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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病(29)

    29

    A)

    暂住在成都的小姐姐与小姐夫已提前为父亲的病挂了号,她们一直在焦急的等待。

    我们这边也联系好了到省城的班车,下午五点钟从这边出发。

    我们把父亲从县医院接了出来,他走路好吃力,似乎每拖动一步都得使上浑身力量,可脚就是有点不听使唤,像灌了铅一样的沉。刚从病房出来的父亲显得好虚弱,他的脸蜡黄,手也很乌青,带有明显的浮肿。

    父亲坚持从医院走到四哥家,他想看看人流,想看看马路边那些还在寻找生计的老人们,想看看阳光洒给社会的光芒,想看看这个小山城与大山构成的背景。

    父亲走得好慢好慢,像在移动,像在浸渍,像在注入,像在吻合,像在留恋,像晚风在吹拂……

    我牵着他冷冰冰的手,低埋着头,用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来到四哥的家。

    妈妈早在门口张望,二哥担心她说出昨晚吵嘴的事便也凑过去。妈妈看到父亲风烛般的样子,一时也难找个什么词汇来表达心痛,嘴巴张了张,但没有说出话来。父亲站在她的面前,仔细的端详着她,那目光虽有点枯萎,但也稳稳的栖息在妈妈的脸上,柔和得接近藤蔓。半晌,父亲轻轻挤出一句:肖(妈妈的昵称),你也要挺住。说完,便从衣兜里摸出钱包,取出一叠钱来,对妈妈说:这是今年过春节全家团圆的钱,你先替我拿去好好安排,你不用数了,总共一千零六十块,尾数那六十块你用它给孙子们买些糖果。

    妈妈接过钱,说,这点钱怎么够花呢,猪肉也得全买,另外娘家每年都要来几个侄儿侄女给你拜年,这你是晓得的,这点钱还不够起发(打点)。

    父亲迟疑了一下,又从内衣兜里摸出几张皱巴巴的钱,还没来得及一张张的展开和压平,已被妈妈捉了过去,快活的数了两遍,说,才四百来块,还有吗。

    父亲叹了一口长气,说:你总得给我留点零花钱吧,我许诺过,只要孙子们哪个学习用功,我还得给他们压岁钱的,我的身上已没有几个钱了。

    妈妈不相信,准备上去收,这时被四嫂把父亲扶进了屋子。

    屋子里生了一盆杠炭火,儿女们紧挨着父亲围着火盆,这种相依相偎的感觉真好,父亲的脸在炭火的照耀下增添了一种富足与恬淡。大家静静的围着,没有说话。在父亲身边,我顿感家中有老人的结构才会最温暖,这种凝聚力才会有如童话般的详和与温润。

    不一会儿,三姐夫带着最小的孩子来看望父亲了。父亲见到白发苍苍的三姐夫,心中升腾起一股莫名的痛。父亲努力的不流露出任何情绪,对三姐夫说:辛苦你了,又当爹来又当娘。说完艰难的吞咽着口水。

    三姐夫说:爹爹,你放心吧,你要自己保重呀,另外我今天给你带来一个好消息,政府亲自来人在过问和调查那件事了。

    我们都为这个好消息惊呼,不管结果怎样,至少政府在出面了吧,然而父亲并没有惊讶。

    过了一会儿,二姐也从农村下来看望父亲了,她的右手用一条环形带子挂着。父亲心痛的叫二姐过去让他摸摸那手,还叫二姐动一动指头让他看看是不是灵活。

    爸爸,放心吧,我不会有事的,你安心养病。二姐说得很慢。

    父亲点了点头,还是把二姐的手轻轻的牵到眼前,用口轻轻吹了吹风。

    我的眼泪比二姐的先浸出来,我怕姊妹看见,只好把头侧向一边。

    下午四点钟的时候,四姐哭哭啼啼的来了,刚走到门口,就被四嫂叫到一边说了一顿,四嫂说,四妹,父亲现在身体不好,你就不要再给他思想增加任何负担了。四姐说,她昨晚梦见女儿与外爷在一起,她好担心呀,好害怕。

    大姐也悄悄走过来安慰四姐要想开点。

    B)

    快到钟点了,儿女们几乎全到齐了,大家到车站为父亲送行,父亲由大哥与四哥和四嫂护送上车。儿女们一阵接一阵的摇手之后,父亲推开车窗,把苍白的头颅伸了出来,向儿女和孙子们说了一句:我一定要和大家一起团圆的,都回去吧。说完便把头往回缩,不料呯的一下将脑袋碰在玻框上,只见四哥马上用手去轻轻的揉搓,那情景凄美,那画面凄冽,那情感酸楚,那时光谙哑,那种父爱好长好长、好痛好痛……

