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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都头

    老张头倒是没说错,那道人果真在城里支了个算命摊。

    巧的是,也在城西,离那和尚庙不远。

    一个头陀,一个半仙;一个破庙,一个烂摊;一个化缘,一个行骗;一个求佛,一个拜天。

    可惜啊,一个没有香火,一个没有卦钱。

    二者也都是不忙不慌,和尚凭着一膀子力气每天给邻里帮帮忙,还在破庙里整理出一片菜圃,倒也能维持生计。

    道人却是绝了,每天就摆一个时辰的摊。上午半个时辰下午半个时辰,剩下的时间都在飘然楼吃酒吃茶听评书。

    吃茶时要有一碟酥食、一碟蜜饯再加上两三碟新鲜果子。

    吃酒时桌子上最少也得五六个菜起,看得老张头双眼通红,嘴里直返酸水。

    牧小二说他是胎气不安须服二香散,却被那老儿一竿子敲在股拐上,疼得直抽气。

    笑话,哪像你就着一碟姜辣萝卜能喝一宿?如今飘然楼的生意可全靠那道人撑着呢。

    虽说飘然楼一共就仨人,除了掌柜、小二还有一个哑巴厨子。掌柜兼职账房,小二负责跑腿、洗碗和喂马等杂役,厨子除了炒菜还得去采买食材。

    但牧云归自问酒肉朋友和衣食父母还是能拎得清孰轻孰重。更别提那酒肉朋友常年赖账,掌柜每月发下来的那点儿碎银子,大多被他拿去给那老儿填了酒钱。

    哦,剩下的都给笙儿买了杏片、胶牙饧、水晶皂儿一类的小食。牧小二觉得这笔账也得算在老张头身上。

    那老儿舍得自己喝酒,却不舍得给孙女买甜食,真是好狠的心肠。反正小二一看到那双似秋水横波、顾盼生辉的的眸子,不待她撒娇便已败下了阵来。

    唉,小小年纪便生得如此撩人,长大了那还了得?

    再者牧云归也是藏了一份私心,单说那道人每次结账都不用戥子,就那么从银锭上徒手生掰一块下来。若不是心底还藏着几分不为人知的矜持,这小二怕是早就扑上前去,抱住道人的大腿直喊师傅了。

    这天定更鼓刚过,热气稍退。太阳还未落到山尖,牧小二已经给道人摆上了姜虾、莲花鸭、百味羹、广芥瓜儿、羊肉毕罗、两熟紫苏鱼,有荤有素,琳琅满目。

    待其吃完又麻溜地撤下盘子,再奉上掌柜珍藏的阳羡紫笋,码上一溜儿鲜龙眼、火荔枝、香桃烂杏、脆李杨梅。

    然后擦了把脸,端着一碗铺满虾糜的红丝面,就着根辣羊脚子。边看着老掌柜亲自上阵表演的皮影戏,边感叹自家厨子真是神通广大,在如此破败的小城还能淘来各色山珍河鲜、时令瓜果。

    正吃得大汗淋漓时,却见老张头走到旁桌坐了下来,直瞅着牧云归手里的羊脚,也不说话,一对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个不停。

    小二却是理也不理,兀自埋头饭。

    老张头呆坐半晌,终于忍不住重重咳了两声。见其还是不理,正待再咳,却被一口老痰堵住了喉咙,差点背过气去。

    牧云归头也不抬地说道:“乌爹泥二两,细辛四钱,猪胆一个。前二味药共研末,取胆汁炼热,共制为丸。每丸重一钱,每日四次,每次一丸,空腹含服,可化痰止咳。”

    “乌爹泥?”老张头愣了片刻问道:“你莫要诓我,那玩意儿不是治痔疮的么?”

    小二翻了个白眼,老张头嘿嘿笑道:“我这病倒也不用那么麻烦,你唤厨子给我安排些吃食就妥了。”

    他朝后边努了努嘴,又扔桌上两块碎银子道:“我也不要别的,你就按那老杂毛今晚的料帐给我置办一桌,再打两角酃湖老酒。”

    牧云归起身收了银子,诧异道:“我说这两天怎地不见人,这是上哪发财去了?”

    老张头捋了把花白胡子,洋洋得意道:“前日城西孙家给老太太过七十大寿,唤我过去讲了一场。你是没见那场面,好家伙!周遭十里八乡的名角儿齐聚一堂,那叫一个……”

    他折扇一摆,唱道:“素女抚琴,公孙舞剑,琴箫合鸣,环佩叮当。”

    正得瑟着,却见牧云归又伸出了手。

    “你还要啥子?”

    “厨子正在给掌柜搭手敲渔鼓。”牧小二抱着膀子冷笑道:“想吃饭可以,先把账结清。”

    说罢便转身从柜台上抄起账本和算盘,噼里啪啦一通拨打,又说道:“这几钱银子算你顶了七月的账。从清明到六月廿八,合计一百一十三天,虽大都是鸡碎、腰肾之类不过一、二十文的小菜,但架不住您老赊了五十多顿,还都是我给你垫付的。”

    “零头权且不给你算,给我三两七钱吧。”牧云归把账本推到老张头眼前,一脸微笑。

    那老儿低头扫了两眼,喃喃道:“身上没那么多,且容我缓两日,缓两日······”

    “要得。”牧小二收起账本道:“那酒食就没了,我去给煮碗面,你凑合吃着。”

    老张头在道人的嗤笑声中涨红了脸,他梗着脖子嚷嚷道:“老夫走南闯北数十载,何曾欠账不还过?你且等着,我去去就来。”

