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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道人

    待牧云归醒过神来,和尚早已背着行囊远去。

    观其行进方向,许是城西那座南山唯一的寺观。

    牧小二某次路过时曾从半合的庙门中打量了两眼,荒草丛生,青苔满地,起风时掀起的尘土怕是能有半斤重。

    且不说倾斜的基柱,断裂的房梁,单说殿中密布的蜘蛛网都够那和尚扫一宿了。

    牧云归摇了摇头,对和尚的勇气颇为叹服。

    回过头来,却看见老张头穿着青衫哼着小曲,施施然地晃了过来。

    原来又到了午后申时,那老儿的评书该开场了。

    南山破败后的飘然楼,没了昔日南来北往的商贾,为了糊口不得不兼着些其他营生。

    酒楼茶馆,评书送餐,木偶戏,皮影戏,城里的消遣项目独占了一多半,妥妥的娱乐大亨。

    按老张头的话,也就是月下楼的姑娘死的死,残得残,剩下的全迁去了桂阳城,不然掌柜都得请进客栈来。

    虽是初春,午后的阳光已曛得人昏昏欲睡。大堂里还剩下三五名食客,老张头搬了一张断腿的板桌作案台,长袖一撩纸扇一摇,再把那三寸惊堂木一拍。

    嘿,还真像那么一回事。

    “江东吴土蜀地川,曹操英勇占中原。不是三人分天下,来报高祖斩首冤。”

    “言归正传,书接上回。且说那曹豹入寨,与众官言说吕布之勇不可当,更言其放话只待捉拿十八镇诸侯,献与太师董卓去。众官无不惊惧。”

    醒木拍罢,张嘴却是三国的旧事。

    “还说自己这说书先生当年也曾做过正经的崇政殿说书,结果翻来覆去墨水没看到几滴,法螺倒是吹得挺响。”

    又听了片刻,牧云归愈发无聊,便偏头打量起堂中的诸位“看官”。

    结果瞅来瞅去,只觉得一个个满脸麻木双眼呆滞。任老张头在台上说得抑扬顿挫,使出了浑身解数,手中一把折扇打、刺、砍、劈,十八般兵器耍了个遍,底下众人却是连个表情都欠奉。

    “老张头今日的酒钱又没着落了。”他打了个哈欠,顿感无趣:“这人啊,一旦生活没了盼头,就像那行尸走肉。这南山城啊,离入土也就还差最后一口气。”

    想到这,牧小二又看向案台旁老张头那端着笸箩的孙女。

    “唉,可惜了这么水灵的一颗大白菜。”

    丫头仿佛心有灵犀一般扭过头对他眨了眨眼,却是让小二差点闹了一张大红脸。心想这才两三年功夫,小笙儿那双眼睛都会说话了。

    远山横黛蘸秋波,即便无花无酒,也能熏人醉。

    嘿!再过两年,不是妖精就是祸水。

    视线扫过窗边,却看到前些天入城的道士正坐在明媚的阳光里大快朵颐。

    别看其吃相斯斯文文,手中一双筷子却是舞得让人眼花缭乱。七八盘菜眨眼功夫便空了一多半,那叫一个风扫落叶卷残云,偏偏不见半点汁水溅在桌面。

    牧小二眼睛一亮,就看这架势也比那只会夸夸其谈的老张头强的多。

    按前世小说中看来的江湖桥段,和尚道士这般出家人行走江湖若没有几手功夫傍身,怕是早成了荒山野岭中的无名枯骨,莹莹鬼火。

    你看那《聊斋》里的燕大胡子,人家还能斩妖除魔哩!

    牧云归寻摸着,待到老张头的评书散场就上去探探底,不说拜师学艺,能指条明路也是好的。

    念头刚落,却见那道人停下了手中筷子,嗤笑一声对老张头说道:“来这南山七日,就听了你这三国七日,耳朵里都快磨出了茧子来。”

    被打断的老张头端起茶碗呡了一口,斜眼觑着他:“你待如何?”

    “别翻晒那些陈芝麻烂谷子了,讲点新鲜的。听说前阵子清净上人和剑魔刚在高亭山做过一场,整座山头都被削成了一片白地。贫道也不要你学诸葛孔明指点天下,且说说这江湖吧。”

    场中众人齐齐向案台看去,想听听这老儿能不能讲出个子丑寅卯来。牧云归却是在门边笑得直打跌,还前阵子,这老头都多久没出过南山城了?