    妈妈没有到车站来,听孩子们说,婆婆(奶奶)在生爷爷钱给少的气,提前坐车回老家了。我听到后,马上叫他们不要乱说,是我叫婆婆先回老家看屋子的。孩子们听后,说,哦,哦。

    几个嫂子也长长的哦了起来,声音开始杂乱,各有各的音涩,各有各的调……

    C)

    父亲住进了全国一家知名的肿瘤医院。

    据说一路上,父亲呕吐不止,他把头躺在大哥的怀里,四哥用手不断的抚摸着他凉水般的脚。车上,最不方便的是父亲每隔十几分钟要解小便,这可难倒了大哥,只好用上几个空饮料瓶,让父亲解在里面。可是父亲是个爱面子的人,无论如何他总不想那样,或者根本就解不出来。后来,同车的四嫂只好叫司机在一家路边商店停一下车,自己下去买来一大包婴儿用的纸尿裤。

    经历了一天一夜,才终于到达医院。那时,天刚破晓。

    小姐姐与小姐夫早在车站焦急的等待了。下车后的父亲几乎不能站稳脚了,姐姐一见他已病成这样,鼻子便一酸,把脸侧过去,短暂的把泪水强行堵塞,这才又面带微笑的转向父亲。父亲的意识一直非常清醒,他艰难的生出一堆软瘩瘩的笑,示意儿女不要为他担心。那不自然的笑好让人心酸,小姐夫提出要背父亲先走一段路,呼吸一些新鲜空气后才打的上医院。父亲不肯,但小姐夫还是把父亲背了一小段路,人行道上好多流逝的人影都回头的看。要是儿女的肩膀一直能背父母该多好,可是现实生活中的负荷实在太沉,又不能轻易除却。

    打的到了肿瘤医院大门时,父亲被小姐姐与四嫂扶下了车,四哥与大哥先坐了一辆出租车到达了门口。

    父亲四处张望,四哥生怕他看到挂在大医院大门口的那块写有肿瘤二字的牌子,他早便叫大哥用身子挡着,可是牌子很高,肿瘤二字还是被父亲看到了。父亲问,自己要做的就是这肿瘤医院吗,难道自己真的得的是肿瘤吗。

    大家都说,父亲得的不是肿瘤,只是来检查一下,这家医院什么病都能治的。

    父亲用手把儿女们一推,说,让我自己走进去。看来父亲在给自己的意志力打气。

    小姐姐马上说,爸爸,肿瘤其实就是相当于猪身上的水淋子(淋巴),用刀子割了就没事了。

    父亲干瘪的一笑,说,傻孩子,爸爸知道。

    小姐姐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只好嘿嘿的笑。大家都跟着笑了,为的是将紧张的空气搞活一点。

    D)

    父亲看着那一条条排成长龙挂号的人们,怎么这么多的人得怪病哟。小姐姐说那些人都不是真正的病人,而是病人的亲戚在替他们挂号。大哥听后像是顿悟出什么,若有所思的样子,嘴角溅出笑。四哥便好奇的问他在想什么,大哥说这里还有一种商机,自己可以抽出点服侍的时间来专替人挂号。四嫂听后把嘴一噘,说,你是来服侍父亲的,哪还有心思想去挣这种钱。小姐夫说道,在台湾这种挂号是不符合道德的,这只能证明大陆这边的医疗卫生不是很发达。

    父亲很快便入了院,因为小姐姐已提前挂号并交了押金。

    大型医院就是不一样,一切设施与管理都很现代。

    下午,父亲的腹水再次被抽出一大半盆,医生把腹水和父亲的唾沫带去活检。说起活检,就是用病人的血液或粪便或唾沫等拿到细菌室去培养细菌,然后再仔细研究病理。

    到了晚上的时候,神志清醒的父亲逐渐昏沉起来,脑海里还产生了错觉,连陪伴在他身边的大哥也认不出来了,后来父亲还叽哩呱啦的胡乱说着话,他浑身发抖,整个身子蜷曲着一团。护士与值班医生们马上赶来。

