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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箫声

    牧小二瞥他一眼,啜了口酒摇头道:“哪能如此便宜了你。服砒霜而死者,身体、舌上多见青黑色小疱,双眼突耸,口唇破裂,腹肚鼓胀,两耳胀大,粪门胀绽,指甲青黑。你再观孙家众人,唇、腹、指皆不见异色,浑身皮肉只作黄白,哪里像是服了砒霜的样子。”

    “这么说来,凶手另有其人?”

    “那也未必,也许是他故意洗脱嫌疑,有几人确是满面青紫,鼻唇可见血渍。”

    “这么说……”

    “也许是凶手想让我们认为邹掌柜故布疑阵。”

    都头愈发头疼。他呆坐半晌,忽地瞪向那吃得满嘴流油的牧小二道:“你莫不是在消遣老子?”

    牧云归瞟了眼那只已摸上剑柄的手,口中忙叫起了撞天屈:“都头明鉴,借我十个胆子也不敢拿您寻开心,咱这不是在分析案情嘛?”

    “此辈殊为可恨!一脸假客气,满腹弯弯绕,忒不爽快!”都头也不看他,只是抚着剑鞘念念有词:“然否?”

    小二生怕那剑跳起来接上一句:“何不扑杀此獠?”忙打了个哈哈问道:“案发时邹掌柜的行踪可否掌握?”

    “据其交代,前日未曾离家。”

    “证词呢?”

    “只说孙家一案与其无关。”

    “有作案动机,物证不利,又无人证。嘿!倘若实在结不了案,倒是个拿去顶包的好人选。”

    牧云归怪笑一声,又敛容道:“你们前日查勘时,各屋的门窗是开是合?地上可有水渍?”

    都头回忆道:“各屋门窗尽皆封闭,不曾见雨水漫进屋中,院中倒是一片狼藉,满地残花败叶。”

    “我倒不是怕雨水,是怕凶手行凶后以冰块延缓尸斑出现。”牧小二点点头又说道:“说说那教书先生吧,听闻是城西出了名的老学究,考了大半辈子功名却连个解试都没中过。他怎地就成了嫌犯?”

    “莫要提他,这两天絮叨得我脑仁疼。”

    都头吞了个苍蝇似的恨恨道:“也不知道知县大人抽了哪门子风,非要把他缚来充数。”

    他迟疑了下,又说道:“此人虽没甚能耐,却写得一手好字。莫说南山城,就算放在三湘四水也是一等一的。且肚中也算有些墨水,平日写了不少诗词歌赋,却偏偏做不来那策论经义,遂屡试辄蹶,以致愤世嫉俗。”

    “废话,没听说谁是靠卷面分上的一本。”

    “你说谁废话?”

    “咳咳,您老继续。”

    都头冷笑一声,嗓门却是又拔高几分:“听闻他当年也是个风流性子,曾于县中立过诗社,常在月下阁等场合借诗赋抨击时政,衙里诸位泥塑老爷怕早已视其为眼中钉肉中刺了。

    说完都头兀自喝起了酒,停顿许久方道:“孙家前岁延请王学究至家中教书,因人丁凋敝,只有长孙一个学生。半旬前孙家差人上门说小公子近日胸闷气短,怕是又患了风寒,且赶上孙家过寿,便说好停些日子再去讲学。”

    “当日昼食后,王学究和夫人到书房下棋,刚下了几手便接连打了一串喷嚏,失手掀翻棋盘,黑子白子滚落一地。王夫人困意上涌,便自回屋歇息,只留下那老学究一人收拾。”

    “老学究两眼昏花加之手脚不便,折腾了大半个时辰才将黑白子分别收归棋笥,回到房中。”

    莫都头回忆了片刻道:“据王夫人的供词,王学究前日未曾离家,没有作案时间。除此事外,须臾未曾离开王夫人的视线。”

    “哦?王夫人还会下棋?”

    “这话说的,王夫人当年也是出身自南山上户,琴棋书画无一不精。至于那王学究,我曾在街头观其对弈,地道的臭棋篓子。”

    嘲笑完老学究,莫都头抬手倾尽碗中之酒,然后看向一脸沉思的牧云归道:“如何?”

    牧小二点头夸奖道:“讲的果然都是些废话。”

    眼见那黑脸儿又眯起双眼,他忙问道:“羁那老学究怎么也得有个说法罢,真就想草菅人命?”

    “说是王学究前些日子因束脩和孙员外起过争执。”

    “嘿!果然是草菅人命。”

    “没甚头绪。”牧云归想了半晌,摇头道:“再说说孙家吧,孙员外只娶了一房妻子?孙公子与二郎关系如何?”

    “留在南山的只是孙氏旁支。这孙员外当年可是寥落得很,多娶就得多盖房,你当这一房妻子的“房”字何意?前两年孙氏本家北迁他才入住孙府抖擞起来,奈何已是天命之年,加之身体不好,稍一劳累便会气喘心悸。而孙卢氏又是个泼辣性子……但近年来孙夫人身体也大不如前,去年还生了一场大病。”

    “什么病?”

    “说是因心慌而昏厥,被南山堂的徐郎中救活过来,诊断为胸痹。”

    “孙家北迁为何还要留下一支?”

    “坊间有传言,说是孙家祖宅、祖坟风水极好,祖上曾得贵人点拨,须留人看护。”

    都头说罢又喊伙计打了两碗酒,方道:“至于孙家大郎二郎,关系倒是和睦得很,毕竟二郎长年卧病在床,大郎也不曾亏待于他。便说前阵子孙福轻慢二郎,可是被大郎好生一顿训斥,还罚了一个月的例银。”

    “可晓得孙二郎患的何病?”

