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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黑虎之死

    黑虎是一只虎,所以丛林里的野兽都怕他。

    这话是黑虎说的。

    他说,在不同的人和兽眼中所看到的东西是不一样的,同样的事物可能会有不一样的形态。在野兽的眼里,他就是一头黑色斑纹的老虎,并且闻起来,也是散发着老虎的味道。这片荒原,连同周围几百里的林子都是他的猎场,只要他在,虎豹豺狼都不会来,野猪也只敢在林子的外圈徘徊。

    但是黑虎也老了,在世人看来,他已经是个颤颤巍巍的老人了。过去像水牛一样壮实厚重的臂膀早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松弛浮肿、遍布老人斑的皮肤;黑如焦炭、粗硬如猪鬃的头发也不知所踪,只留下又细又软的丝丝白发被挽在头顶。他原来黑黝黝的脸膛颜色变浅了很多,原先经常瞪大着的双眼现在经常是低垂着。他散发出的气息也不是那原来滚烫火热的、充满了杀意的气息,而是散发出在一些将死的老人的味道。

    因此,在那些野兽的眼中,他再也不能散发出像一只壮年老虎。白马开始时不时地听见过去从未出现过的狼嚎的声音,那声音虽遥远但清晰。

    白马常常看见黑虎坐在门口的白桦树下,抚摸着它的树干,徒劳地一片一片捡起那些落在地上的树叶,念叨着一些白马从来没听说过的名字:“火鸟、白龙、菟丝子”。

    白马不知道这些是人的名字呢,还只是一些珍奇异兽或草木植物的名字而已,他也从未问过黑虎。

    白马迷迷糊糊地听见外面有一些声响。

    天还没亮,火塘里的柴火发出微弱的红光,白马瞧了一眼柴火燃烧的程度,就知道现在大概是丑时左右。他借着微弱的火光摸索着走到门口,打开门,有一点月光洒进来,把屋子里微微照亮了些。

    他望向师父睡榻的方向,师父没在。

    自从黑虎的身体变差以来,白马给他做的饭都是把肉干和鱼干在钵里磨成粉末,再加一些切碎了的青菜,煮成各种各样的粥给他服用。今天做的饭很合黑虎的胃口,所以他多吃了半碗,吃完饭之后,又喝了一些茶才去睡。

    “也许是起夜解手去了吧。”白马心里琢磨着,还是不太放心,站在门口四下张望着黑虎的去向。

    这片原野上树木稀疏,中间有一条清澈的小溪穿过。溪水甘甜冷冽,是从北面的鹰嘴雪山上流淌下来的。师徒二人平时就从这小溪的上游打水,在靠近房子的地方清洗食物和衣物,在溪水的下游解手。

    四下漆黑,只有月光照到小溪边浅色的沙石上会显得比较明亮,白马的眼光就顺着这溪水流淌的方向往下游望去。在溪水的下游,有一片溪水转弯的地方,那里有一大片沙石,因此格外明亮,他们师徒二人平时就在这个地方解手,而溪水会把那些脏东西冲走。

    白马看到师父了。

    黑虎正拄着他的长杖,站在以往他们解手的那个地方。他似乎已经方便完了,提着灯笼、拄着长杖望着对面的山峰。黑虎突然开始吟诵起了像咒语一样复杂婉转的长调,那声音白马认得,黑虎曾经告诉过他,那是古代萨满赞颂天神时使用的叙事歌。

    白马神和黑虎神是一对兄弟,是古天神和古地神的孩子。

    当他们都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天边巨人的首领嫉妒他们,把他们一口吞到了肚子里。白马神用一把斧子劈开了吞食了他的巨人的肚子,和黑虎神走了出来。

    黑虎神是仁慈的弟弟,于是用泥土安葬了巨人首领,从此所有的死物和亡灵,都会被黑虎神所安抚。被黑虎神埋葬了的巨人首领身体里长出来的生灵,就变成了邪魔。

    白马神是勇猛的哥哥,他不停地在和想要为首领报仇而赶来的巨人族战斗。被白马神杀死的巨人们的鲜血和肉块像雨点一样撒向大地,孕育出了无数的生命,从此地上生长的一切万物都是白马神所创造。

    白马神不停地和巨人们战斗,他受伤流出的鲜血流到了地上,就变成了萨满。

    邪魔虽然比萨满出生得要早,也更有力量,可是他们惧怕又崇拜白马神的血液,所以想方设法地接近萨满,不断地和萨满进行交易,想要摄取白马神的力量。

    白马正听着师父吟唱着这叙事歌,忽然师父的歌声停止了。黑虎朝着溪水对面的山林里望去,仿佛听见了什么特别的响动。

    白马顺着师父的目光望向溪水对面的山林,那林子在溪水的南边,离水边大概有数百步的样子,长满了许多百年以上的松木。他听见那山林里发出了一些嘈杂的声音。那声音混杂着树木枝叶摩擦的声音,被惊飞的鸟扑棱翅膀的声音,还有微弱的、似乎是小腰鼓的声音。这天晚上一丝风也没有,但在高大的林子里,那些长了几百年的大树的树梢也在微微地晃动,并且向不同的方向摆动着。

