去,他们的仇我一定会给他们报!”

    江兴闻言豁然起身,怒道:

    “我去剥了那小贼的皮!”

    寇武州又将他按住,叹道:

    “那林风早被人救走了,现下也不知藏在什么地方,你如何去找他。如今我已广发英雄帖,邀江湖朋友助我们一臂之力将他找出来,而且他被捉时身受重伤,不是三五日就能痊愈的,所以他一定还在洛阳城内。你且放心离去,大哥定会用他的人头祭奠被害的兄弟们!”

    江兴见寇武州如此说,低头沉默半晌,才抬起头满含悲戚地说道:

    “好,那大哥让我再瞧一眼阿延。”寇武州微微点头。

    穆延已死去数日,尸体却仍是阴寒逼人。寇武州打开棺盖时,一股阴寒之气扑面而来,木棺之中的穆延除了面色青紫得厉害便如生人一般,江兴见状悲戚难言,不禁伸手轻抚穆延的面庞,不想指尖方碰到穆延的肌肤便觉寒冷异常,便如数九寒冰一般,完全不像一般尸体,他心中一惊连忙收回手,回头问道:

    “大哥,这是怎么回事?”

    寇武州恨声说道:

    “是玄阴七绝掌!”

    江兴惊道:

    “是恶头陀?”

    寇武州摇头说道:

    “是他的弟子,也就是那林风小贼!”

    江兴闻言心里一沉,默然许久,忽然他眼中精光一闪,怒道:

    “不管他林风是谁的徒弟,我江兴誓取他项上人头!”

    寇武州见他怒发冲冠,怕他误了大事,便说道:

    “二弟,报仇的事你别管,现在赶紧回去,千万不要耽搁。”

    江兴将棺盖板回,沉声说道:

    “是,我这就回去。”

    说着,二人往外走去,前面忽然出现一个少女,见了江兴便一头埋进他的怀里,放声大哭道:

    “二叔,表哥没了,三叔也没了!呜……”呜咽不止,正是寇瑛。

    江兴轻抚着寇瑛的秀发,温声安慰道:

    “阿瑛,别哭,别哭……”他自己却也是泪流满面。

    寇武州见状摇头暗叹,心头对林风的恨意又添一分,他上前拉开二人,说道:

    “阿瑛,不要缠着你三叔,他还要急着赶回去。”

    江兴抬袖擦了擦眼泪,笑道:

    “是啊,阿瑛,二叔还要回去,你在家等我,再不多久二叔就回来了,回来后二叔教你一套刀法。”

    习武是寇瑛平日所好,若在往日她定然欣喜不已,此刻却提不起半分兴致,只是默默地点头。寇武州父女二人将江兴送出镖局,见江兴身影全无才回到府中,寇瑛瞧见父亲鬓边白发又添了许多,身形虽如往日一般壮硕却少了许多精神,不由得担心道:

    “爹,您要多休息,这样下去非将身子弄垮了不可。”

    寇武州叹道:

    “一日不报此仇,我哪里睡得着。”话语之中饱含无尽的悲怆。

    寇瑛闻言心虚不已,那日她给柳烟凝指路,在后面瞧着柳烟凝将林风救走,此刻听得父亲如此说,心中难免忐忑,不由得低声说道:

    “爹,说不定林少侠真是冤枉的呢。”

    寇武州闻言一愣,旋即严厉地看着寇瑛,怒道:

    “天下间只有恶头陀有这般阴寒的掌力,老张临死前为何见了他就一脸惊恐,为何当晚他出现在老张的房间里,又为何老张当夜就被害了!?”

    寇瑛不敢抬头看他,却仍是低声说道:

    “如若真是他杀的人,那他为何还来报信,还在府中待了这许多日子,再说林少侠是个宽厚的人,怎么会做出那样的事?”

    寇武州蓦地盯到她身上,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喝问道:

    “阿瑛,是不是你放了他?”

    寇瑛闻言心中大乱,连忙否认道:

    “不是,不是。”

    寇武州紧紧地抓住她的手,厉声说道:

    “阿瑛,他是害死你三叔和阿延的凶手,你为何要如此维护他!”

