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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八苦

    过了第二天晌午也不见那黑脸儿都头的影子。

    牧小二送走中午最后一名食客,请掌柜去后院歇了,自拣了张板凳坐在门口打盹。

    迷迷糊糊也不知过了多久,睁开眼便看到一张比今早吃的梅花包子褶还多的老脸戳在眼前,登时便吓了个激灵,好悬没抄起板凳给老张头开个瓢。

    他晃晃脑袋醒过神来,起身帮老张头摆上那张半米多高的大方桌,上边再摞个小桌子,铺上桌围子。

    小二又端来一盏梅汤,等着午后听书的茶客入场。

    等堂内稀稀拉拉坐了一小半,老张头醒木一拍,今儿个既不说经也不讲史,讲的是话本小说。

    烟粉灵怪、传奇志异讲过一轮。老张头端起梅汤润了润嗓子,小二便趁这功夫端起笸箩,下场去收赏钱。

    在台下转了大半圈,牧云归低头一看。

    好家伙!叮叮当当总计五个大子。别说那老儿今日的酒钱有无着落,就连那盏梅汤怕都赚不回来。

    草率了,还垫补一个月的酒钱,看来过不了半个月咱就得找地卖身去了。

    正待转身回去,一旁又伸来只蒲扇大的手掌,向笸中扔了两粒银锞子。

    牧小二猛地一抬头,嗬!豪客啊。

    最近也不知怎的,涌进南山城的生面孔越来越多,一个个穿着打扮异于常人,就差天灵盖再刻上“高手”二字了。

    比如眼前这张四四方方的八仙桌。一个好似黝黑铁塔般的壮汉坐在上首,面相看起来比莫都头还凶恶三分,一双大手满是老茧,正是给赏钱的那位主。

    他左面是个精瘦汉子,看似浑身上下没二两肉,可半袖短褐露出的两条臂膀却是肌肉虬节,仿佛树根般盘曲狰狞。

    壮汉右手坐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唇红齿白,袅袅婷婷,一双柳眉杏眼,自带一派天真娇憨之气,连这暮色深沉的南山城仿佛都随着她的笑容而轻快了几分。

    可牧云归看得分明,那姑娘端着茶碗的右手上,虎口的茧子怕是比自……老张头的脸皮都厚得多。搭在桌边的左手虽看不分明,但一旁那对儿鸳鸯剑怎么想也不会是用来壮胆的摆设。

    坐在下首的却是一位风度翩翩的浊世唔……奇男子。

    只见他身着一领雨过天青的直袖锦袍,腰系墨色銮带,足踏翡翠云缝锦跟靴,一根银色带子将长发束起。衣服素淡没有花鸟祥云团团锦簇,端的飘然若仙,不似凡间人物。

    武器也颇为独特,是一把一尺有余、三十八方的混铁折扇。明晃晃的三十八支扇骨,扇骨即是扇面,寒光刺眼。

    但再细细一打量,这位公子的尊荣未免也太过猎奇了些:擀面杖似的细脖子上顶着颗长条倭瓜般的脑袋,一张满是麻子的硕长马脸上,几根稀稀疏疏的黄眉毛兀然立着。

    一双眼珠上吊的蟹眼,一条被老天拦腰砍断的塌鼻梁下挂着一只突兀的蒜头鼻。地包天的下嘴唇外撅着,露出一口大黄牙来。

    那牙齿又细又密,偏偏参差不齐,上面还沾着涎水。小二想了半天才找到个词:犬牙差互。

    “真是造物者的神奇杰作,虽近在咫尺,相差却何止霄壤?”

    眼神在姑娘与奇人间来回逡巡,牧云归仿佛看到了某部改编自《格林童话》的奇幻电影。

    嘿!您家这野兽长得可真提神儿。

    浅薄的良知及时唤醒了以貌取人的肤浅小二,他赶忙谢了赏钱,刚转过身却又被人喊住。

    只见那奇人停下手中摇摆的铁扇,眯着一双下三白的蟹眼问道:“小二哥方才在看甚?”