    老张头闻言不禁揪了把胡子,却不小心拔掉了几根,疼得直打哆嗦。

    “你这老杂毛好不狡猾,要说这江湖,能离了天下么?”

    他踟蹰片刻,环视了一圈大堂,“啪”地一声甩开了纸扇,摇了几摇,醒木一拍,又唱起了打油诗。

    “君且看,这世间:仙神之说高难问,皇室高门江山稳。儒释道家立云端,正邪并存坐山巅。江湖门派鱼龙杂,豪商巨贾走天下。官绅地主霸一方,市井田间奔波忙。”

    “这老儿倒是胆大,什么话都敢往外说,也不怕被人捉去问官。”道人抱着膀子冷笑不止。

    牧小二摇了摇头,又听老张头说道:“恕老夫见识浅薄,讲不来那北燕南楚,今天就给各位看官说道说道这大晋江湖吧。”

    “自太祖文武圣德皇帝平定万里河山,朝廷曾多次颁诏,尊崇佛道两教。百六十载岁月悠悠而过,大晋独占天下富饶,自是门派林立,盘根错节。廿载前,天道三司将西域传来的景、袄等教斥为异端,大肆清剿。现如今这江湖大抵是分为儒释道三家并各大世家、门派。”

    “老生常谈。”道人呷了一口酒,面前的盘子早已空空如也。

    牧小二又麻利地给这位财神爷摆上一溜干果蜜饯,又听老张头讲道:“虽说晋廷常言士大夫与天子共天下。但归根结底,与晋皇共治天下的只是那些世家宗门。这名门大派,高高在上,无异于裂土封王。”

    牧云归识趣地捧了个场:“何为世家,何为宗门?”

    老张头合起纸扇砸在手心,笑道:“问得好,我且问你,何为‘王’?”

    牧小二昂然道:“三画连其中者是为王。三画者,天、地、人也,王者参通天地,独坐其中。”

    老张头摇头笑道:“非也,王字始于殷商,其形原为一巨斧。简而言之,谁握着斧头,谁就能称王称霸。朝堂上那群酸儒天天张口仁义闭口道德,可现实如何?”

    他顿了顿,却没在这话题上继续延伸,转而说道:“这世上,最长的王朝不过七八百年,可最古老的宗门又何止千年。当然,百年的王朝常有,百年以上的世家宗门统共也就那么多。按风雨阁的说法,如今这天下的名门大派,为佛门二寺、道家三宗、世家有五,除此之外,还有八荒六合、外道七雄。”

    不待小二发问,老张头直接说道:“佛门二寺,指得是禅宗祖庭菩提寺和西域密宗大寺般若寺,后者秉承金刚、胎藏两界密法,融会贯通,素为西域各国所尊崇,于中原也颇有威名。”

    老张头看了窗前那道人一眼,扯了扯嘴角道:“道家三宗即供奉荡魔天尊的真武观;符箓派之首龙虎山正一教,世人亦称之为龙虎宗;还有就是脱胎于太平道的清净山。除此之外,天下大小道观何止千百,却未能有与三宗并肩者。”

    道人默不作声,老张头摇着扇子挑了挑眉,又说道:“至于五大世家,分别是端坐汴梁的大晋周氏,雄距朔、代二州的雁门田氏,占尽江东风流的姑苏谢氏,坐断巴蜀、静观中原的益州柳氏和尽挹洞庭、把控三湘的江陵穆氏。”

    “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老儿叹了一口长气道:“前朝那些传承了千百年的顶尖世家,也就剩这五个了。自楚末那场连绵数十载的战火后,八百里秦川、四百州中原,尽烧为断壁颓垣。昔年鲜衣华服、笙歌彻晓的世家高门,皆化作黄土一抔。”

    接着他又细数了五大世家的云烟过往,直到金乌西坠,老张头才停下来喝了口茶。

    那道人默然半晌,方在西边悠悠响起的钟声里,踏歌而去。

    歌曰:“万里流云水拍天,浮生如梦亦如烟。白头山叟真堪笑,一事无成又一年。”

    牧小二眨巴眨巴眼睛道:“他骂你唉。”

    老张头又狠狠揪了把山羊胡,在笙儿银铃般清脆的笑声中跳脚道:“放屁!他在骂自己,我又不住山里。”

    他冲门外啐了一口,又骂道:“分明是被我抓住了痛脚,他就是个祖上阔过,现在靠算命骗钱的老杂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