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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验尸

    三人在知了不知疲倦的歌声里穿过庭院和正房,走入第五进院。

    牧云归蹲在后罩房西侧窖口外的地面上瞅了半天,才在都头不耐烦的催促声中钻进地窖。

    虽是三伏天,地窖里的温度却低的吓人。

    小二一进去便连打了几个喷嚏。

    他没有莫都头的体魄,又不好扒下杨仵作身上的棉衣穿,只得打着摆子兀自忍着。

    兜转了七八个甬道,足足两百层台阶才走到底。

    牧云归心中估量了下,离地足足十仞有余,不禁暗暗咋舌:“看这深度,皇宫的冰窖也不过如此了。孙家昔年是搬了多少盐铁马匹与那南楚?难怪衙门咬得这般紧。”

    不知江南、闽越那些富可敌国的海商巨贾又是怎样一番光景。

    十一具尸首覆着厚麻布,摆在一个个铜制的方形长柜上。他摸了下墙壁,上面结了薄薄一层冰霜,滑不溜手。

    “死者身份可曾查清?”

    “孙家祖母孙陶氏、孙员外、孙夫人孙卢氏、孙家大郎及其妻儿、孙家二郎、两位嬷嬷、孙家两位公子的乳母,还有一个厨子。”

    杨仵作又说道:“孙陶氏死在正房,孙卢氏死于中堂,孙员外泡在鱼池里,孙家大郎及妻儿死在其居住的西厢房,二郎在西耳房,几位下人倒在厨房和外院。孙员外是溺毙,厨子死于割喉。余者皆是胸前被利刃贯穿,其痕两头尖小,看不出起手收手之轻重,当是短刀一类兵器所留。”

    小二道了声得罪,掀开麻布逐一检视尸首,从顶心、头发、额头一路验查至五官,间或撑开眼皮检查眼珠、眼睑,捏住下颌擘开口部观察齿、舌。

    他沉吟片刻问道:“可曾验毒?”

    杨仵作颔首道:“前日曾以银钗验过,其色青黑,但死者如今皮肉黄白,应是凶手死后灌毒,故布疑阵。”

    牧云归闻言看向死者的指甲及腹部,果然青黑、隆起等异状。

    而后他又从前胸、两乳、腹部、会阴、大腿到双脚一一查勘,又翻过身来检查后脑、背脊、腰肾、谷道等处,最后在胸前反复查看伤口和衣物。

    尤以孙公子的尸体观察最久。

    其次是孙家厨子的尸体,他先看了后脑头皮上的血点,又仔细观察其面相,打量了僵直的手臂、摊开的手掌,并在喉部那又长又深、左右对称的伤口处比划了半天。

    最后又仔细查勘了孙员外的口鼻、指甲、后脑与脖颈。

    “几位下人衣物可见大片血迹,甚者遍布全身。”牧小二喃喃道:“余者却甚是整洁。”

    他回头问道:“死亡时间呢?”

    “老朽至时众尸皆已四肢僵直,浑身僵硬,已有少数尸首可见大片血坠,手指按压未见消褪。死亡时间应是老朽上门前三到四个时辰,也就是未时到申时前后。”杨仵作顿了顿补道:“血坠位置符合,手脚、关节、衣物等处亦未见搬动痕迹,但多人血坠颜色浅淡,尤以孙员外为甚。”

    “现场可曾发现凶器?”

    “发现短刀两柄,一柄在厨子手中,一柄贯入孙家大郎前胸。”杨仵作拿起卷宗瞅了两眼又补充道:“厨子手中短刀与其喉部伤口吻合,伤口方向亦符合自刑。孙家大郎胸前之刃则与孙家诸人伤口相吻合。”

    “有发现么?”都头看了过来。

    牧云归又扫视了眼孙家众人的尸首。

    许是时间隔得太久,伤口大多已泛着狰狞的青白色,煞是可怖。

    他向都头打了个眼色,然后带其出了孙府,走去东边的茶坊。

    二人在茶坊里拣了一副座位坐下,都头让茶博士上了两个泡茶,又加了梅汤醒脑。

    还未等茶端上桌来,牧小二先要了盆皂角水濯手,在盆中搓掉了一层皮,才停手摘下遮挡口鼻的麻布。

    “连副手套都没得,这年头的仵作生存环境真恶劣。”他低声嘟囔了一句。

    而后又看向莫都头道:“杨仵作前日何时上门验的尸?”

    “二更鼓响。前日是杨三叔先人忌日,知县派人快马加鞭才连夜将其从乡下请了回来。”

    莫都头冷笑一声又说道:“孙家毕竟是本县大户,出了这档子事,想来早已哄传诸县。咱知县大人三年一度的磨勘铁定是挨不过去了。”

    继而都头面露疑惑道:“怎么,杨三叔有问题?”

    “不好说。”牧云归低头呷了口茶,却被酸得直皱眉。

    “死亡时间估摸着问题不大,死因嘛……或是老眼昏花,看不真切?”

    他嘬着牙花子道:“我劝衙里还是换个仵作吧……”

    话未说完便被黑脸都头打断:“先不说他,你且说说有何发现。”

    小二狐疑地瞅了他一眼,嘴上却说道:“我想先听听那几位疑犯的供词,之前描述得语焉不详,现在坐了下来,还请都头给我好好说道说道。”

    “理应如此。只是……你不随我去衙里看看供状和嫌犯?”