    父亲被送进隔离观察室,并进行急诊。

    当时医院只允许一个亲人服侍父亲,大哥急得团团转,只好给呆在医院附近的四哥们打手机,告诉了父亲恶化的病情。姐姐听到后,哇的一下大哭起来,还吵着姐夫陪她马上租车到寺院里去烧香。

    四哥轻声向四嫂嘀咕,说要是她不与父亲争吵打官司的事情,也就不会得罪父亲,父亲也就不会一直不好意思到城里来看病了,也就不会病成这样了。四嫂感到委屈,但她细想起来也是这个理,于是静坐在椅子上流泪。

    大家一直不敢关手机,等大哥随时发来病情的消息。

    好不容易才熬到天亮,父亲终于脱险,但还是处于昏迷状态。四哥带领着四嫂、小姐姐与小姐夫向医院的护士说情,才好不容易到病房去看望了父亲,但时间不能太久,因为病人容易感染外人带去的病菌。就连小姐姐买的鲜花也不能带入,因为医生们担心花有病毒。大家开始不能接受这种无情无义,但后来还是理解了。

    父亲这样反反得复复的悬在清醒与昏迷之间长达三天三夜,到了第四天的时候,他才彻底的完全清醒过来。这时儿女们才舒缓了一口气。

    父亲被转到原病房,晚上可以有一个亲人再次监护。

    姐姐趁父亲病情稳定的时间到大商场为父亲买来许多保暖的衣服,从里到外的全买成双套,便于换洗。然而父亲一直不愿意把上身的内衣换下,他机械性的用手按着内衣上的一个衣兜。后来我们才明白,父亲的这件内衣是双层的,是父亲用针线自己缝的,里面夹着三姐打官司的诉状,和以一个老党员与老人的双重身份向县委申请修整村道路的信。

    当时姐姐不知道这些,非要让父亲把内衣换掉不可,父亲生气道,这是件最贴爸爸心肝的衣服,自会有换洗的那一天,但现在不能,实在要穿新的,就把这件套在新内衣的外面。姐姐只好同意。

    四哥与四嫂一直住在医院附近的一家最便宜的旅馆里,开着窗便能隐约可见父亲所住医院的窗口。医院里没有多余的空床位,大哥只得用一个凳子每晚坐在父亲的病床边。

    大家都在祈祷中等待父亲一周后的活检报告。

    寒风针灸着骷髅的树,天空飘散着浮肿的云,整座医院飘荡着药的味道,惨淡的阳光飘忽着最揪心的“肿瘤”二字……

    活检报告下来了,用电子显微镜拍摄的照片上显示出的细胞令医生们惊讶,有许多细胞都变质了,长得象乌龟,有头也有脚,那样子令人讨厌和憎恨,就是这些丑恶的家伙在一天天、一点点的吞噬着父亲的肢体,吞噬着血液。

    医生们一时也下不了一个合适的结论,这些怪异的细胞的长相与真正的癌细胞的完全不一样,它们很难被杀死,即使用化疗的方法,也只能烧焦它们的身子,不久它们便会更加疯狂的大量繁殖。一时难以下结论,医生们组织成一个专家队伍,为这种奇怪的细胞病毒开了五次专门的研讨会,但都没有结果。

    最后的结论比较搪塞,称父亲的病为恶阻。

    恶阻,一种比癌更可怕的病,是癌之父。

    专家向儿女们解释说,造成父亲这种病的最直接原因是生活,由于长期的营养不良,加之生病后没有直接得到最有效的治疗,造成免疫系统低下,又加之在县城医院误诊为结核的错误治疗下,导致骨髓中的造血机能严重失调,从而形成那些怪异荒诞的可恶细胞。

    四哥听到报告与解释后,一下子整个身子就软了下去,恶阻,本身就意味着死亡。

    大哥开始抱怨,说这病是老太婆长期给父亲吃没有营养的饭菜造成的。

    四嫂开始后悔,认为父亲没能及时得到医治是因她与父亲为官司的事顶过嘴。

    小姐姐很是悲伤,她责怪当儿子的没能将父亲及时送往高级医院里来。

    大家都把结论瞒着,对父亲说,只是结核病,坚持就是胜利。父亲说,不管什么病,都不要瞒着他,他尊重病毒,说这是完成生命之旅的终结者,是世界上最讲辩证法的专家。父亲反倒用乐观来开导儿女们,这让大家没有想到。

    E)