    语气仿佛刚出正月的春风,看似温柔和煦,实则冷的瘆人。

    “我见客官面貌清奇,便忍不住多打量了几眼,一时冒渎,望乞恕罪。”

    奇人“啪”的一声合起扇子,笑容温和道:“何谓清奇?”

    “清奇者,清秀奇古也。古人云:神藏于心,而现于眉目之间。夫清者,盖神之本真也,故才华满腹者谓之清;秀者,神之本韵也,故风度翩翩者谓之秀;奇者,神之本我也,故超凡脱俗者谓之奇;古者,神之本相也,故朴实自然者谓之古。”

    “我见您卓尔不群,气宇轩昂,偏偏衣着打扮如此出尘,便忍不住多打量了几眼。如有冒犯之处,还望客官恕罪则个。”说罢便放下笸唱了个喏。

    “倒是个妙人。”那奇人语气愈发温和:“我且问你,为何窥视我师妹?”

    啊这……你听我接着编。

    牧云归瞅了眼那铁扇,心中估量了下铁的密度和自家头盖骨的硬度,暗暗叹了口气。

    惹不起惹不起。

    “老三,莫要多事。”上首的壮汉劝阻道。

    “也罢,听师兄的。”

    奇人嘴角一咧,朝牧云归身上啐了口浓痰,又拿扇子拍了拍小二的脸,言道:“恕罪简单,把你这对招子留下来作赔礼。”

    “咣!”

    次座那姑娘将茶盏掼在桌上,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喝道:“闭嘴!欺负个跑堂伙计算甚本事,前几日对上那荒火妖人时怎不见你如此威风?”

    说罢她回头向牧云归舒颜一笑,如春风化雨,秋水盈盈。

    女侠嫣然道:“小哥莫怕,我等是王乔山三狮派弟子,戒行守德,门规严厉,决计做不出欺凌百姓的勾当。三师兄也是前日受左道妖人欺侮,一时憋屈,才会把持不住心性。”

    牧云归扯了扯嘴,向女侠道了声无妨。

    却见她又从荷包中摸出一粒金锞子放进笸里,笑道:“我们三狮派虽说是王乔仙人的道统,弟子却不过寥寥数人,还多是乡野出身。”

    “我们师兄妹此番游历江湖,刚出门便吃了个大亏。我见台上这位先生阅历丰富,对那传奇异闻、江湖公案可谓烂熟于心,能否请其大略讲讲这江湖情形,尤其是外道诸宗。”

    “好说好说。”

    牧云归掂起笸箩回到台旁,趁老张头又讲完一段烟粉故事喝茶歇气的功夫,凑上去耳语了一番。

    老张头瞅了眼笸箩,两眼放光。又抬头瞅了眼女侠,忙正正衣襟,摆出那副儒雅先生的嘴脸。

    只见他大袖一挥,抚了把胡须笑道:“既然有看官想听这江湖风光,又提前赐了赏钱,我便妄言一二,诸位姑且听之。”

    “何谓江湖?放眼天下,黎庶黔首曰乡土,帝王将相曰庙堂。二者之间,便是江湖。”

    “乡土的篱是透风的,人与人知根知底,没有秘密。联系他们的纽带是亲和仇。”

    “庙堂的墙是巍峨的,官和官职责明确,边界分明。约束他们的锁链是制与法。”

    “乡土讲孝,庙堂议忠。这忠孝之间,是利,是义。利和义,便是江湖。正所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若没了利,江湖也就没了恩怨情仇,成了一潭死水。而义,则是这江湖的规矩,是维系平衡的手段。”

    “义立在水面上,它的影子映在湖里,便是利。就像这天地之气,有一清一浊,分一阴一阳。清的那面,是佛门二寺,是道家三宗,是五大世家,当它们交融在一起时,便有了鸾台和天道三司。浊的那面是外道七雄,是江湖妖人,他们藏在湖底,窥伺着每一个游过的人和鱼。”

