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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溯源(一)

    张山回到道观中,从大厅神像下面抽出一个包袱,包袱里面有干净的衣鞋。他从怀里把玉壶和那块铁片拿出来,然后把那套破烂污秽的道袍脱掉,在水井边洗去身上的污泥,换上新衣服。他往怀里藏好玉瓶和铁片,再把一块纱布蒙到脸上,便沿着一条小路下了山。

    到了黄店村,他来到杜兴屋子的后面。此时已过鸡鸣之时,村庄里原先的喧哗骚动已经消散,淡淡的星光给四周撒上一片静谧。他跳到一间放竹子的破草屋屋顶上,用一颗石子打中杜兴屋子的后窗,只见杜兴在屋里低声喝道:“是谁?”

    “杜十二,”张山用低沉嘶哑的嗓音说道,“敢出来一见么?”

    只见后门马上开了,杜兴手持双刀闯了出来。

    张山马上跳落地,转身向村外飞掠而去。杜兴反握双刀,也快速地跟了上来。

    远离了村庄,来到一片荒地后,张山停下了。他转过了身,头低着,将面容藏在阴影里。

    杜兴疾跑而来,在离他两、三丈远的地方停下,双刀握在身前。

    星光撒在四处,让这片旷野显得冷寂而神秘。

    杜兴盯着张山,厉声说道“你究竟是谁?”

    “我是谁并不重要。”张山回答道。

    “你是引我来这里,是想偷偷摸摸地把我杀了?”

    张山冷笑一声:“如果要杀你,不必这么费功夫。”

    “那你鬼鬼祟祟的,究竟要干什么?”

    “你自认也是光明磊落之人吗?”张山反问道,但这话说出口后他就后悔了。

    这么多年来,在他心中,陈安一直是个热心助人、锄强扶弱、值得信赖的英雄好汉。

    杜兴听了,眼神变得黯淡起来,手中双刀垂了下来。

    等一会儿,他才说:“唐彧和宫彦弘是你杀的?”

    “唐彧是。”张山回应道。

    杜兴看着他,半信半疑。过了一会儿,他又问道:“夏侯兄是不是死了?”

    “没。”张山说。

    “他知道你当时也去了?”

    “是的。”

    “所以他就找个借口把我支走了。”

    “对。”

    “那你为何不杀他?”

    张山没有回答。

    他下不了手。火堆对面那个人,既可恨,但又可怜。

    “有些人活着跟死去没有什么区别。”他说道。宫彦弘是,夏侯长风也是,而你,杜兴,其实也一样。

    一个人虽然活着,但只会活着过去的回忆里,不知道为了什么继续活着,那跟死去有什么区别。

    那天在踏云山的瀑布前,他突然间想到这个。

    那一夜他观察了很久,发现宫彦弘还生活在有他父亲、有他弟弟的世界里。

    但世间的很多东西,都如同瀑布上面的水,从源头出现,在深潭中消失,一去不复返。

    快乐会消逝,幸福会消逝,痛苦会消逝,仇恨也会消逝。旧的事物消逝,新的事物诞生;死去的人消逝,新的婴儿诞生,周而复始,不断循环。你无法停留在哪个阶段,也无法回到过去哪个时间。过去比未来还更虚幻。

    你只有勇往直前,去面对新的生活。

    风从荒野吹过,拂动被星光映染成银色的荒草。

    “是没有什么区别。”杜兴说,他轻轻一笑,但眼睛里充满了悲壮,“如果你还想报仇的话,那就动手吧!”他说着,把手中的刀扔到地上,抬起了头,闭上眼睛。

    “死很容易,但你以为死了就能解脱吗?”张山说。在这种环境下,他的心智又变得不一样,这样的话在他的心里快速生成,并说了出来。

    这好像是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东西一样。那东西原来就存在抽屉里,但没有打开抽屉你就看不到它的存在。

    杜兴睁开眼睛,看着他。他确实想过死,但他知道死不是解开心结的钥匙,如果这样死了,那是怀恨而死。

    “那你想怎么样?”他问道。

    “我只想知道屠杀桃花坞的真相。”

    “你当时并不在桃花坞里?!”杜兴突然心里一震。

    桃花坞当时并没有留下活口,面前寻仇的人当时并不在坞里。

    桃花坞跟杜家堡一样,他跟他一样。

    但面前这个人,却没有他当时那种怒气、怨气、戾气,甚至是仇恨。

    杜兴惨淡一笑,眼里还是那种悲壮的眼神,说,“你想让我说出其他人的名字,这是不可能的。夏侯兄不会说,我也不会说的!”

    夏侯长风没有跟你说,所以你才会来问我。

    “我不需要知道是谁,”张山说,“我只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你们要屠杀殆尽。”

    杜兴看了他一会儿,才说:“我跟你说这些,并不是要你饶我性命。”

    “我明白。”张山说。我明白,你本来就是一条铁骨铮铮的好汉。

    杜兴抬起头,仰望着璀璨的星空,缓缓说道:“你知道我们为了消灭邪教余党而成立了秘密联盟吧?”