    没几天,父亲的病房里来了一个生病的年轻人,二十出头,他的父亲看上去比我的父亲还老,但实质年龄才四十几岁,是为孩子的病急老的,是个“年轻的老人”。

    “年轻的老人”照料着孩子,成天悄悄落泪。我的父亲开导他,叫他要放愉快些,用意志力去战胜病魔。“年轻的老人”告诉父亲,他是从农村来的,儿子本在大学里读了一年书,但自从得病后家里就更加的贫困了,儿子不得不退学,为了尽量节约点钱,一直就在乡下找人治疗,可是医生们换了好多个,个个都说不准病因,眼看着曾经活蹦乱跳的儿子一天天的衰弱下去,这才在亲戚那里东借西凑的搞了点钱来省城这家好医院检查病因,如果能检查出真正的病因来,他就会带着儿子回乡下去找人对症下药,这样可以节约很多钱。

    父亲说,那怎么行呢,乡下医疗卫生实在太差,还是想办法在这里治吧,孩子毕竟那么年轻,人生的路才刚开了个头。

    “年轻的老人”回答说,住不起,住不起,这里每天至少要花两三千,这是个天文数字。说罢,“年轻的老人”不断的用手使劲的捶胸顿足,似乎在埋怨自己的命运,尔后又双手合十的在祈祷着什么,似乎把生的希望完全托付给了上天。

    他的儿子也总是侧过脸去悄悄的流泪,很多时候,儿子还安慰着老人,叫他想快乐的事,说自己还很年轻,身体的抵抗力还很强。每每这时,他的父亲就会给他轻声哼山歌,只是那声音总是在颤抖,在往人的肉里钻。“年轻的老人”只有这么一个儿子,这是他晚年的寄托和生存的希望呀。孩子的母亲除了做农活还要每天给一家洗衣店洗衣服和再做点针线活来维持家中的生计,因为孩子的爷爷婆婆还在。

    孩子的检查报告也是一周后才出来的,原来他患的是白血病。

    当“年轻的老人”得知这一病情后,便跪在走廊里大喊苍天。医生听到呼号声走过去,告诉“年轻的老人”,说孩子的白血病,好在发现及时,还是可以治愈的,只是必须要找到合适的配型和换骨髓,不过那需要很多的钱。“年轻的老人”根本没有这笔钱,他跪在医生面前,一个劲的叩头,求他们救救孩子。

    医生马上叫他站起来,叫他不要在医院里喊天,出去喊些钱来就行,这不是慈善事业,给他说了也起不了多大的作用。最后医生叫他去找院长。

    “年轻的老人”还真的鼓起勇气去找院长了,在院长的豪华家属别墅区等了一整夜,第二天上午好不容易才见到院长的乌龟小轿车,他上去拦住,并向他跪拜。院长很不耐烦,连说几个晦气,便缩进车里,屁股一冒烟,兀地开走了,只留下一串院长车内孩子稚气的笑声。

    “年轻的老人”只得蔫答答的回到儿子的身边,与孩子一起收拾着行李,准备回家等死,或者到附近一个观音庙不断的烧香。

    父亲已猜到了什么,便劝孩子他爹尽量的去找点钱来,回老家再试试看。说罢父亲示意大哥把水果分些给孩子。父亲还从衣袋里摸出两百块钱来,示意大哥交给老人,却被大哥死死按住小声道,这,起不了作用。

    “年轻的老人”听了父亲的话,叫家中的妻子卖掉了房子。

    第三天,他的妻子拿着三百块钱赶到医院里来了,说这三百块钱就是卖房子的钱。我的父亲一点也不敢相信,说这怎么可能才卖三百块呢。那位妇女哽咽着说,房子是几间土坯给筑起来的,还是一个叫二叔的人看在孩子的面上才给买下的。

    妇女的脸好黑,黑得连枪都打不穿似的,要不是眼睛里有点眼白,几乎是很难找到眼睛。她是被无法言喻的艰辛生活给折磨成这样的,看上去,她比“年轻的老人”更老,四十几伛偻着背了,象怀疑脚下泥土般的弯着腰,也许她早就直不起来了,是现实生活压弯了她的脊梁。

    三百块钱递给医生,当然只会招来一阵银铃般的笑。下午,医院就叫他们走人了。

    这点钱连路费都不够呀,父亲还是示意大哥把自己衣袋中的两百块钱交给“年轻的老人”,大哥捏着钱,说过会儿给他,如果当着你的面给钱,他们肯定是不会要的。

    父亲泪眼巴巴的看着他们收拾行李,心中多了落寞的感觉。父亲叫“年轻的老人”把电话给他,“年轻的老人”说没有电话,于是父亲只细心的记下了他家的地址,把他列入那张一直压在怀里的皱巴巴的老人名单上。

