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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找人(下)

    老一辈的人对鬼神之事总是格外忌讳,像是秦望舒的母亲。她不谈鬼神,却对于各路神仙都能说得头头是道,儿时的秦望舒原以为这是母亲特有的本领,可长大一点后她发现,街边卖菜的阿婆,路上吆喝的小贩,他们皆是如此。

    迷信于他们,就如槐树于秦家村,并非愚昧无知,而是血液里流淌的本能。她与张雪,在金伊瑾一事上共犯,秦家村与他们,便是砧板与肉。

    “你在吓我。”张雪直勾勾地盯着秦望舒,道:“这个世界上没有神鬼,有的只是装神弄鬼的人。你说山神吃人,可见到山神的人只有你。”

    “一张嘴,两块皮子一碰,黑的白的都由你。”她拽紧了胸前的十字架,偏软的银制品往里凹陷了一小块,但她浑然不觉,只是倔着道:“金伊瑾和山神无关,和你我也无关,没有山神,没有那只手,只是封建迷信和幻觉。”

    话说两头,这边夏波心里惦记着金伊瑾的事,便起了个大早,说巧不巧刚出门就碰上了蔡明。他有些意外,对方更是吃惊,紧接着讪讪一笑,主动打起了招呼:“夏军官这是有事?”

    他对蔡明没什么印象,更没在金家里听说过这口人,可蔡明却是打着金伊瑾伯父的名号混进了队伍,值得玩味的是金伊瑾这位金家大小姐偏生还认了。

    他不清楚这个中曲折,他只知道蔡明对他昨日放弃金伊瑾一事,没有任何反应。想到这里,只觉得面前这人憨厚老实的模样是畜生披得人皮,丑恶的很。

    “瞧我这嘴,就是不会说话!”蔡明看出了他的不悦,立即扇了自己几个耳光,不响却给足了面子道:“夏先生,应该叫夏先生!”

    夏波今日穿的仍是昨日那身知识青年的长褂,只是脚下的布鞋换成了更方便行动的军靴,但褂子够长,遮掩下也没人会去注意,仗着皮囊的好处,倒也担得上一句先生。

    他瞧蔡明识趣得厉害,便起了些兴致道:“找金小姐,不知道算不算事?”

    蔡明眼皮子一跳,怎么也没想到自己马屁拍在了马腿身上,立马又扇了自己两耳光。这次不仅够响,还扇得他脑瓜子嗡嗡作响。

    “算,怎么不算!”脸上火辣辣地疼弄得他龇牙咧嘴,再下手是舍不得了,只能点头哈腰道:“这可是天大的事!”

    夏波轻笑一声,继续道:“那你昨天为什么没去找金小姐?”

    蔡明一噎,表情瞬间凝固。

    他张着嘴,被挤成了一条线的眼睛努力瞪大,白胖的脸上清晰印着两个红红的巴掌,嘴边两撇小胡子像老鼠一样动来动去,滑稽到可怜。

    夏波没有多余的同情心,但他现在缺一个帮手,也并非真要为难蔡明,于是见好便收。他向村外走了几步,一转头见蔡明捂着脸跟在身后,低垂的脑袋看不见表情。

    他摸了摸腰侧,却抓了个空,才想起枪被他收了起来。他笑了笑,歉意道:“倒忘了,蔡先生是金小姐的伯父,手足亲人自是焦急万分,不应是我这个外人挡路。”

    他让开身子,做了个请的姿势,道:“您走前,我跟后。”

    蔡明盯着夏波面上的笑容,吃不准他的意思,试探性地往前走了几步,见夏波脸色未变,才稍稍放下心。他在金家时,跟在金伊瑾和她父亲身后,他在家时跟在妻子身后,他在外时,算是能挺起胸膛逞回男子气概,可到底是王八当久了,怎么都活不成个鳖。

    他想到夏波就在自己身后,像是个跟班,心头涌上一股狂喜之余,又被巨大的恐慌席卷。刚挺起的胸膛没由的又弯了下去,可他想到夏波的话,自觉有了鸡毛能当令箭,腰杆顿时又直了起来,可到底不踏实。

    他放慢了脚步,歪着头往后瞟,正巧对上了夏波似笑非笑的眼神,他心里一怵,立马扭过头,可到底漏了怯。他想了想,喏喏道:“夏先生——”

    “蔡先生——”

    两人的声音重叠一块,蔡明又想转过头就听见夏波道:“昨夜雨停后,我去找了金小姐。许是夜深太黑,没找着。”

    蔡明的心一下子被吊了起来,到底还是没敢转身,只是擦了擦额头冒出的汗,讪讪道:“劳烦夏先生了。”

    “不劳烦,替大帅办事,金家的小姐便是大帅的小姐。”夏波仗着蔡明没胆子告状,一张嘴皮子没了风。“倒是蔡先生得做好准备。”

    他揣着手,掩在袖子下的右手按在左手背上,透过衣服,隐约可见其中过直的线条。他点了点手指,衣料跟着耸了耸,掩盖了那根线条。

    蔡明喃喃道:“准备?”