    寇瑛更是慌乱,急忙说道:

    “我没维护他。”

    寇武州又定定地瞧了她良久,才放开她的手腕,说道:

    “去吧,我想一个人跟阿延说几句话。”

    寇瑛见他不再逼问登时如释重负,点头说道:

    “是,爹爹早点休息。”说完便急步离开了。

    寇武州望着女儿慌张离开的身影,喃喃自语道:“阿瑛,你自小便不会说谎,又岂能骗了养你长大的爹爹呢。只是你为何不顾一起长大的兄妹情分,放了仇人。”

    洛阳城大街上,一个头戴斗笠的胖和尚手中端着一个钵盂正在沿街化缘,他身后跟着一个瘦弱的小和尚,二人之间有一根小竹竿,竹竿的一头抓在前面大胖和尚的手里,另一端则被小和尚攥在手中。大和尚沿街走着,后面小和尚也跌跌撞撞地跟着,不时跌倒在地上,大和尚便驻身等他爬起来,二人就这般走走停停,虽进过不少店家,可不是被人打出来就是被人喝骂出来,眼见已经走过了半条街,胖和尚的钵盂还是空空如也,而后面的小和尚也还是跌跌撞撞地跟着,始终不说半句话。

    胖和尚抬头看了眼乌云遍布的天,又转身看了看身后的小和尚,两道长眉微微皱了皱,叹道:

    “也罢,也罢。”

    说完这话,他便领着小和尚转身向一旁的医馆走去,待走到医馆门口时见门楣上挂着一块烫金的匾额,上书:“妙手神术”。胖和尚微微点头,便在医馆旁边的台阶上坐下,后面的小和尚也摸索着跟上,于一旁安静地坐着。

    医馆有个小学徒看见了二人,便走上来问道:

    “大和尚看病还是化缘?”

    胖和尚闻言抬起头来,两道长眉一弯,笑道:

    “化一碗果肚饭一处遮雨檐。”

    那小学徒挠挠后脑勺,为难地说道:

    “这饭,小人可以帮您拿到,这住处怕是不好弄,还有,大和尚还是不要在这边等着,一会儿东家来了怕是要赶你们的。”

    他话未说完,旁边过来一个中年人,训斥道:

    “小麻子,还在这边做什么,还不去抓药!”

    那小学徒打了个激灵,急匆匆地跑了进去。中年人上下瞅了瞅胖和尚二人,见二人衣衫虽完好却颇为陈旧,想来只是行脚化缘的和尚,遂高声叱道:

    “和尚,哪来的,回哪去!别在这里念往生咒,多晦气!”

    胖和尚双手合十诵道:

    “施主,以美食施:得离饥馑,仓库盈溢。以浆饮施:得所住之处,无诸饥渴。以住处施:得田宅宽广,楼阁庄严。”说着,他将手上钵盂恭恭敬敬地奉上。

    那中年人看也不看他,一挥手将钵盂打飞,怒骂道:

    “老和尚不要捣乱,当心爷爷将你打走!”

    胖和尚不以为意,仍是弯着双眉,笑容满面的合身而退,后面小和尚低声说道:

    “师父,钵盂丢了。”

    胖和尚道:

    “丢了吗?那你去捡回来。”

    小和尚面露难色,胖和尚笑道:

    “丢的看得见,捡的看不见。见者惑心,盲者惑色。”

    说着,他自己走过去弯身捡起钵盂,轻轻擦了擦上面的泥土,缓缓说道:

    “行所谓苦,道其中也。”

    而后又走到小和尚身边拿起他手中竹竿,握在手中微一起势,嗤嗤在墙上写了一行字:“祛病除疾,但求一餐一宿。”写完他便于一旁坐下,身后小和尚也安静地跟着坐下。

    路人有好奇的,上来仔细瞧这一大一小和尚,均觉蹊跷,却无人上来探问。渐渐的路人越聚越多,不多时便围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圈子。众人奇怪之余,都没有看见癞痢龙正领着一伙泼皮走了过来,他推开众人,走到当中,见那墙上写了一行字,他不认字,不知道墙上写的什么,便伸手抓过一个路人问道:

    “那墙上写的什么字?”

