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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病(27)

    (27)

    父亲的口味比刚住医院时好些,他喜欢喝新鲜的鱼汤,然而菜市场上的鱼大多为网箱鱼,这样我只得抽空到小河边去垂钓。由于秋深了,钓鱼便成为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有时蹲大半天,也不见浮子颤动。每当浮子颤动的时候,我就会激动,那扩散的水圈仿佛扩散着希望,扩散着父亲的企渴。然而很多鱼儿是狡猾的,它们大多是在试探,诱饵只对贪欲的东西起作用。

    四哥每天忙完学校的事务后便会溜到医院,在此之前由四嫂每天早上先排着长队去取当天的药物,妻子负责照看着父亲。

    妈妈的娘家来了几个侄儿,到医院看望过父亲,见到父亲的病情有所好转后,都很高兴,对父亲说还要吃妈妈的生日,临走时有的还向父亲借了点钱,说是要买点农肥回去。

    父亲被转入结核病房,同病房的也是一位老人,比父亲大一岁。他很孤独,很少有人来看望,有几次输液,他都因睡着后而漏了针,还是四嫂叫医生重新套上血管的。

    老人看上去,比父亲苍老得多,头发几乎全白了,身子也特别的瘦削,活像机器人骨架。老人说他只有一个女儿,就在城里上班,因单位忙,没法批假,女婿也是这样。女儿为他请来照料的人,但他总觉得不太习惯,于是把他们都辞去了。他说其实很想跟孩子们说说话,散散心。

    父亲听后伤感起来,说,现在是独生子女(那个时代),以后的孩子压力不知道要有多大,既要服侍双方的父母,甚至于还有爷爷奶奶,又要忙于残酷的工作,还要照顾家人与应酬社会,要是老人的社会保障机制不健全,那就真不敢想象。想到这些,父亲舒缓的叹了口长气,他觉得自己至少比未来的老人们要幸运幸福得多。

    父亲一直安慰着老人,叫他想开点,尽量用意志去战胜病魔。可是一周过去,老人的病床空了,原来老人走了,永远的走了,他留给父亲最后一句话是,你有那么多的儿女,你是最幸福的。

    老人的突然离去对父亲多少都会产生一些打击,那样一位爱健谈的老人,不到十天的时间便走向了死亡,走向了永远的孤寂与空洞。

    为了减轻父亲的情感负担与精神压力,我们给他转到了另一个病房。

    中秋时,大哥先回了一趟老家,把父亲曾分给他的那片柴山看了一遍,默数了成材的树木,还用锄头把与三哥相邻的边界线重新做上了记号。那块父亲分给他的空着的自留地,大哥撒上了一把菜籽。妈妈本想为自留地的事与大哥争上几句,但因大哥给她买了十斤白糖,也就没说什么了。

    忙完老家的私事后,大哥便来到城里的医院。

    见到父亲精神清爽,脸色红润,大哥便有话要对四哥说,说四哥夸大其词,父亲的身体并不是他想象的那样糟。大哥还暗地里抱怨四嫂,说她生怕惹上麻烦,把一点小事吹得天那么大,让外面奔波的人也不得安心。

    既然好不容易回来了一趟,就得陪父亲睡上一晚,免得被其他弟兄们笑话。大嫂打电话给大哥说。

    那天晚上,大哥很快便睡着了,中途时想上厕所的父亲叫过他几次,可还是未被叫醒,于是父亲轻轻的下了床,一手举着液体瓶,一手扶着墙,上了趟厕所。当父亲再次小心翼翼的回到床上时,输液的针还是漏了,父亲干枯的手臂再次的肿了起来。

    大哥鼾声如雷,这让父亲不能入睡。父亲只得坐在床上,脑海里浮现着大哥小时候摔断胳膊的情景:

    大哥八岁那年,从楼梯上摔了下来,胳膊肘儿脱节了,父亲马上亲自把他背到了公社(乡)医院,守护着他几天几夜。胳膊肘儿复原后,可是大哥又不小心摔断了胳膊,这次就比以前更为惨重了。父亲在医院服侍大哥半年多,吃了一头猪,花了不少的钱。

    当大哥念完初中后,他就死活不想再上学读高中了,父亲只得给他请了医生,让他学医。可是大哥觉得学医枯燥,也就中断了。后来又花了许多钱,给大哥找了许多相对轻松的事让他做,但都没能如他的愿望。

    唉,父亲不想回忆下去。

    第二天早上医生来换药时,大哥才从睡梦中醒来。见到父亲手上那个肿起的大包后,大哥便要去与护士理论,这时被父亲叫住了。

    第二天,大哥像下达作战任务似的给四哥四嫂还有我和妻子布置了作业,大哥的开场白依然是:弟兄连手脚,姊妹连肝胆,现在父亲有难,我们做儿女的尽孝道的时候终于到了,在父母面前各显各的能,各尽各的心。另外大家年终时来一次大决算,生病的收入与支出应该理个清单。

