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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病(30)

    (30)

    “我想有个家……在我受到惊吓的时候,总可以想到它。我想有个家,受伤后可以回家……”小姐姐哼着这歌就会哭泣。

    医生通知大哥说,他们想给父亲动手术,取点肠道的皮再次活检,这种病毒有值得研究的价值,医院为此还要成立专门的小组进行探讨,当然这样的风险很大,极有可能让老人死在手术台上,也许只有冒险才可能有一线的希望。

    大哥问要多少钱。医生说如果同意上手术台就不收钱。

    一时拿不定主意的大哥只得电话告知弟兄们,大家都困惑起来。如果做手术,父亲的身体已经没有多少血为之流了,实在不忍心让他再那么的痛苦;如果不做,那么只有等死神的宣判了。

    晚年是和煦的晚风,它总吹拂着儿女们的门窗,让孩子们心态自然,步履轻捷;

    晚年是柔软的衣裳,它总体贴着儿女们的身心,让孩子们知冷知热,生活从容;

    晚年是静谧的城池,它总汇聚着儿女们的情感,让孩子们返回稚嫩,相偎纯真;

    晚年是温和的封面,它总内敛着儿女们的秉性,让孩子们感激生活,感恩社会;

    晚年是背影与散文,是情感的森林和心池的水源;

    铺展晚年,社会的和谐与人类的文明全都在里面,化作繁星点点,化作人性的甘霖。

    然而,父亲就要收卷起他的晚年,离开儿女和与他息息相通的土地了,要是儿女们一旦没有了晚年的普照,那么每个孩子便都将是孤独的草,没有了相依,却只剩下社会的笔画;没有了通幽,却只残存人性的突兀;没有了绿化,却只翻飞着手掌般的伤口和叶。

    我接受不了父亲被变相宣判的死亡,更接受不了家中没有了晚年,如果没有了父亲,我就会瘦成一句弯月,如果没有了父亲啊,我就会少了一种与事物心脏的关联。

    儿女们好比蒜,抱成一团,这一团中的主心骨便是晚年。

    要是父亲一下子走了,请问这蒜瓣还会不会能这么紧紧相依相偎相连?我想起儿时一首有关蒜头的歌:

    弟兄六七个,围着柱子坐。大家一分手,衣服都扯破。

    这柱子就是父母,这柱子就是晚年,这大家就是大社会,这一分手就是现实的残酷,这衣服就是儿女的身与心。试想没有了柱子,谈何团结;没有了团结,谈何力量;没有了力量,谈何前进呀。父亲呀,请您坚持住呀,您是家庭中的情感的结构与道德的框架呀,中国的社会还在急速的变革,我们想让您活到晚风吹来崭新的那一天,想让您活到呀,活到中国改革成果的完善体制中,活到物质不再盲目、精神不再松散、诚信不再交换、权力不再寒气、真情不再置换、灵魂不再扭曲、发展不再畸形的那一天,那一天,不会太遥远,那一天,已经在向我们微笑着走来,新一届的领导,他们已经用晚年的背影吹来一阵阵温柔敦厚、而又温煦高迈的晚风。这晚风已经吹绿了江南,吹绿了神州,这晚风实实在在的吹到人民的心坎上了,农民不再交税,就连小事到运菜蔬的车也不收取任何过路费了……

    父亲,你得活着,得活着呀,为整个家,也为看一眼这个飞速前进的中国吧。

    弟兄们反复商量,最后流着泪决定,不再让父亲上手术台了,实在是不忍心让他再受活罪呀。

    然而,当几个姐姐听到后,便在互通的电话中哭稀了。她们总认为儿子是不想让父亲多活一天,怕再花钱。尤其是小姐姐在那边大吵大闹起来,当四哥再次赶过去后,小姐姐便一把抓住他的衣领,非要他去医院签字做手术不可。她说只要有一线生机,就得去争取。四哥没有答应,这时小姐姐便把自己的头在墙上使劲的乱碰,鲜血流淌了出来,四哥只得答应签字。

