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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病(26)

    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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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从二姐家回去后,就不断的打着喷嚏、流着清鼻滴。

    他本想来城中看病,但总觉得四嫂会把脸黑破,总觉得自己会吃些“黑脸屎(受气饭)”,再说四哥公开说过自己再也不想卷入三姐那没有希望的官司之中去,这便与父亲的正气构成冲突,所以父亲取消了入城的念头。

    赤脚医生筛子对父亲说,此病是小病,只要坚持输液,用钱贵的好药,不久就会没事的。父亲的双手被筛子输肿了,然后又输双脚,双脚输肿了,然后又输头。

    村上的老年人听说父亲病了,很着急,但听到是在输液,大家又放心下来。毕竟在大山里只要因一点感冒就输液的病人,这便是一种福分。

    父亲从二姐家回去后,天就一直下着雨,这一下就从八月连续下到了十月初,我几次骑车到达村道路口时,就无法再骑车去老家了,就连走路也不敢,到处是泥石流或塌方,只得又掉头回城。

    天刚一放晴,四哥就决定让四嫂与我的妻子租车回去看看父亲,不管身体好与不好,都要想方设法把他接下来。四哥其实一直为上次顶撞父亲的事而感到内疚。

    车开到村道路口时,只得下车。四嫂遇到四哥的一个住在路口的学生,便向他要了两把锄头,边走边挖,边挖边填,好让车能开到老家去把父亲接下来。然而,车还是在村道路的中途被稀泥把轮胎给深深的陷了进去,一点也不能动了。司机火冒三丈,埋怨四嫂在害他,这样烂的路,还要叫他往里开。四嫂只得说情,叫他暂时回去,天晴后保证把车弄出来,至于损失费,一定照给。司机这才悻悻的找了一根树枝作拐杖,一个人往回走了。

    四嫂只得与妻子步行,她们干脆脱掉鞋子,挽起裤管,手拉手,象两个抽象的现代舞蹈表演艺术家,一路摇呀摇,摇呀摇。摇回老家时,已用去了四个小时,其实这条村道路,天晴时步行也顶多用去一个小时的,若通车了,大不过花十五分钟左右。

    回到老家,只见父亲还躺在病床上,听妈妈说筛子刚给他换了液体中的药,出去给人医牛去了。这让四嫂听后生起气来,认为这样的两栖医生真的是太不负责了,父亲的手都输成肥肥的冬瓜,额头也肿起一个大包,看了着实让人心痛。

    输液的瓶子垒成一座小山似的。

    父亲见孩子们回来了,别说有多高兴,他努力的将咳嗽声压缩,尽量的不大声释放出来。妻子用手去摸父亲的头,啊,真是太烧了。

    妻子有点生气了,说,爸爸,你的病这么严重了,为什么还在瞒着儿女们呀。父亲喘着气说,你们忙呀,再说都怪天老爷老是下雨,把这条路都下烂了。

    四嫂发现父亲早就收拾好了的衣物,其实父亲是坚持不下去了,他已想到城里去看病了。

    四嫂与妻子商量决定,马上叫人用担架把父亲抬到镇上去,然后再租车到县医院。刻不容缓。

    那天他们都没有来得及吃午饭。由于路不好走,妻子喊来六个人。当把父亲抬到一个转弯口时,由于前面那个人脚一滑,这样一下子便把父亲从担架上簸了下来,父亲被滚到路边一个小水沟里,全身衣服被湿透。十月份的天气还是比较冷的了,这时,大家建议把父亲身上的衣服全换下,几个抬夫只得脱下自己的衣服让父亲暂时穿上,他们只穿一件。四嫂打电话给四哥,把父亲病重的情况通报给他,要他租辆车来。

    这条村道路,又花去了三个多小时。

    到了镇上,四哥已派好车来接父亲了,这时四嫂要付给抬夫们钱,但他们坚持不要,四嫂说恭敬不如从命,也就收回去了。妻子觉得这样做不太好,便在馆子里给他们点了一大桌菜,要他们自己在馆子里吃一顿。

    坐上车后,父亲感到头特别的晕,他不断的呕吐,几次三番他都要求下车。妻子抱住父亲,说爸爸你要坚持啊,我们知道你难受,一会儿就到了,到了医院就好了。父亲的头发被虚汗打湿了,人也没了一点力气,艰难的踹息着,看到父亲已病成这样,四嫂难过的流着泪说爸爸,我们对不起你呀。父亲下车后,便马上蹲在公路边,双手捂着自己的肚子,呕吐起来,看得出来,他太难受了。过了一会儿,妻子把他扶了起来。四嫂建议妻子,让父亲就在路边的那个个体医生那里医治,因为是熟人,不会整冤枉的。

    那位老中医戴上老花眼镜,把父亲的脉搏一摸,便示意四嫂马上转到县医院去。

    医生们把四嫂叫到一边,说,老人病得很厉害,要是晚来三天就不行了。听得四嫂心一激凌。四嫂立马给四哥打去手机,说父亲病危,顺便把自己接父亲下来的先见之明也讲了出来。

    我赶到医院的时候是晚上,只见父亲蜷缩着身子在病床上睡成一个逗号,液体正在迟疑的往下滴着。父亲睡着了,他的头发白了好多,零乱得有点寒碜,寒碜得有点孤苦,孤苦得有点可怜,可怜得有点让人心痛。将近两个月没有看到父亲了,他的脸好枯黄,颧骨突兀,眼眶深陷,两个鼻孔显得大而黑的孤立。父亲突然好瘦呀,瘦得我不忍心多看他一眼。我上去一摸他的手,很冷。别说这双手了,几乎仅剩一张皮松松垮垮的包在嶙峋的指节上。而他的手臂呢,却胖乎乎的,还带着亮光,原来是被赤脚医生筛子给输液输成这样的。左手上那个靠腕关节的包还没有消散。