    旁边的床空了,不到一会儿,马上又填了一个中年人,只是这个中年人很有钱,是个大工厂的高管,据说服侍他的是一个专门高薪租来的美女。

    说她是美女,还的确是个美女,身段妖娆,玉指如歌,红唇绰约,目光咬人。她的任务就是不失时机的在中年人身上顺便找几个具有象征性的穴位,切切磋磋、游游弋弋,在父亲的眼中,那种凉快的手法叫手腕或手段。

    中年人告诉父亲,他得的病叫厌食症,只要心情不好时就会不想吃饭。父亲笑了笑,说这种病得从心底医治。中年人觉得莫名其妙,第二天便要求转房,医生们为他忙得不亦乐乎。父亲也得到了片刻安静。

    一天早上,父亲刚做完抽脊髓的活检后,便拉住四哥的手,叫他必须马上赶回去安排一下大姐的幺女儿生小孩住院的事情。四哥很吃惊,父亲怎么知道这事的呀。原来父亲也在天天的想并默算着儿女们生活中的桩桩事情。父亲再三吩咐四哥一定要叫大姐把女儿送到县城的医院去。父亲的担心并不是多余的,大姐曾经有四个女儿,现在就只剩下最后两个了,前两个都是生小孩难产,连小孩带母亲一并死在区医院,乡下的医院实在是太简陋、医疗卫生实在是太令人痛心疾首了。四哥叫父亲放心的养病吧,他马上回去替外姪女办理入院手续。

    F)

    四哥与四嫂叫小姐姐与姐夫和大哥陪护着父亲。临别的时候,四哥到医院去看父亲,父亲显得很安祥,父亲还叮嘱四哥心胸放宽广点,安心工作,说病好以后就与他们一起住,叫四哥回去先看看妈妈,家里的电话怎么总打不通。

    四哥发现大哥不在身边,便问父亲是怎么回事,父亲说,他这两天都早出晚归,也不知道去干什么了。四哥觉得诧异,便打他手机,大哥说他在做点小业务,找点活钱。

    原来,大哥真的抽空去替人排队挂号了,唉,四哥哭笑不得,好在小姐姐们在,她说干脆白天由她们去服侍,四哥这才放心的走了。

    四哥回家后,我问他,父亲的病怎样,四哥无望的摇了摇头。四哥说父亲一直低烧不止,腹水越来越多,父亲在一天天消瘦下去。

    我似乎听到父亲逐渐远去的脚步声,那声音越来越稀,越来越淡,越来越浅,越来越叫人心痛难忍。

    父亲的病已滑向黑暗的深潭,我担心他突然离我而去,他温暖如春的背影是展开的精神大厦,令我这个不甘落入世俗窠臼的思想的游子能时时回归到自我的构建与完善之中。想起父亲时浓时淡的背影,我的泪水一阵接一阵的滂沱。

    泊在父亲温暖的背影里,孵化伤痛,在冷漠隔膜的世界,孵化出热情洋溢的葡萄藤,让我穿越淡泊和冷酷,舒展碧绿的身心,让我串起所有的游戏规则,联袂微笑。

    泊在父亲温暖的背影里有多好,坚冰不能冰僵我、打碎我了,那些混杂的等级不能划分我了,那些陈规陋习均可被省去了,我又可以回到孩提时代,捡回稚嫩的单纯。

    泊在父亲温暖的背影里,我忘记了窘迫、划去了贪婪、吮吸着宁静,在背影的都市里,经营苦涩的橄榄枝。

    我是一竖柔弱的小草,能在父亲温暖融融的背影里干枯,那也是美的母体中留给我最后的那一坚庄严……

    G)

    父亲却异常的坚强,每天他都要鼓起勇气配合医生们的治疗。他的屁股全是针眼,他的手臂已经干枯。父亲没有多少力气了,连起床也得由人扶着。

    父亲的眼睛依然很警醒,头脑仍然很清醒。父亲对小姐姐说,自己不会有事的,他在用意志战胜病魔。的确父亲的意志非常人能比,医生在他的脊梁上打洞抽出骨髓,父亲总会用牙齿咬住自己龟裂的嘴唇。医生们也不忍心用电钻去钻这位老人的脊梁,毕竟父亲只剩下这堆精神与意志力了。每次抽完骨髓后护士都要用担架把父亲送回病房,这时父亲只是平静的躺着,不能侧身,他出神的望着天花板上的灯,嘴里不停的小声念叨,活下去,一定得活下去。