    “嗯。”张山应道。

    “我们的做法虽然果断坚决,有时候甚至可以说是残忍,但是我们并不是轻易就开展行动的。”

    “嗯。”

    “每次我们得到线报,说发现某个地方或某个组织有邪教余党,都会先进行调查,而不是马上就展开行动。我们会派出两、三个人想办法潜入那个地方,在那里生活或者是参加那个组织的活动,至少要观察三个月。

    “通过这些观察,如果发现线报错误,只是普通的人或地方强盗团伙,一般都不再理会。如果发现是邪教余留的残留分子,一般也是对这些人进行惩罚,其他无关人员也未必会受到多大的伤害。

    “但是,如果发现是邪教原来的核心人物,那么就得展开严密的行动。探子通常会根据所观察到的情况,圈出一个范围,这个范围里面的人……都……必须杀死。因为这里面的小孩,都有可能是邪教妖裔的后代。经历过第二次武林浩劫的人,都不想再回到那恐怖的时代。”

    杜兴说到这里,看了看张山。

    眼前这个人看上去很年轻,却似乎有着高深莫测的武功,像是妖裔,但又没有妖裔那种狂妄残暴的性格。他究竟是什么人?

    他又抬头看向星空,星光在他的眼睛里闪烁着:“桃花坞的线报来自三个人,第一个是‘子兄’,他当时是武林中威望最高的门派中一个德高望重的高手,他说的话通常都一字千金。

    “第二个是当时在武林中以行侠仗义而名扬天下的门派的掌门人,第三个就是以保家卫国、赈济灾民、好善乐施而闻名的玄衣门掌门人唐彧。”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

    听到这里,张山内心一个冷笑。当初为了寻找唐彧炼丹的地方,他在唐家山庄里潜伏了三天,发现唐彧的手下软禁一些灾民并引诱他们喝下一些药水。

    杜兴似乎听见张山内心的冷笑,他继续说道:“虽然后来江湖有一些对玄衣门不好的传闻,但是当时玄衣门在武林中名望也是很高的,所以大家对这来自不同人的线报都很认同。

    “我们派出两个探子假装游民先后去桃花坞,也发现很多符合线报的现象:一个是这个村庄有很多年很安定,没有受到外来的侵犯,曾经有两伙强盗发现这个村庄,要进去抢掠,结果在前一天晚上就全部被杀了;第二个就是胡浚在他小孩三岁时,据说因为他小孩不想学习武功而残忍地烧死了他。这个平常人是不会这样做的,但邪教的核心高手不同,他们会因为自己的小孩没有天生的武学潜质而将其杀死;最后一个是村民差不多将胡浚当成神仙来侍奉,这个跟邪教的行为差不多。所以我们就开展了那次行动。”

    杜兴说到这里,就低下了头,看着地面。

    “但在那次行动中,子兄大概发现我们错了,就当场自尽了。后来我们一部分人也觉得那里不对,开始反思那次行动,有人开始脱离了联盟,后来这个秘密联盟自动解散了。”他抬起头,看向张山,“我也很后悔那次的行动,如果可以重新选择,我会选择不参加。这些年这件事也一直在心中折磨着我,但今晚跟你说了之后,我反而解开了这个心结。

    “现在我更不怕死了,已经没有什么好牵挂的了。”他说着,又闭上眼睛,“我也是凶手之一,你要杀我,就请动手吧。”

    “我不是你那样的人。”张山说。

    “这……”杜兴张开眼睛,看着张山,一股羞愧之感涌上心头。眼前这个年轻人镇定、冷静,不像当初的自己,满腔怒火,满怀仇恨,四处寻仇杀人,来弥补自己的过失。

    他的头低了下来,整个人好像一朵盛开的鲜花枯萎了一样

    张山看着他,在星光之下,杜兴突然间好像老了许多,原来那个铁塔般的好汉,好像被什么击跨了,看上去万念俱灰、沮丧无比。

    “我原谅你。”张山突然说。

    “你……”杜兴抬起来看向他,口中说不出话来。突然两行眼泪从他的眼角流了下来。

    在这一瞬间,他好像从生到死,又从死到生,看到了生活的希望。

    枯萎的鲜花掉落了,但其枝叶仍有生机。只要春天再次到来,鲜花仍会再次盛开。

    此时天地间仍是一片寂静,天空中星河似乎在缓缓移动,也开始变暗淡。远处的村庄隐隐约约传来一声鸡啼。

    “我也有一事要告知与你。”张山说。

    “请说。”杜兴说。

    “张老头一家并没有死。”

    “没有死?小月不是说……”

    “他们三人跟楼公子去洛阳了。”张山没有接他的话,“你把小月带去洛阳,帮他们一家团圆。”

    杜兴双眼恢复了神采,他似乎看到了人生的意义。“好,我天亮就带她去。”他说。

    张山点了点头,说:“但此事不可张扬,你只能悄悄地带小月去,切记切记。”说完他就转过身,施展轻功,向前飞掠而去。

    “你是不是——”杜兴在他背后说,但张山已经快速离去,消失在远处。

    杜兴征征地望着张山消失的方向。他看对面这个人身形很像张山,但他无法把这个功夫高强又聪明睿智的人套在张山身上。他想问他是不是张山,但开不了口。

    也许江湖已经不是他们当初那个江湖,这些年江湖中一定又有一些极具天赋又才思敏捷的年轻人出现,这些人将会逐渐代替掉他们原本在江湖的地位,就像当初他们年轻时一样。

    想到这,他弯腰捡起了双刀,转身向黄店村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