    白马心中正疑问,那丛林之中突然窜出七八头鹿。这些鹿尖叫着向溪水这边冲了过来,它们冲过溪水,朝着白马冲了过来。白马把手放在腰上短柄斧的斧柄上,紧紧盯着这群鹿,但是它们在白马面前分开,并朝着四处逃走了。

    紧接着,那山林里嘈杂的声音越来越大,树梢之间隐约地显现了一小片火光。

    白马看见许多大树发出折断了的声音,朝着不同的方向倒了下去。火光越来越亮,最后,一个巨大的物体露了出来,那东西足有磨盘那么大,浮在半空中。

    接着这东西的整张脸都露了出来,一颗巨大的野猪的头颅,两颗惨白的獠牙在月光下隐约发亮,每颗都足有一支独木舟那么长。月色不甚明朗,白马看不清那野猪的颜色,只见到有一条白色的鬃毛,从那野猪的头顶一直延伸到它的背后。

    在那野猪的脖梗上骑着一个人。那人左臂的腋下夹着一只海碗口大小的腰鼓,他用手有节奏地击打着这只腰鼓,似乎是在用这只鼓操纵那野猪一样。他骑在一只鞍子上面,那鞍子的头里插着一只竹竿一样的东西,竹竿头点着一支火把,正放在那野猪的脑门上方高一点的地方。

    白马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他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野猪,也从来没有见过能驱使野猪的人。

    他过去听说,在丛林里猎人最怕遇见的不是老虎,而是野猪。因为野猪皮厚,刀枪不入,而且谁一旦触怒了野猪,它一定会把那人撵到死为止。而今,一个不知来路的人,骑着一只巨大的野猪,来到黑虎和白马的荒原上,他为何而来,又是敌是友?

    然而眼前的景象容不得他多想,他回过神来,朝着黑虎那边跑了过去,并且边跑边喊:“师父!”

    黑虎颤颤巍巍地手里拄着长杖,正望着对面从山林里走出来的野猪。听见白马叫他,他回头看了一眼白马,喃喃念了一句。接着,他双手用力地将长杖猛然插入沙石之中,那长杖瞬间爆发出耀眼的光芒。

    黑虎又细又软的白发挣脱开他用来系头发的布条,在光芒中飘散开来,黑虎那干瘪脆弱的身躯似乎像充了气一般膨胀了,佝偻着的腰渐渐挺直了起来。他从腰间抽出他的短柄斧,那短柄斧恢复了两年前在左家大宅时的模样,闪烁着金色的光辉。

    那骑着野猪的人被黑虎长杖的火光照亮了,白马看见他的脸上画满了黑色的条纹,只是在眼睛附近的地方抹着白色的油彩。他没有头发,赤裸着上身,身上也都是黑白相间的油彩,从他左肩到右侧的肋下是一条巨大的伤疤,即使是画满了油彩也仍然清晰可见。野猪步伐很大,没几步就到了小溪旁边。那人弯下腰伸手拍了拍野猪的脖子,野猪便停到了小溪的对岸。

    “两年前那件事,是不是你们两个做的?”那人用手指着黑虎和他身后的白马,语气像是娄珍平时审讯犯人一样。

    黑虎抬眼望着巨大野猪脖颈上的骑手,平静地问道:“你说的是哪件事?”

    那个骑手好奇似的把身子往前探了探,又晃动了一下身子,似乎是想换换角度往黑虎的衣服缝里瞧瞧一样。

    “没想到这种地方还有这么厉害的人物,我见识到了。”那个骑手轻蔑地笑了一声,“不过,听说到底还是借助了邪魔的力量了嘛。”

    白马想要回嘴,被黑虎一只手掌拦住,黑虎对那骑手拱了拱手,说道:“老天爷给人活路,从来不斩尽杀绝。这片林子是我和我徒弟两个在此生活,附近的居民也是我们在照应。您如果往西南边走走,说不定那边还有一些生意能做。”

    骑手冷笑了一声,摇了摇头,伸手摸了摸他的光头,也不正眼看这师徒二人,接着问道:“你这老东西真的会装糊涂。我问你,两年前,金花城左家,那桩事是不是你做的?”

    黑虎沉吟了一阵,手里却攥紧了斧子,他咳了一下,回答道:“不,那桩事情不是我所为。我只是把那脏东西除掉了而已。至于那脏东西是哪儿来的,我并不知道。”

    骑手勃然大怒,用手指着黑虎,大骂道:“多管闲事的老东西,一直给我绕圈子!告诉你,那东西是我们放在那儿的。你做的事情免不了一死,如果你们俩现在给我磕几个响头,我暂且饶你徒弟一命,你快点把那东西交出来便是!”

