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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悔(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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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生跌宕、世仕颠簸;矛盾凛冽、利欲穿梭;人情冷暖、岁月蹉跎;现实给每个人都准备好了调料。人生是自助餐,最好自己调,做人就是做各种滋味,苦辣酸甜麻都是氛围。感激人生才会有幸福,与人为善才会开出快乐的花朵。

    送走了父亲,家一下子空落起来,妈妈显得很忧郁,手脚总不知往哪儿放,走路也极不自在,一下子妈妈成为一个无比孤独的老人,成为父亲晚年的余数。

    为了打消她的后顾之忧,二哥决定晚上开个家庭会,专门讨论妈妈晚年的具体事宜。

    大家决定:等到毕七(人死后的七七四十九天)后就把妈妈先接到城里的四哥和我家住两年,以后再作详细安排。

    四嫂听后说,她不同意这种安排,要是那么肥胖的妈妈再次中风了怎么办,谁来服侍,她愿意出钱买个清静,如果非要接到儿女家住不可,那么也依轮子也先轮不到她。三嫂也发话了说,火烧对门坡,有事问大哥,反正总不能先轮到她的。二嫂笑了笑说,出头椽子先遭难,我看这事就由大哥大嫂先扛起来了。大嫂沉默了一会儿说,老大永远是个葬笨(卖力不讨好)的,你们想怎么办就怎么办。

    大家议论起来,最后还是由大哥说了算,他说,买母行孝,这是大家认作的妈,又不是哪一个人的妈,都出点钱让妈暂时住在老家中才比较适宜。就这样定了,五弟兄按从小到大的顺序倒转,一个给一个月的钱,让妈妈平均每月能拿到五百元,钱就由四哥监督和催收。

    妈妈显得很安详,她一直抱着那只猫,不断的用手抚摸着猫的头。她说大家想怎样安排就怎样安排吧,她没有意见。从妈妈的语气中我能听出她的那种无奈。会后我悄悄告诉她,待毕七后,我就把她接到城里来与我一起住,妈妈听后仍很平静,她把注意力全放到了那只猫身上,她去睡了。

    大哥又通知大家,把细帐算一下,他已经理出了一个清单,很快便由大哥作主把这次收的情分配了下去。三下五除二,父亲生病期间所用的钱也划了下去,这样一加减,大家还可以剩几个。我与四哥都没有要我的股子(钱),二哥也没有要。父亲虽是公费医疗,但只能报销百分之八十,高档的药物和血液方面的钱一律不能报销,这样算下来,病人至少也要出一半的钱。

    几个姐姐有的没有到会,大姐不断的打着嗝,在嗝声中她要求平均分配这次所收得的棉被和毛毯之类的布料。话刚滚到地上就被大哥象踩口痰似的把它踩进了地皮,大哥说女儿生究是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就不要来凑热闹了。大哥的话怒目引来姐姐们的不满,我们也在七嘴八舌的绷(指责)他,这时大嫂铁着脸说,父亲手指上的两枚金戒指也许被猫叼走了,我们是不是要找一下呀。显然大嫂的话有矛头指向,大姐也就没有再说话了。

    哎,我想起父亲生前的一句话:一个家也是围绕着各自的私利而充满着重重叠叠的矛盾,但只要大的方向对,就行了,取大同、存小异,这也是一个国家,或者说国家与国家间必须遵循的一条重要法则,不然矛盾就会激化,团结、和谐与和平就只能是人间美好的愿望而已。

    大哥在村道路上立了一个告示小木牌,告示上写着村上欠生前父亲钱的人请把钱还来。但,这也是白费心机,至今都没有人来主动认账,就更不用说还钱了。妈妈说出了几个曾经来借钱的人,大哥便上门去催,但那些人要看条子,说只要把借剧拿来,理应还钱的。大哥无奈,便说人要讲天理良心。