    那人认得是癞痢龙,有些害怕,癞痢龙一瞪眼,骂道:

    “可是想尝尝爷爷的拳头?”

    那人赶忙说道:

    “上面写着给人瞧病,治好了要吃一顿饭和一个睡觉的地方。”

    癞痢龙一把将那人甩开,晃着膀子两步走到胖和尚跟前,问道:

    “和尚会瞧病?”

    那胖和尚微微抬起头,双手合十,说道:

    “是。”

    癞痢龙是个欺软怕硬的泼皮,见这胖和尚慈眉善目,便嘿然一笑,问道:

    “那和尚瞧瞧爷爷身上有什么病?”

    那胖和尚又将头抬起半分,细细地打量着癞痢龙,随后面露悲容,叹道:

    “施主,你将被沓风病所苦,三年后必然四肢麻木不能动弹,口舌麻木不能言语,不能言语之时,便是施主寿终之日,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癞痢龙闻言登时大怒:

    “好你个疯和尚,敢咒你家爷爷死,给我打!”

    跟他来的一众泼皮呼啦一下全冲到胖和尚身边,拳脚噼里啪啦地落在胖和尚身上,和尚但笑不语,仿佛打在别人身上一般。待众泼皮打累了纷纷退开,癞痢龙再看那和尚时不由得心惊不已,只见那和尚全身上下印满了脚印子,却不见半点伤,就连被他搂在怀里的小和尚也没伤到半点。

    癞痢龙心里没来由得一跳,心道这和尚好不古怪,不由得问道:

    “大和尚为何说爷爷有病?爷爷比一头牛还壮实呢!”

    胖和尚微微苦笑:

    “老衲观施主面色之上肾肺二气逆行,奇咳术有云:脏气相反者死。施主必然是屡次饮酒时遭了厉害的风邪,是以脏气有逆,故老衲妄断施主之症。”

    癞痢龙记起往日饮酒时的情形,越听越是心惊,问道:

    “可有医治之法?”

    胖和尚摇摇头,叹道:

    “病入膏髓,司命之所在,虽仙佛亦无用。”

    癞痢龙恼羞成怒,提起拳头要打那胖和尚,却想起适才众泼皮打他的情状,不由得又收回拳头,骂道:

    “疯和尚胡言乱语,爷爷还有几十年福没享,岂是你个疯和尚就能说死的!”他话虽如此说,口气已然不似先前那般强硬,及见到胖和尚仍一脸悲悯地看着他,遂怒哼一声袍袖甩而去。

    原先围住和尚的那一群路人见癞痢龙走了,又围了上来,有个后生上前问道:

    “大师,你说刚才那人活不过三年了?”

    胖和尚微微一叹:

    “世人多为欲海翻腾,却不知疾痛苦恼皆为其所出。”说完,他将双目紧闭,便不再说话。

    那后生察看胖和尚的神色觉得他不似说大话,不由得喜上眉梢,仰头哈哈大笑而去。围观的众人也纷纷面露喜色,有按捺不住的也跟先前那后生一般欢呼着急匆匆地离开了。

    胖和尚和小和尚在墙下已经坐了半晌,却仍无人来求医,眼见头顶上乌云渐密,雷声隐隐,胖和尚两道长眉又皱了皱。而旁边的医馆却是门庭若市,络绎不绝,那个叫小麻子的小学徒不时向这边看两眼,终于觑了一个没人的空子,匆匆向胖和尚跑来,从衣襟底下取出一团米饭放进胖和尚的钵盂里,说道:

    “对不起了,大和尚,我只弄到这些剩饭。”话毕,他左右瞧瞧又急匆匆地跑回医馆。

    胖和尚看着小麻子匆匆离去的身影微微一笑,似是为这世上这仅有的一丝温情感怀,他将钵盂递给身旁的小和尚,说道:

    “无尘,你吃些果腹。”