    “金大小姐死了,蔡先生这伯父不得给个交代?”夏波嗤笑一声,对蔡明的后知后觉感到无趣,当即打消了再聊下去的念头。

    他突然间想到了秦望舒,看着灰蒙逐渐褪去的天色,觉得这女人倒是真心狠。教堂不怕金家,她连面子功夫都懒得做,偏生是他放最狠的话,干最多的事。

    他哼了一声,觉得不是滋味,心情却莫名好了几分,再看蔡明那畏畏缩缩的奴相,也顺眼了不少。他大步一迈,直接越过蔡明,也不管之前自己说过的话,只料蔡明没那个胆子。

    蔡明被吓得心惊胆跳,明明是凉爽到有些冷的天,他却汗湿了一层衣衫,可看着面前高大的身影,又不敢开口,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金伊瑾叫他一声伯父,是出于金家多年的教养,到底担不担得上,他心里门儿清。一支队伍,三股势力,他就是他们的垫脚石,没出事时尚且是个人,出了事那便是比畜生还不如。

    他有心找个靠山站队,就昨日一天观察,有枪的夏波显然是个不错的选择。金伊瑾出事时,他并非无动于衷,不说那叫了十几年的伯父,便是金家怪罪下来,他也担不起。

    可他没做声,一是知道山坡不高,出不了大事,二是夏波未动,他表决心,事后最多被金伊瑾恼上一阵,但他到底算是半个长辈,时间一长也就算了,反而是他抱住了眼前的大腿。

    他想得挺好,无论哪种都没有实际亏损,可他万万没想到金伊瑾真会出事。只要想到有这个可能,他恨不得立马昏过去,以表示清白。

    山路泥泞,吸饱了水的泥土很是松软,经过一晚上的透晾散发着一股难言的土腥味。夏波每迈出的一步都会微微陷进土里,没一会儿干净的军靴旁就沾满了泥。

    昨晚雨大且黑,山路大都相似,他只零星找了几处地形或是山坡斜依的小树作为记忆点,今日一看,竟一路都是如此,不由得有些头疼。

    他印象中金家小姐似乎穿了双有跟的小皮鞋,可大雨把所有的痕迹冲得干干净净,他望着这条看不到头的山路,只觉得无从下手。

    一个金家说白了就是叶大帅的钱袋子,没了金家还会有下一个李家王家,不至于让他颇费工夫。他转身看了眼正喘气的蔡明,手一勾便揽住了对方的肩膀,好心的还顺了顺气。

    蔡明打了个激灵,下意识想要躲开却被肩膀上的手牢牢摁住,力道大得像是要嵌进肉里。他看见夏波笑得颇为和善,刀削般的轮廓随之柔和,俊朗的五官像是天光咋破,俊美异常。

    他有瞬间恍惚,只觉得这人比金伊瑾的父亲年轻时还要俊上几分。

    “山路太长,我们分开找。”夏波伸了伸脖子,在视线可见范围内指了坡边一颗长势不错的歪脖子树道:“以这做分界线,我上你下,怎么样?”

    蔡明瞧了一眼,就觉得腿肚子发颤。但他明白,夏波不是在和他商量。

    “劳烦夏先生了。”他脸皮抽搐了几下,苦着脸应下了。

    夏波心情豁然开朗,他安抚性地拍了拍蔡明肩膀,为照顾蔡明身量特意歪着身子道:“我就知道夏先生这伯父,最是心疼侄女的。”

    蔡明肚子里的苦水翻了又翻,还不能说,只能挤出一丝笑容恭维着。他脚程不快,没走几步便脑袋上汗直流,可夏波的手劲大,他被夹着被迫往前走,没一会儿衣衫就湿透了,混着股汗味实属不好闻。

    他悄悄瞄了眼夏波,对方像个没事人一样,他稍稍松了口气又难受起来。

    现实情况比夏波预估的好很多,昨夜的雨虽猛却也急,山路上仍残存了一些痕迹,是张雪的。队伍中就她和金伊瑾穿了高跟鞋,陷进泥土后留下了小小的方形印子,他顺着这点线索寻找,没一会儿就发现了另一个印子。

    这处山坡没有草木的遮挡,光秃秃的。他站在坡边往下看,离地面约莫一人半的高度,树木郁郁葱葱,如果金伊瑾运气好掉在树上,树枝能抵消大部分下坠力,她会受伤但绝不至于出事。如果她运气差,直接掉下去——

    夏波用力碾了碾,脚下的土瞬间被压平一小块。他不确定,泥土是本身就这样松软,还是吸饱了雨水后才有的。他突然看了眼身边气喘吁吁的蔡明,突然指着坡下某一处道:“那好像是金小姐的东西。”

    蔡明顾不得顺气,当即伸着个脖子踮起脚,张望道:“在哪——啊——”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身后的大力一推,脚下直接踩空,滚了下去。没有树枝的遮挡,一人半的距离不过眨眼便到了底。

    蔡明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脸被压了个严实,圆实的身材像是一滩死肉,听不见任何声音。夏波在他身边绕了几圈,伸出脚把他脸翻了起来。

    面色较之前有些白,可能是吓得,但闭紧的眼皮下是乱转的眼珠。夏波微不可见的松了口气,紧接着脚一抽——

    “唉哟!”一个中气十足地呻吟叫了起来。或许是摔惨了,蔡明仍是趴着未动,只是用手捂住了脸,口齿不清道:“夏先生,您下次踢我能不能提个醒,让我准备准备。”

    大抵是跪久了,起不来。蔡明察觉到夏波的不悦,忍着全身的疼痛,努力翻了个身。

    天此时已经彻底亮了,但阴阴的模样像是随时要下场大雨。蔡明瞪大了眼睛,脑袋嗡嗡响着,好一会儿才看清俯视他的夏波,他正要撑着身子起来,突然定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