    “但黑白的界限模糊不定,当利与义交杂在一起,便糅为漫无边际的灰。这灰色里,有大大小小的门派,有遍布江湖的武夫,还有刀口舔血的镖局和护院供奉。其中最强大的,是丐帮、剑冢、太平道、云浪盟、听涛城、寰月天,人称八荒六合,取无边无际之意。”

    老张头端起梅汤轻啜一口,又讥笑道:“所以,清与浊看似泾渭分明,实则就如这湖中的水,彼此交融。当白的坏了规矩,就堕成了黑。当黑的放下屠刀,便洗成了白。这位姑娘想听的江湖外道,不知是那灰色的水,还是藏在水底的七条毒蛟?”

    “先生若能都讲讲自是最好。”

    “那就说说外道七雄吧。荒火教,外道声势最大者,本是信仰火神、崇拜光明的异域宗教,受先帝废佛之波及,沦为野心家手中工具。而后又吞并了几支境遇相同的西方宗教,扎根乡土,信徒众多,每逢灾荒战乱便会浮出湖面,兴风作浪。”

    “枉死城,江湖声名最恶者。擅炼尸,控亡魂,于外道之中亦是声名狼藉,当真是神憎鬼弃,人人喊打。”

    “欢喜庙,本是天竺密教与逻娑风俗结合之产物,根本教义认为两性的结合是宇宙万物产生的根源,也是众生最后的解脱。后演变为不求来世,但求此生肉体欢愉,堕入邪道。常于江湖中掳掠女性作为炉鼎和玩物,擅长肉体和精神的双重控制。”

    “落到他们手中,不管你曾经有多大的本领多高的心性,最后都会沉沦为欲望的奴隶。”

    牧小二在一旁瞧得真切,他这句分明是瞅着台下女侠说得。

    见那姑娘被吓得两眼发直,小二赶忙轻咳了几声,甩眼刀威胁那老不羞。

    老张头轻笑一声,甩开折扇摇了两摇,悠然道:“外道诸宗并非铁板一块,玄阴宫、断肠谷这两家和欢喜庙积怨已久。前二者皆为女子门派,后者自是垂涎三尺,因而冲突频发,仇根深种,往往见面就要先分个生死。”

    “外道中尤属临渊阁最为可怖,八苦山最为神秘。前者是传承数百年的刺客门派,高手辈出,悍不畏死。莫说江湖诸派,便是那二寺三宗五世家,又有哪个不畏其三分?后者更是江湖中最为可怕的传说……”

    天边飘来一片乌云遮住了太阳,老张头嗓音渐渐低沉下去,苍老嘶哑犹如恶鬼的低语。

    “晋前是楚,三十传,四百载。楚前为齐,三百载,兼戎狄。而在比大齐更为久远的,那个名为三国的征伐乱世,就有了关于八苦山的记载。”

    “准确的说,是八苦山人,那个见证了千载风云变幻的老不死。”

    “没人知道他究竟是谁,正如无人知晓八苦山位于何方。但这一千年间,这片土地上的每一场纷争他都未曾缺席。”

    “长乐惊变、太平之乱、铁勒立国、渭水之战。无论庙堂之高,抑或江湖之远,只要是浸染了鲜血和阴谋的动荡纷乱,总能看到他的影子藏在重重帷幕之后,层层云雾之间。”

    老张头身体前倾,用冰冷阴沉的眼神扫过牧云归在内的每一位听众:“有人说他在收藏冤死的亡魂,有人说他在欣赏生灵的哭嚎,也有人说他只是闲得无聊,遂以天地为局,苍生作子,打发时间。”

    最后他幽幽叹道:“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蕴炽盛。人活一世,万般皆苦。既沉沦不得救赎,何不放下自我,帮这世间众生,寻一个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