    小和尚摇头说道:

    “师父先吃。”

    胖和尚笑道:

    “师父不饿。”

    小和尚无尘便接过钵盂,慢慢地吃了一口复又递给胖和尚说道:

    “无尘吃过了,请师父吃。”

    胖和尚哈哈大笑:

    “痴儿,痴儿。”

    他遂将钵盂里的米饭吃了一半,又给无尘,无尘这才低下头慢慢吃起来。

    忽然对面医馆传来一阵争吵声,只见那医馆的东家将一个背着病人的青年赶了出去,口中骂道:

    “你将晨间的死人送来我这里医治,岂不是耍笑于我?滚,滚,赶紧滚!”

    那青年跪倒在地上,磕头如捣蒜,央求道:

    “董大夫,这方圆百里都说您是神医,我背着弟弟跑了几十里地才到这里,董大夫,您就给瞧瞧吧!”

    那董大夫却不容他多说,将他连推带打赶出门外。那青年无奈只得将兄弟的尸身细细地放在身边,他则跪伏在医馆门前,磕头不断,额头早已见血,而董大夫却是理也不理。围在胖和尚周围的路人纷纷骂道:

    “好个董阎王,看人家没钱便不想医治,当真市侩!治病救人的医术怎么给这种人学了去!”

    胖和尚寻着众人的目光看去,果然瞧见那青年的苦状,他心中一叹,拾起竹竿,站起身来,无尘知道师父要走,便也抓住竹竿。

    胖和尚走到那青年身旁,伏下身子仔细观瞧那具尸身,良久之后才对那青年缓缓说道:

    “施主莫慌,老衲可以医好令弟的病。”

    那青年闻得声音停下磕头,转身看向胖和尚,兀自有些不信。旁边跟着胖和尚一起过来的路人也纷纷惊奇,说道:

    “大和尚,这个人可是死透了的啊,都没气了。”

    不知何时,那董大夫也来到一旁,冷笑道:

    “此人病血气不时,交错混乱而不能疏泄,爆发于外,则为中害。精神不能止邪气,病邪之气积蓄于体内而不能宣泄,因此阳脉迟缓,阴脉拘急,突发昏厥而死。人死晨间,至此已有半日之久,你纵有通天本事也休想救活他!”

    胖和尚微微一笑,说道:

    “老衲有闻上古之名医,治病的时候不用汤药、酒剂、矾石、导引、按摩和药物熨帖,一经诊察便能发现其病状,顺五脏之腧穴,乃割皮解肌,决脉结筋,按治髓脑,触动膏盲,洗涤肠胃,清洗五脏,修炼精气,变易形体。若有此种能事,则按先生之言可治。若无此能事,则先生之言妄矣。”

    董大夫听出他语气中的揶揄之意,不由得脸上烧红,却又辩不过他,只得呐然不语。那青年虽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却隐约能听出这胖和尚能治他兄弟的命,遂向胖和尚砰砰磕头,恳求道:

    “菩萨救命啊,菩萨救命!”

    胖和尚抬手扶起他,说道:

    “施主莫要如此,你我今日相遇是缘法,令弟的事老衲自当尽力。”

    又向一边无尘小和尚吩咐道:

    “无尘,取针。”

    无尘应声,拿起竹竿从末端第三个竹节慢慢拧开,取出许多长短不一的细针,递给师父。胖和尚让那青年将弟弟扶起,他自己执针扎在病人的三阳五会穴,口中缓缓说道:

    “此病名为‘尸厥症’,是阳气下陷于阴,累致胃脏绕动,经脉损伤,络脉阻塞,分别下于三焦、膀胱,因此阳脉下坠,阴脉争相而上,阴阳之气交汇之处闭塞不通,阴气上逆而阳气内行,阳气在下内鼓而不行,上外绝而不为使。上有绝阳之络,下有破阴之纽,破阴绝阳故色发而脉乱,故行静如死状。这个人其实并没有死,可记下了,无尘?”