    四哥去热水房将毛巾泡热,然后轻轻的敷在父亲手上的那个所起的包块处。

    过了一会儿,护士推着氧气瓶来到父亲病床边,看来父亲的病的确太严重了。

    父亲被护士叫醒了,套上氧气后,他还是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在这之前,我叫过他,父亲没有了任何表情,也没有回答,只是眼睛亮了一下。

    我睡在父亲的身边,他的身子时冷时热。

    父亲是第二天早上才完全清醒过来的。他当时什么也记不清了,真不敢相信自己已躺在医院,他开始还以为是筛子在给他打点滴呢,说什么也不想输液了。

    四嫂从家中煎来鱼汤,但父亲闻也不想闻。妻子买来几个散发着热气的泡粑(米镆),一小块一小块的撕碎,放入父亲干瘪松弛的枯唇边,这时父亲才勉强的吃了象征性的一点。

    我回了一趟家,把小女儿带到父亲身边,叫她喊爷爷。父亲这时总算笑了,但那种笑笑得好艰难,松散的笑肌似乎要滑到地上去。父亲本想用一只手去摸摸小孙女的头,但他没有了力气。小女儿见到那枯松树皮般的手后,吓哭了,她边哭边问我,爸爸,他不象爷爷,他不象爷爷。我听后赶紧示意妻子先把她带走。

    我与四哥商量,坚持轮流服侍父亲,白天由四嫂与妻子,晚上就由四哥和我。

    四嫂提出,由于父亲的病很严重,所以要求通知其他的弟兄姊妹们赶快回来,不出事就不说,出了事我们都背不起这个责任。

    四哥马上批评道,一生病就告诉外面的姊妹,他们会不会把我们看白了,别的父母亲只有一两个姊妹又该怎么办呢。其实四哥也许没有真正意识到父亲病的严重程度究竟有多大,包括我也是的。

    十天过去了,父亲才暂时脱险了。可是他身子一直发着高烧,医生们也想不到退烧的办法,于是进行了全身的检查,但仍找不出毛病,父亲的五脏六腑全是好的,没有什么异样。这可难倒了主治医生。

    后来,医生们一起反复会诊、推理,和凭借各自的经验,最后大胆的得出结核病的结论。于是就按结核的病理来治疗。父亲也积极顽强的配合着。

    如果真得的是结核,那么这就是个长期吃药打针的病。四哥一再的鼓励父亲坚持吃药和打针。提起吃药,父亲好难受,一闻到药气他就反胃想吐。打针就更别说了,筛子早把父亲给打怕了。但没有办法,父亲一直想象着三国演义中关羽刮骨疗伤的镜头,借以增强自己的意志,与病痛作斗争。不过父亲悬着的心也总算有了平静,他也觉得大不了多忍受点折磨罢了,这对生命构不成威胁,由此他的信心在渐渐的增加,精神在渐渐的起来,脸色也在渐渐的红润。

    听说是个长期的病,四嫂终于松了口气,但这得长期要人服侍才行,于是给在外的弟兄姊妹们打了电话,告诉了父亲的病情。

    大哥接到电话后,说,城里不是有老四和老幺们吗,老头子曾经说过,只要我们出力攻他们读书,把他们送出来,那么老头子的晚年就由他们服侍。

    气得四嫂让大嫂接电话,四嫂把父亲的病复述了一遍,大嫂听后淡淡的说,只要父亲五脏六腑没事,我看这就不是大病,有劳你们服侍一下,该出的钱和该出的力你们先记帐,到时通知我们,年终一起付,这又不是哪一个的老年人。

    二哥接到电话后很着急,但他实在抽不出身,厂子里的事情在下半年总会特别的多,他提议无论怎样也得先让医生把病搞准才行。二哥说他先预支一笔钱过来。二嫂听到后,说,父亲是公家的人,是国家老干部,治病当然是公费的,用不着先寄钱,你家又没有开银行,动不动就出钱钱钱的,你有好多羊子赶不上山,到处宣荒。二哥大声的说,服侍的钱得要呀,请人也要给钱的呀。四嫂似乎还听到了摔东西的声音。

    三哥接到电话后,马上叫四嫂先叫人把他家老房子周围的柏树卖掉一些,说自己等老板把工资发了就马上赶回。三嫂有些不高兴,嘀咕着说三哥是个夯黑耳朵蛮(出傻力)的人,说父亲一害病就要叫卖树树树的,那些是女儿以后的陪粮嫁妆,再说,那几棵大柏树还是以后做老木(棺材)用的呢。三哥吼道,你管那么远干吗,再说我们生儿育女又为的是什么。三嫂只得把脸沉下去。

    五哥是寄养出去的,四嫂当然没有这个权力要求他为父亲做点什么,但还是得让他知道父亲生病这件事情。五哥接到电话后,半晌才说,他还不到两岁时父亲就把他赶走了。这话让四哥沉默得如同大山。

    我很想把父亲转到高级的医院去,因为我怀疑这里的医生会拿不准病因。我向四哥提出过,四哥说再观察一段时间再说。

    四嫂通知了哥嫂,但意义不大,大家都以为父亲的病是公费医疗,其实在我们这边,公费也得自己先垫钱,有些较贵的药物也是不能全报帐的,输血的话则全由病人家属付。

    四嫂不想与哥嫂们解释,反正越说气越大,越说越显得自己斤斤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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