    然而,父亲死活都拒绝手术了,他说,他得用意志力去战胜病魔,能坚持多久就是多久,他已经没有了遗憾。

    姐姐一下子跪在父亲面前,努力的求他,但父亲就是不肯了。父亲说,傻女儿,干吗要这样逼父亲呀,你爹爹活得有意义了,再活下去只是寿命的意义罢了,我能看到儿女们个个成人成才,孙子们个个聪明好学;能看到家庭团结和睦、孝友传家;能看到你四姐的女儿能证明清白,三姐的事有人过问;能看到家乡在细致的变化,能看到人们的生活在越来越好;能看到双休息日和节假;能看到党三个代表;能看到不能看到的美好未来,自己这一生本身就活在中国历史的巨大变革之中,所以你们就让父亲自己选择生与死的权力吧。

    四哥听到父亲沙哑的话语后,也嗖嗖的落下眼泪来。父亲啦,您还没有看到家乡的那条村道路呀,四哥哽咽着说。

    老四,但我看到村道路的土坯了,看到过好多家乡人能从这条土坯路走出大山。父亲说。

    是的,我的父亲,你让我明白了生命的意义在于活在历史的结构与走向之中……

    我有时很难写下去,一写就泪眼朦胧,所有的哲理都被亲情所覆盖,看来人世间最久远的哲理永远只是亲情,毕竟血浓于水。亲情中的两大关联:血缘与爱,都在传承,它的速度远超过飞船与文明,它拓展的意义远超过天体间一切秩序与大米,它就是文明的轨道,它就是太阳......

    年底时分,父亲几乎不能直立了,作为一个活生生的生命个体,他曾直立行走于纠纷的世道,他把生命辐射出一门事物间的关联学,在关联中他用的胶水叫公德,爱心是他完成生命延续论的主线,这也是生命个体衍化出的人生轨道,这轨道建立在社会的平台上,社会是它的中心,整个人生围绕社会运行。

    我没能请到假去看望我病危中的父亲,原因是校长给我穿小鞋,外姪女的官司让他记仇,人心也许真有不是肉长成的。我只好让妻子火速去成都看望父亲,我把眼泪留在手绢上让她带着,好让她用手绢擦拭父亲的脸,这样相融的不仅仅是眼泪了。我给妻子给了五千元钱,叫她悄悄交给父亲养包,父亲当然不会要,养否包与养眼只是个美丽的幻觉,但这至少可以让一生为儿女操劳过度的父亲能感觉一下儿子挣钱的手充满着艰辛的现实味道,还有就是正当的手段获得的钱才叫价值。我坚信父亲会欣慰,因为儿子已经逃逸掉金钱的跑道,进入到人间真情的氛围之中了。

    但妻子却没有把钱交给父亲,她认为已没必要,上次大家一起凑的钱还没花完。对此我与妻子生了气,我想我给父亲的钱是我表达的一种心意。

    听四嫂说有一天妻子把父亲扶进厕所,父亲当时非要让妻子出去不可,但妻子没有离开他,而是紧紧的挽住父亲,生怕虚弱的父亲出点事。这件事深深震撼着我的心,一个女子能不顾世间世俗陪父亲解手,这需要何等大的勇气与挑战,这比那些叽叽喳喳的诗人与清道夫勇敢得多,妻子,我会珍惜你一生,行动已经超越一切准则,行动把人有力的从人性的模具里复活过来,也许复活节就是这个本意。

    儿女们都明白父亲余下的时光已不多了,都在从四面八方往家赶。父亲也提出回家过个团圆年,坚持要离开医院。其实父亲的心思儿女最懂,就是他担心自己的骨架回不了家乡,回不了生他养他的深情的土地,他要看着那条充满晚年生机与精神指向的村道路,他要看着家乡的山和家乡的水和家乡的老人,他要静静的躺在家乡的泥土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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