    说完便转身跑了出去。

    把账本放回柜台,牧云归又坐了回去,却见皮影戏早落了幕,老掌柜已转去后院歇了。

    不多时便见那老儿抱着个麻布包裹走了回来,站在门外探头探脑,抬手招呼牧小二出去。

    老张头小心翼翼地打开包裹,内里还衬着块青色罗帕。

    他咬了咬牙,狠下心把罗帕掀开,里面正盛着一支白玉簪子。

    老张头献宝一样将罗帕捧了过来,牧小二赶忙接过,铺在手上细细端详。

    只见那簪子白如凝脂,温润无暇。靠近门前的莲灯轻轻一摇,表面像是有一层油脂在微微晃动,仿佛随时都会滴落下来。

    玉簪通体扁平,一端纤细,一端厚重。样子虽古拙了些,却是不见半点雕饰的痕迹,仿佛浑然天成一般。

    老张头站在一旁摇头晃脑道:“怎样?地道的昆冈美玉。就这一支簪子,抵上几年的饭钱绰绰有余。”

    牧小二狐疑地打量了他几眼,嘀咕道:“该不是……你当年从集市上顺来的吧?”

    见这老儿又涨红了脸,赶忙安抚道:“没问题是没问题,但我可没多余的钱给你。这俩月除了给你垫酒钱,身上可是连一个大子儿都没剩下。”

    “不慌,暂且押你这里,回头等我有钱了再赎回去。”

    老张头挥了挥手,又嫌弃地看了旁桌一眼道:“上菜,须得强过那老杂毛。”

    牧云归打趣道:“也行,反正最后九成九要死当。再过两年,正好作笙儿的聘礼。”然后收起簪子,在老张头的喝骂声中逃进了后堂。

    先是寻了个布包,将簪子藏到被褥下。又去招呼厨子做菜,牧云归收拾好几份小食摆上桌,正待去后院拿酒,却见老张头对面又坐下位稀客。

    说是稀客,却也不是旁人,正是本县捕役快手的班头,隔三差五也会来飘然楼喝杯水酒。

    也不知具体名字,县里都唤他莫都头。据说当年也是横行一方的江湖高手,不知怎的就厌倦了厮杀争斗,来这南山城谋了个差事。

    老张头曾说过,以那姓莫的名号,区区一个都头的职位,怕是可以称得上一句“大隐隐于市”了。

    看模样大概三十来岁,国字脸,身材精悍,眼神凛然似利剑出鞘,牧云归只觉得多让他看两眼,身上就会被剜下块肉来。

    莫都头招了招手,唤小二又多筛了两角酒。

    牧云归端酒回来,却见都头从老张眼前抄走了刚上桌的脆筋巴子和一碗肥底爊肉,又端走一碟小食和一碟果子,招呼小二到旁桌同坐。

    只见老张头两眼瞪得滚圆,嘴巴张得老大,口中“嗬嗬”作声。就这么维持了半晌,终究是不敢言语,只得在道人公鸡打鸣般的笑声中,垂下了头,默默喝酒。

    牧云归实是有些不忍,刚张口喊了句都头便被其挥手打断:“这老儿欠了我八百两银子,就这点酒菜,还不够一天的利钱。”

    小二目瞪口呆,扭头看向老张头,见他也不反驳,顿时惊为天人。

    八百两银子啊!如今大晋银价上涨,一两能换两贯多铜钱。汴京且不谈,这钱放在江陵府,四进的大宅院怕是都够买上三两套了。

    “我说你怎的如此忍气吞声。”牧云归咋舌道:“老张头你这是吃不起饭把漕船劫了么?还是抢了个公主当媳妇?我就说,笙儿那模样一看就与你张家无关。”

    老张头翻了个白眼,只是埋头吃喝,也不答话。

    反正也没别的食客,牧云归给莫都头斟了一大碗酃酒,又给自己倒满,才问道:“今天是哪阵风把您给吹来了?”

    都头擘开一个蒸饼,夹起几块肥瘦相间的爊肉沾满椒盐,卷做一卷,吃得满嘴流油。

    而后一仰头喝了多半碗黄酒,长舒了一口气,方冷笑道:“妖风。”

    继而又挥手道:“先不说它。”

    “我且问你。”都头身体前倾,紧盯小二双眼道:“自你来这南山,盖已三载有余,观想如何?”

    牧小二顿时打了个激灵,只觉一双眼睛被刺得生疼。

    明明在三伏天里,却觉得寒毛直竖,皮肤上一阵阵凉意盘旋,仿佛数九寒冬被人在后脖子放了一大坨冰。

    “都头……”他顿了顿回道:“不知……您指的是哪方面?”

    “不要给我耍心眼抖机灵,你直说就好。”

    简直撞了鬼,自家客栈啥时候变成了刑堂?

    牧小二心中暗暗叫屈,嘴上却是不慌不忙:“民风淳朴,人才辈出,丰衣足食,安居乐业······”

    莫都头脸色渐渐不耐,牧云归又连忙补了句:“就是日落黄昏、暮气沉沉,人味儿未免太淡薄了些。”

    周遭一片静默。

    一旁的老张头早已停下筷子,支棱起耳朵,连刚刚回转柜台的掌柜也疑惑地望了过来。

    莫都头挑挑眉,却轻飘飘地换了话题:“昨日城西孙氏一家七口,连带佣人、丫鬟,尽数横死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