    晚上,大哥给父亲亲手洗了一次脸后,就又到外面打工去了。一位护士对父亲说,你的儿女们真孝顺呀,你老人家好福气哟。父亲苦笑着点了点头,说,我们是孝友传家。

    妈妈在电话上要求来城里看望父亲,四嫂说妈妈自己都需要人照料,来了反而会耽误事情的。其实也是呀,妈妈那么胖,又曾中风两次,来了也只有增添麻烦。父亲听到回绝的话后,眼角泪汪汪的,其实他想她下来,哪怕是负担。

    在病中,父亲仍然牵挂着儿女们的工作学习和生活。他在想二哥厂子上的事情,二哥生产的魔芋精粉会不会受到严重的影响,国外客户会不会拒绝。父亲又在想三姐官司的事情和二姐的身体。每个儿女都令父亲时刻担心着。

    四嫂见到虚弱的父亲,要求医生给他输血。

    提起输血,四嫂开始还担心这个,妻子把四嫂的心理活动向我悄悄剖析了一番。妻子说,输血得花掉很多钱,而且这笔钱是不能报账的,公费医疗是不会受理这笔钱的,如果坚持输血的话,以后这笔钱谁个认呢。

    这次四嫂能主动提出来,四哥感到很欣慰。

    输了两天血后,父亲的身体明显的好转了。到了第五天,父亲就能四处走动,这令我们都很高兴。

    周六的下午,父亲在四哥的陪同下来到我的画室,父亲说他喜欢看我画画的样子,画笔每动一下,他的心都随之悸动一下,仿佛是在用心承受着儿子的精神走向。晚上,我们陪父亲在四哥家打麻将,桌子上有我与父亲和四哥四嫂,妻子一直帮父亲指挥。父亲那晚的手气特别好,其实我是把自摸的牌也打了出去的,不逮父亲的***的就是能让他快乐。父亲那晚还是有偷牌的习惯,但被四嫂发现了,四嫂便借故头晕不打了,父亲只得作局(赔钱),这样场合才没有散去。

    在麻将桌上余下的时间是大家认认真真的打牌,很少说话。四哥心里嘀咕,认为四嫂搅乱了气氛,不该游戏那么的认真,于是四哥想方设法的专觳四嫂的牌,这让四嫂很是不快,总说四哥好笨,忘记了谁与谁是一家人。这话惹得我们都笑了起来。为了搞活气氛,让父亲尽情一点,我经营起笑话,当我见到四嫂觳牌后,将赢得的钱往衣兜里按时,我说四嫂呀,你就不要把钱往情怀处放了。

    四四嫂的脸还是红了一阵子,妻子也有点不好意思,四哥见状后,继续打趣道,反正你赢的钱马上又要吐出来,别把你的体温粘在钱上面哟,现在需要的是退烧。呵呵,大家越说越有趣,父亲咳嗽了两下。

    一直玩到十一点钟,父亲的兴致仍很勃勃,我们又不好说不打牌了,这样会让父亲感觉到很不舒服,可是医生明确说过,不能让父亲熬夜,明天早上还要到医院去输液呢。四哥只得给四嫂使了一个眼色,四嫂心领神会,故意不时的看看手表,然而专心打牌的父亲却并没有在意,这让四嫂有点急了。不过,父亲曾在一次家庭会上封她是细节大师,她还真是这样。四嫂故意要去上趟厕所,出去后,便悄悄把门外的电闸拉下来,造成停电的假象。父亲于是站起来打开窗四处望望,说,全城没有大面积停电,准是保险丝坏了,叫四哥重新换上,四哥只得假装去换,但就是电灯泡不亮。呵呵,父亲笑了,说,不用换了,我睡后它自然会亮的。原来父亲还没有昏君呀,四嫂与妻子都把舌头伸了出来。

    那天晚上,我陪父亲睡。父亲很兴奋,他给我摆起了龙门阵(故事,家常),父亲说等他的病完痊愈后,他就打算来城里住了,还叫我给他买几本国画的书籍,他也来学学。我有点好奇的问,爸爸,那你准备住谁家呀。父亲说,老四家也可以,老幺家也行,只要不吃受气饭哪里都可以住的。我故意说,爸爸,要是我们无意中把你得罪了怎么办呀。父亲说,那他就不吃饭。我说,哦,明白了。

    父亲还把修路的事讲了一番,一定要让支书多想办法把村道路修成宽阔的白油马路。还有就是把自家的堂屋修好,成立一个像模像样的老年俱乐部,再在村里设个小商店,和一个专卖批发的小药店,父亲说他已经想好让村子里的几个比较有知识的老人来管理这些了。

    那晚,父亲滔滔不绝,一点睡意也没有,他对老年们晚年的前途充满了希望。

    不知不觉,天就快要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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