    “该问的想必您都已问了,再审也翻不出花来。”牧云归想起早上的场景,又摇头道:“再说我天生和六扇门犯冲,怕是好进不好出啊。”

    “说得什么胡话。”都头左右打量几眼,又望了望窗外日头,扯起小二便出了茶坊。

    “且和我去吃杯酒。”都头走了两步又回头道:“茶钱记我账上。”

    茶博士应道:“我省得,都头但去无妨。”

    上街行了几十步,便看到前方有座小楼,门前挑出根望竿,挂着一面酒旗迎风荡漾。

    正是城西有名的福兴酒肆,据说早年也是孙家产业。

    两人上楼拣了个包厢坐下,让酒保打了两角酒,又要了些下酒肉食。

    待蔬果肉食都铺下,牧云归掩上门坐回桌前。

    只听都头说道:“昨日一大早知县便升了厅,孙家一案已羁押三人在监,只待审明案情钉上长枷。这三人一个是孙家的管事,唤作孙福,负责日常采买。前日辰时他便出了门,先是去早市买了些蔬果,又去孙家茶坊里喝了杯茶,然后驾马车去城南齐身巷吃了碗冷淘,买了梳子、绸缎和胭脂水粉。申时回城西在街上卜了一卦,后去彭家街采买吃食,还和鸡肚塞沙的小贩吵了一架,快到戌时才回返孙家,被当场捉了去。”

    莫都头喝了口酒,又说道:“听说前些日子他和孙家二郎起了龌龊,二郎扬言要将其赶出孙府。且每日清晨送上府的蔬果也是经他之手,若想下药却是再方便不过。”

    小二夹了一筷子肚肺,笑道:“若这么推论,嫌疑最大的岂不是死了的厨子?”

    “非也!”都头放下碗道:“嫌疑最大的是昔日孙家名下当铺的邹掌柜。”

    “哦?”

    “据南山堂徐郎中佐证,上月邹掌柜自店中买走了不少太白石,说是给家人治病。可据我查证,其妻儿早被送去了宁远乡下,家中只有他一人居住。”

    “太白石?”牧云归两眼迷茫。

    都头颔首道:“我们在其后院发现了被掩埋的矿石。不过……”

    小二半晌不语。看似沉吟不决,实则在搜肠刮肚,把腹中那些早已长了毛落满灰的书本掏出来抖搂个遍,方悟到这厮说得乃是礜石,也就是后世所说的砷黄铁矿。

    “鹤顶红。”牧云归摇头叹道:“偌大名头,端的如雷贯耳。不过什么?”

    “那白石只是磨碎便被埋进土里,莫非是还没来得及动手?”

    牧小二心中暗骂了句莽夫,嘴上却甚是恭敬:“都头有所不知,鹤顶红又名砒霜,乃是道家火法炼丹的副产物……”

    刚开个头却被莫都头打断:“我就说那群牛鼻子没一个好东西,张口‘上体天心’,闭口‘为苍生计’,原来不过是些道貌岸然的货色。”

    “啐。”说完便往地上吐了口吐沫,兀自忿忿不休:“和那些满肚子男盗女娼的酸儒不过是一丘之貉。”

    “……”好家伙,儒释道三家一句话骂了俩。

    牧云归摇头失笑道:“都头此言差矣。砒霜原被道家、医家用于蚀疮杀虫、劫痰截疟,本是泽被苍生的功德。怎料人心难测,被用至歪门邪路,实非先贤本意。”

    这都头一张脸又臭又黑,完全看不出尴不尴尬。他端起酒碗猛灌了一大口,方冷笑道:“世道浇漓,人心险恶,尤甚于毒。”

    牧云归也不接话,只说道:“砒石原名磇石,因其性猛如貔而得名。而所谓砒霜者,顾名思义,乃砒石之霜也。今法多以砒石或雄黄置于火上,以器覆之,令砒烟升腾,凝结成霜而得。”

    言罢却又嗤笑道:“总有蠢物以为砒石磨成粉就是砒霜。尤其那邹掌柜买的礜石,虽性气与砒石相近,但杂质何其多也?以此下毒,怕是要先吃出个食滞不消……”

    话未说完,却看到对面那黑脸儿一双牛眼都快瞪成了铜铃,忙咳了一声正色道:“前日杨仵作验尸时你可在场?给我讲讲银钗验毒的情形罢。”

    莫都头板着一张臭脸道:“那日杨三叔掏出一根银钗,又让打了一盆皂角水。他先是将银钗洗了洗放入死者口中,并以桐油纸密封,过了许久才取出。银钗作青黑色,他又用皂角水揩洗一遍,其色不去,三叔又要了一壶浓茶才将其洗净。”

    “第一遍皂角排除污染,第二遍皂角排除食物误判,不愧是积年仵作。”牧云归摩挲着下巴道:“看似昏庸老聩,这手法却是没有半点问题。银钗变黑,正是砒霜中毒的表现。”

    都头顿时精神一振:“如此说来,凶手便是那邹掌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