    几个七我们都得回去给父亲烧香,这是四川的风俗习惯,也是对亲人的一种怀念方式。根如何起,苗从何生,木本水源,任何人是不能忘祖的,这也是社会的美德。

    四嫂一再提醒大家,最好不要吃妈妈做的饭菜,由于在父亲病危期间儿女们与妈妈争吵过,所以还得提防妈妈在饭菜中放毒。四嫂的话不是没有道理,在农村这样的事件发生得多,毕竟老人们没有多少文化,想不通事理的时候会做出过急的行为。

    每次烧七回家,我们都自己做饭,四嫂还真的带了一根银针,她说这是古人验毒的一种最简单的方法,如果插入食物中的银针变黑,就意味着被投毒。妻子一直笑她,认为四嫂是多疑了,妈妈只是不能表达内心的感受而已,其实是个大好人。

    毕七的时候,是四嫂与妻子一起回去的,我们因工作走不开。妈妈在席上突然提出一个令儿女们大为震惊的条件,儿女必须给她拿出十三万块钱,她要回娘家过,不再要大家管。

    妈妈的计算方法是,以保姆的方式算,按每年一万服侍父亲的费来算就得十一万,当然十年中算两万的小费并不是厕所里放秤——过粪(份),所以加起来就得十三万。

    大家哭笑不得,我的妻子放下筷子道,妈妈这个说法就未免太过份了,我们当儿女的谁把你当作保姆了,你与父亲的婚姻也是受法律保护的,是正当的权益,再说,你来这个家,我们都没把你当作外人,而是叫你为妈妈,你要到娘家过日子我们也不反对,服侍费用我们照常不会拖欠你一分一厘的。就说服侍吧,你每天连饭都不做,常给父亲吃剩饭和冷饭,有你这样服侍人的吗,有你这样当保姆的吗?因你,父亲才营养不良,才造成他的免疫力低下,才最终让他走上了不归路。

    这时,听得气愤的妈妈做出了一个惊人的举动,她一下子把桌子掀翻了,桌子上的饭菜撒得满地都是,妈妈把双手叉在腰间厉声厉色的、张牙舞爪的咆哮道,都给老子滚,不拿钱来我就会到城里去讨口要饭,把你们的脸面丢尽。

    四嫂也火了,说天底下还没有见到过这样无赖的大人。话才说到几句,只见妈妈一趟子便跑了,她跑向了娘家,身后那只猫也紧跟在她的身后。

    妻子说把妈妈追回来,四嫂说不用了,你看她跑得那样的快,根本就不象中过风的样子,谁说她没有力气呀,能掀翻这桌子得具有排桌倒海的力量,妻子接道,不,应该是排山倒饭的力量。

    却说妈妈到了娘家,找到了她的侄儿,说要与她一起过。她的侄女问钱逼到了手没有,妈妈摇了摇头。侄儿听后,便一改柔和的语气道,姨妈,不是说当侄儿说你,你过来与我们一起住本来是可以的,但你这不是在丢我们的脸吗,知道者说是他们对你不好,不知道者会责怪我们娘家唆使,你还是回他们家去过吧。

    妈妈一下语塞,你你你的说了半天,就是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原来妈妈是受了侄儿的蒙骗,侄儿建议她向儿女提出要十三万块钱的,说这样就可以让她晚年衣食无忧,不再过上担惊受怕的日子了。

    妈妈与侄儿吵了起来,妈妈说他的良心被狗吃掉了,侄儿回敬道,良心值几个钱,说罢把门呯的一声给死死的关上了。妈妈只得在门外蹲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便只得无精打采的赶回老家了。这时妈妈哭了,她抱着那只猫,跑到父亲的坟头前哭得死去活来。

    老头子,我对不住你,也对不住儿女,你把我带走吧……

    这时,一缕阳光透过乌云的缝隙,洒在了妈妈的身上,象安抚,更象原谅。

    我理解妈妈这种惶恐不安,毕竟她自己没有生育过儿女,她把希望全寄托在娘家上,但当希望被金钱的利爪撕破时,她才清醒的意识到还是只有靠这边的儿女们了。后来,我与四哥回家去接她到城里住的时候,妈妈说,她要为父亲点三年灯,她要立这个志向。看来妈妈是从心底在反省自己的过去、补偿过失了。