    无尘眨了眨没有光芒的眼睛,点头说道:

    “无尘记下了。”

    众人见他娓娓道来,都不由得睁大眼睛看着眼前这胖和尚。果然,没多久后,那个已死的人忽然长吁了一口气,缓缓睁开眼睛,看见自家兄长后呐呐问道:

    “大……哥,这是什么地方?”

    那青年拥住他喜极而泣:

    “这里是洛阳城,我背你来找大夫的。是这位大师救了你的命,来,谢过这位活菩萨!”说完,他又伏下身子砰砰地向胖和尚磕起头来。

    旁边围观的众人也是称奇不已,他们方才都已瞧出这人已经死透了,完全没了半点气息,这时却又苏醒过来,再也不怀疑这胖和尚的医术,纷纷议论道:

    “真是活菩萨啊!”

    “活菩萨,今晚去小人那里去吧,小人定会尽心侍奉。”

    也有许多人想起胖和尚写在墙上的那句话,争着说道:

    “活菩萨,去小人那里吧。”

    邀延之声此起彼伏,那董大夫见了此等医术比众人更加震惊,所谓“行里人行里眼”,旁人或许只瞧出这胖和尚医术高明,董大夫却知道,这胖和尚能一眼瞧出病症,并随手施治,全无半分迟疑,这种医术全然不似人间之能了。

    众人赞誉之声不绝于耳,都称胖和尚能起死回生。胖和尚却是摇头叹道:

    “非是和尚之能也,是这个人自己活过来的,和尚只是让他恢复起来罢了。就如方才那位施主,和尚便无能为力。”

    众人知道他说的是癞痢龙,有人便骂道:

    “那人该死,三年还嫌长呢。”

    人群中纷纷响起附和之声,和尚却说道:

    “众生皆苦,然各有缘法,善有果,恶亦有果,果者此生之业也。”

    众人多是市井之人,少有人能明白他所说的佛理,却也不甚理会,只觉得若将这尊活菩萨请回家必然是件光彩的事,于是又有人争着要请胖和尚回去。当此混乱之际,忽然街上来了一个高壮粗大的汉子,见了胖和尚二人,顿时喜上眉梢,大叫道:

    “静云老和尚,原来你也下山了啊!”

    那胖和尚循声望去,看见那正大踏步走来的汉子,双手合十,喜道:

    “阿弥陀佛,他乡遇故友,当真可喜可贺!赵居士,别来无恙!”

    这汉子正是赵一横,他葫芦里的酒吃光了,便要出来打酒,不想在这里遇见故人。赵一横见周围众人还争着想将静云请回家,随即大眼一瞪,喝道:

    “静云老和尚哪里也不去!”

    众人见他凶恶,都不敢再言语,赵一横又大笑道:

    “今天当真是个好日子,干儿子找到了,又遇见你这老和尚!哈哈!”

    静云也笑道:

    “赵居士容老衲吩咐一二。”

    他说着又转身对众人说道:

    “诸位可有识字的先生。”

    话音方落,有个书生站出来,拱手说道:

    “晚生不才,愿为大师效绵薄之力!”

    有人认得这书生是个秀才,见他突然能为活菩萨效力,心中都懊悔当年没读几年书。静云说道:

    “此处无纸笔,便烦劳施主记一个方子。”

    他随即说了一个方子,那书生重复了两遍,说道:

    “晚生记下了。”

    静云微微点头,又对那青年道:

    “你回去按这个方子给你兄弟抓药,五分剂量做熨帖,五分剂量煎服,连服两旬你兄弟便痊愈了。”

    众人现在方才明白静云是要给那青年写方子,却苦无纸笔才让那书生记方子。那青年拉着兄弟仍是跪伏在地上,连连拜谢道:

    “您当真是活菩萨,活菩萨!”

    赵一横不耐地嚷道:

    “这下可以走了吧?”

    静云将针收起来放进竹竿里,却没将竹竿递进无尘手里,而是一手牵住无尘,说道:“赵居士,走吧。”

    赵一横哪里还容他啰嗦,一把抄起无尘,呼呼三两步便走出很远,静云无奈地摇摇头,随着赵一横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