    远在陕西的二哥打来电话,吩咐大哥,无论花多少的钱也要把父亲的病治好,肾不好就换肾,血不好就换血,父亲一生吃了那么多的苦,他是整个家庭的综合力量,也是全村的精神标本,不能失去父亲,不能因痛惜几个钱就放弃医治。大哥听后说,好吧,再去问问医生们下一部的治疗方案。

    呆在家中的妈妈思想起了重大变化,她听说父亲的病很难医治的时候,就为自己的后路做了最简单也最无情的打算。

    她的侄儿来到妈妈家,鼓吹父亲死后她就会遭到冷落,叫妈妈先给自己的后路想好。妈妈的头脑也比较简单,觉得自己的侄儿也许才更可靠,于是叫他把父亲留在家中供他们晚年养老的存折全部取出,还翻箱倒柜的把整个家搞了个底朝天。

    自从父亲进入晚年后,他便节衣缩食,给妈妈存了六万元钱,这些钱好多是小姐姐给父亲寄去改善晚年生活的,当然也有儿女们私下给的。父亲就把这些钱存了下来。具体是多少,儿女们也不知道,因为父亲总瞒着。

    父亲存这笔钱的主要用途有两个:一是如果自己先去了,这就是留给后妈的基本生活费用;二是能给儿女们尽量的减少经济上的压力和物质上的负担,让他们安心的工作,让他们能把自己的子女培养成才。

    父亲的折子是活期,只有一万五的钱是死期(定期),这笔死期的钱父亲是想全用在妈妈百年限满时的丧事上,父亲不想给儿女们,尤其是儿子们任何一点负担与压力。

    然而,当父亲病危期间,妈妈的侄儿取走了除定期之外的所有活期存折。这被取走的钱由妈妈的侄儿保存,他的侄儿说,这样你就会放心了,以后想用钱时就到他那里去拿。

    妈妈的侄儿替妈妈悄悄取走活期的钱后没过几天,又叫妈妈带着父亲的身份证想把定期的钱也一个不剩的全部取走。然而,他们不知道密码,父亲也从来没有告诉他,甚至于连这笔定期存折单据也是藏着的,如果不是侦探,是很难找到它的。母亲的侄儿把父亲所有的衣服全部捏了一遍,把所有的门缝也用小刀子细心的剔过,把房子上的瓦片也仔细的查找过。妈妈开始怀疑没存这笔钱,叫侄儿不要再找了,侄儿说他就不信邪,反正在这个家中,钱,不会跑到别处去的。妈妈听后说,也有可能被老头子用瓦罐或者小缸给埋藏在自留地里。于是,第二天,妈妈的侄儿便带着锄头,由妈妈带路,到了父亲的自留地中到处挖掘潜力。白费了一天的力气,后来,到了第三天傍晚时,才意外的从家中的一个烂帽子里给找到了。

    找到后,妈妈的侄儿就同妈妈一道去银行领取,但因不知道密码,很是着急。妈妈的侄儿用父亲的生日和身份证数字猜了一会儿,但取款机提示密码错误,侄儿只得让妈妈壮起胆子打电话到成都,向父亲问。父亲听到后感到莫名的茫然,妈妈不问他的病情却反复问他的密码,这让父亲感到彻底失望,长叹一声,道,我还没有死啦。于是把手机啪的一声关掉。

    妈妈的侄儿与小镇上的银行信贷员是亲戚,他以利益的方式叫信贷员不要说出谁来取钱的这件事。

    半个月后,妈妈的侄儿开始动工修建一幢两层楼的小洋房,一时间他成为山民们尊重的偶像。

    当父亲痛感到自己的婚姻失败时,他的病情便再次加剧了,成了个干人似的……

    父亲严肃成课堂。

    人性究竟是什么,不好说清楚的时候我就只有一种解答,就是不同于兽性的性。那么兽性又是什么,我想最好的解答就是没有道德的性。那么道德又是什么,就是遵循人性秩序吧。当金钱作用于人性的时候,首先崩溃的便是人的道德,让人处于精神的无序状态,那时人已经退化为赤裸裸的猫科动物了,既有虎的凶狠样子,又有猫的一副奴颜软骨,可以说整个形象已经被彻底的扭曲,顶多是披张人皮,或摆设出人的模具,混入人群的队伍中学说些人话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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