    黑虎冷笑了一声,握紧了斧子,说道:“这可不行了。我的老命也还不到交出来的时候。”

    说罢,黑虎猛地向那野猪跑去,边跑边喊道,“来呀,最后欠你一次!”

    那话音刚落,从那缀满星星的夜空中,一道弧形的闪光划过。一个身着虎皮斗篷的年轻女子像是跳水一般,双脚并拢从空中跃下,双手高举,左手还持着一只黑色的长柄镰刀。她从空中落地,几步追上了黑虎。黑虎喊道:

    “喂,如果我死了,可不能算数哦。”

    那邪魔没有了往常的笑模样,只是低声答道:“那是自然的。”说着,这邪魔加速了几步,猛然钻进了黑虎的后脊。黑虎原本膨胀起来的身躯又变得更加强壮了起来,邪魔的脸从他的耳后露了出来,黑虎又变成了当年三头六臂的模样。

    那骑手见到之前那个佝偻着腰的老萨满,一转眼变成这般模样,不禁一惊。

    他看见一个浑身发着暗红色光芒、像一块隐隐燃烧着的炭块一样的人,三头六臂,有四只手臂分别持着长斧、镰刀和牛耳刀和白色的碗。那人一边低声念着难以分辨的经咒,以非人般的速度向他奔了过来。

    那个老萨满快跑到溪边的时候,竟突然猛地一跃,跳起三丈高,地面留下一个面盆一样大小深浅的坑。月光不明,一时间竟然看不清楚人在哪儿。

    骑手面露惊惶,不禁四周张望着。

    突然,那三头六臂的人从空中跃下,一把金光闪闪的斧子正朝着骑手的面门劈了下来。

    骑手斜眼冷笑了一声,伸出一只手抄起腋下的小腰鼓,用鼓边朝着斧子劈来的方向一磕,只觉得那斧子来势甚重,不禁闷哼了一声。骑手猛地挥动腰鼓,将黑虎的斧子打了回去。

    黑虎在那野猪身前数尺处落了地,抬眼望着这只巨大的野猪。他头顶还不及这野猪的膝盖高度,他虽然用力能弹跳至高空,然而过于耗费体力,如果不能迅速攻克那骑手,和这头巨大的野猪较量是没有胜算的。

    他正想着,只觉得右耳边一阵短促的风声,他赶忙向后一个空翻,那野猪的长牙正贴着他的脚底板划过,所到之处,激起一片沙石。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野猪呼吸中那恶臭的气息,充满了血腥与腐烂的味道。

    那野猪第一下没有刮到黑虎,又马上向前一拱,巨大的獠牙和猪鼻子向黑虎的方向挥动过来。黑虎迎接不暇,忙向一旁扑了过去。不料那野猪动作之快,黑虎刚一站稳,那野猪蹄子已然扑到,黑虎没能躲开,被那巨大的猪蹄子一撞,竟向后翻滚出数尺远。

    那野猪见得了手,又是用猪嘴向前一拱。

    这一下本以为非碾得黑虎遍体鳞伤不可,没想到,竟完全没见了黑虎的踪影。

    那野猪骑手四下张望也不见了黑虎的踪影,又抬头朝天上看,也不见黑虎的踪影,不禁有些慌神。

    忽然骑手听见那野猪惨叫一声。只见从不知何处闪出一个人影,两臂持着一把黑色的巨大镰刀,在野猪獠牙上划了一下,接着像荡秋千一样轻轻一甩,整个人像箭一样弹射了出去。

    那野猪只见一把金灿灿的斧子直插左眼,来不及躲闪,正中了左眼的眼球。那眼球中乳白色的如米粥似的膏状物质混合着血液喷涌而出。

    那野猪疼的直跺脚,发了狂一般摇头晃脑,上蹿下跳,每一脚跺下去,都在沙石地上留下一个巨大的蹄印。那野猪骑手竟控制不得,一只手抓住鞍子,一只手抱住小腰鼓,只是勉强支撑不要掉落下去。

    黑虎被那野猪一甩头,又忽然隐藏在了黑暗之中。

    那骑手待野猪稍微稳定了些,马上腾出扶住鞍子的手来,敲了几下腰鼓,开始低声吟诵咒语。不出几秒,那野猪便猛然抬起前蹄,长啸一声,不再乱动。

    待野猪稳定下俩,骑手再四下找寻黑虎的踪影,只见一个黑影正站在那野猪头部的正上方,鞍前的火把正照亮了一把举得老高的金色斧子,那斧子正要朝着野猪的天灵盖劈将下来。

    而那野猪被骑手强行稳住,此刻正有些昏头昏脑,已无法觉察到悬在头顶上的这把致命的斧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