    那只猫,成为妈妈晚年中寄托情感的道具,成为她的儿女,成为她身前身后的一个能移动的标点。

    妈妈的娘家自从父亲去世的时候,便没有再来看望过妈妈了,也没有给父亲烧过一柱香、一把纸。人情似纸张张薄,世事如棋局局空,妈妈体会到了这种人走茶凉的悲哀,她好后悔,后悔自己上了侄儿的圈套,整日以泪洗面,嗝声连连。

    我与四哥几乎每周都要带着孩子回家去看望她,妈妈突然变得老了,那种风烛残年的感觉令我们隐隐作痛。她的手脚因曾经中风过,毕竟不太灵便,看着妈妈颤颤经经、磕磕绊绊,而又无比孤独的样子,我们便多次的催她到城里去住。可是妈妈说她三年后才会下来,她要为父亲点三年的灯,里头的父亲需要她照料。我流泪了,妈妈,你其实是个好人,是个无法用言语来表达情感的人。

    为了减少妈妈的孤独,我们把五嫂从岩上接了下来,让她与妈妈一起住。但,无论如何后妈是孤独的,由于自己没有生育过子女,到了晚年的她便无比的惶恐不安。如果她读过几句书,她便会细数檐前的雨滴,用一切凄凉的意象去伤感,这样也许她会相对好受一些,可是她没有文化,托物言志、借景抒情的概率便小得多,于是她只有怄闷气的份了。四嫂有次从城里给妈妈送生活费回去时,见到她已靠拐杖走路了,磕磕碰碰、巾巾绊绊、流流连连,两眼已经是雾茫茫、泪闪闪、凄迷迷,六神无主的样子了。四嫂回城后告诉我说,听院子里的人说后妈几乎每天早晚都要去父亲的墓前自言自语的说会儿心里话,每逢初一十五都要拄着拐杖为父亲点油灯,点香烧纸,有次由于下雨,后妈去烧香时还跌倒在水田里,好在给牛割草的五嫂及时赶到,才把后妈从水田里捞了起来,后妈满身是泥,那张脸只有两只大眼睛与泥无粘连,看了着实的让人心里难受到极点。

    四嫂的话让我流下泪来,妈妈,你虽没有生我养我育我一天,但,你是父亲的合法妻子,是父亲生前的词汇和标点,同时你是老人,这个社会结构中的老人,我们没有理由不去孝敬你的。妈妈,让我轻声呼唤你一声,你的晚年让我想得更多更多。中国的社会目前家庭成员已发生彻底改变,计划生育让未来的社会将有更多的老人会如同你现在的晚年,凄苦与孤独、迷茫与无助。这一切都有可能上演到我们自己或晚辈身上。象我们现在的这种有十一姊妹的大家庭本身已经属于历史、属于记忆了。这个不孝那个孝,至少能让父母多种晚年的寄托,至少能让姊妹多种亲情的网络,因此可以通过亲情过滤掉些现实生活中所带来的空洞与伤害。试想,一个孩子要是遭遇一场天灾,或者锒铛入狱,或者急病早逝等等,那么剩下的两个老人他们的心理话又会向谁去诉说,谁又能真正的去体贴关心他们;如果两个老人中再先走掉一个,那么剩下的便仅有一个老人了,那种寂寞与无助将是多么的大呀。即或孩子一切安好,可是他们的压力又将是最最最大的了,工作的压力与生存的压力都将使孩子自身难以释怀。如果我们的社会那时还没有真正将农村老人的社保健全起来,那么将会有多少老人会在悲苦的晚景中一天天的枯萎,老人们盼望的那种天伦之乐将会化为泡影……这是一个天大的人性工程与和谐命题,我的父亲生前最担心的就是这个了。

    忠孝不能两全,我与四哥尽量的挤工作之外的时间溜回老家看望后妈,但每次都不会停留太多的时间,毕竟肩膀上一头是浓浓的亲情,另一头是重重的工作。妈妈对儿女的态度也有微妙的变化,她半夜里还起床悄悄为我们盖好被子;每次当儿女们回老家时,妈妈总要目送好远好远的一段路,直到把我们看成,一粒粒疼痛,看成一粒粒情感的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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