    都头愣了半晌,挠了挠头回道:“忘了,反正是重病。”

    “……孙公子平日风评如何?”

    “孝顺双亲,疼爱妻儿,其人温文尔雅,磊落不羁。”

    牧云归点点头又问道:“孙家门风家规如何?”

    “平日规矩不严苛,待下人也极温和,连吃饭也不用侍于一旁。”都头叹了口气又补充道:“毕竟只是旁系,也没多少家底,就那三五个下人,还多是老弱。”

    牧云归不再说话,莫都头等了半晌问道:“可有计较?”

    小二连摇头:“莫得。”说罢又嬉笑道:“要我说凶手必在几名嫌犯里,都头你只管大刑伺候,总有一个松口的。”

    “莫要胡闹。”都头皱眉道:“随我回衙见见嫌犯。”

    “不见不见。何必如此麻烦,俗话说‘百闻不如一剑’,一剑不行就两剑,除了老学究全砍翻……”

    他双手一拍:“结案!”

    见都头果真摸上了剑柄,小二忙正色道:“破案倒也不难,都头你须得依我几件事。”

    待伙计放下酒碗掩门出去,牧云归低声道:“一、查明前日孙公子何时出的门,是否乘车。自他离府后到案发前,可曾有人登门。二、再审一遍邹掌柜,问清砒霜去向。三、去王学究家帮我取个物件。”

    扔下都头独自饮酒不提,牧云归下楼径直出了酒肆,又回到孙家茶铺和茶博士拉了半天家常。

    出了茶铺没走几步,牧云归便看到前方树荫下,一张幡子在热浪中无精打采地荡着。一面写着“时、运、命、势”,一面画着“天地盛虚,日月盈昃,无平不陂,无往不复”,一个道人树下打坐,听着蝉鸣昏昏欲睡。

    “嘁,还说撒子一天只算三卦,实则三天够呛开张。”

    小二撇撇嘴也不理他,自去了城西的彭家街。

    刚在路口转了个弯,便迎面扑来一阵热浪,裹带着市井长巷独有的嘈嘈杂杂。

    鱼市、肉铺、瓷器、漆器沿着穿城而过的茭水一字排开。

    酒肆,食铺临河而沽。

    游客,食客醒醉喧哗。

    绫罗绸缎、古玩字画。油壁香车争道谁家。

    锦帛绢扇,香火纸马。路转堤斜满目繁花。

    这股子喧闹啊,聚时写作烟火,散开便是人间。

    于路旁的摊贩手里买了碗冰雪甘草汤,牧云归踩着一路绿荫,感觉身上的每个毛孔都舒服得直哼哼。

    “这南山县啊,也就城西城南这两处街市让人待着舒坦。”

    他端着碗走出彭家街。又在城西街坊逛游了一个多时辰,专往人堆里钻,听大姑娘小媳妇聊八卦扯家常,时不时还插上几句嘴。

    亏得他脸皮厚,吃人白眼也不尴尬。

    等太阳落到了天西边,方见他顺着城墙根儿寻了一处阶道,刚想登城却被两名面无表情的民壮拦了下来。

    瞅着那两对四只茫然无光的死鱼眼,牧云归想了想,从怀里摸出莫都头的腰牌递了过去。

    本待再送上几句好话,不料俩老卒看见腰牌便立马收起兵刃让开了路。

    “嘿,别看这姓莫的官不大,腰牌倒还挺好使。”

    斜日向晚,午后的炎热已消退了七八分,城墙上的垛口送来远方田野间混杂着河水和泥土气息的风。

    穿过两座箭楼,牧云归在城墙上踱了一阵。然后选了处能望见孙府的位置,坐在内侧的女墙上,倚靠着漫天烟霞,默然无声。

    他的视线扫过孙府那冷清凄凉的重重院落,扫过再无人料理的片片园圃。朵朵娇艳的紫花、嫣红的桃花和黄灿灿的金丝海棠在晚风中轻轻摇曳。

    牧云归的视线在金丝海棠上停留了很久,隐约间想起了它的另一个名字,而后又甩了甩头。

    那疏离得陌生感,仿佛早已隔了千重水,万重山。

    他回过头去,视线穿过垛墙投向天际。

    西边的那轮通红的落日犹不肯落下山去,东边一盏玉盘却早已映入茭水,挂在云端。

    “瞑烟漠漠日归山。孤影系残帆。北城南巷花雨,知旧蔓何攀?

    流不尽,水潺潺。月如盘。空江西至,东风拍遍,十二阑干。”

    风渐劲,吹得身前的旌旗猎猎作响,他站起身来张开双手,酷爽的风从头到脚,卷走了沉积一夏的燥热和湿气。

    默然间,他听到飒飒烈风中,有箫声幽幽响起。

    其声苍凉悠远,仿佛来自远古年间的无尽荒野。

    它随着风四处游荡。

    飘过了车水马龙的繁华城池和黄昏里的残垣断壁。

    飘过了投棰断江的强盛帝国和夕阳下的废帐残旗。

    一路飘到他的耳畔,然后轻声诉说着,那些本应被埋葬在岁月深处的悲欢。

    夕阳终于落到山后,箫声也随之渐渐低沉,恍如一条浩荡的长河流至终焉,悲怆难言。

    牧云归只觉得仿佛被人一把攥住了心脏,疼得喘不过气来。

    他闭上双眼,无边的黑暗仿佛一块荧幕般,掠过无数画面。

    有战场,有武馆,有飞矢,有刀剑。

    但他永远在充当受害者,躺在地,望着天。

    天色渐暗,他蜷在那里,与他的影子渐渐重合,再无法分辨。

    箫声最终是被一句不耐烦的呵斥所打断:“你这鸟人吹得甚鸟声!小哥莫理他,快上来吃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