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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痛(24)

    (24)

    二姐,二姐。

    蜜蜂在花蕊中交换着感观,一朵花足以构成它的精神世界。也许采蜜是为了生活,然而在花朵的城池,提供给生活的只是梦想的原始浓度,还得经一番细细咀嚼与内心世界的透悟,才能凝冶成甜蜜的生活,这种生活已悄然被诗化。人们叫它蜂蜜。

    诗化往往是生活的工艺流程,是审美意义上的创作与享受。

    然而,现实中的人们,常常埋怨生活的枯燥、日子的烦味,而很少象蜜蜂一样认真细致的去品尝、去消化、去感悟生活,人生百味其实也孕育着甜蜜,但这必须是诗化了的结果,它的芬芳与甘冽散发在原味之后。

    二姐即将展开她的晚年,她需要一阵柔和的晚风去抚慰她干涸龟裂的心田。这里,我要写我的二姐,一位把痛苦把灾难把绝望把爱情能咀嚼成甜蜜的中国传统意义上的普通女性。

    A)

    二姐很苦。

    背景资料与那张发黄的儿时黑白照片一样,起了许多褐色斑点,因为褪色,而凸显时间的厚度与厚重。她出生在四八年。

    那个时代,注定她儿时的玩具就是镰刀锄头。从小她就得参与土地上的劳作,放牛割草、养猪煮饭,这都是留给她儿时最饱满的记忆。

    记得她八岁那年,打柴时不小心砍掉一个指头,短暂的晕厥过后,她还得忍痛继续把柴砍完。

    那年母亲生下四哥,家中共有了八个孩子,在那个时代,中国妇女残存的天职就是生儿育女,也许是为新的希望吧。父亲在公社(乡)奔波,家中的重担几乎全落在母亲与二姐身上。

    二姐很聪明,也很懂事,愿意为父母和家人分忧。她读书也很刻苦,烧火做饭时也常借着火光看书。

    也许那时的苦难缺少对比意义,它直接作用于中国每一个人。

    十五岁,骨瘦如柴的二姐背着干瘪的书包上了初中,为了继续照顾弱不禁风的兄弟姐妹,二姐跑通学(不住校)。每天她都要来回跑几十里山路,路上还顺便割点草回家。

    潦草的初中生活并没有改变二姐对知识的渴望、对美好生活的渴求,她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少女的梦想总是那么的晶莹剔透,她梦想有一天能上大学,梦想能成为一个有益于社会的新时代女性。这时,书籍成为她生命中的巢穴。她最大的愿望是能象英国的护士之母兰丁格尔那样,做一名白衣天使,或者象美国的现代舞之母依莎多纳.邓肯那样,能当个出色的舞蹈家。

    然而,初中毕业那年,尽管她的成绩最好,但她没有被推荐上去。那天,她想化作一只荆棘鸟,坠入山崖。留住她脚步的是苦难的手,苦难似乎在与她耳语:拿得起的是勇气,放得下的是肚量,人生要学会取舍,世间的路不止一条。

    二姐也觉得很委屈,抱怨之后,二姐还是很快从悲凉里走了出来,现实生活越是这样,她发誓越要追求真理、追求正义、追求荣誉、追求完美,力争在苦难中做个高贵品德的人。

    她从采蜜的蜂儿那里获得新生的力量,甜蜜的生活必须是经过内心的酝酿。

    同时,花季少女这时看到的最大的希望便是爱情,这是女性第二次新生的期待与选择。

    B)

    十八岁,二姐的世界终于种满了唯美的蓓蕾,这一年她出嫁了,嫁给了她自由选择的爱情。

    年轻的姐夫那朴素的唯物观让他获得二姐的爱。

    严格来说,亲人们大多反对这门亲事,因为姐夫打小就患有严重哮喘,爬坡上坎令他上气不接下气。父亲却并不反对,他主张婚姻自由。

    婚姻好比齿轮:相吻残缺,带动生活。

    然而,诸多的不幸遭遇如潮水般无情的向二姐迎面涌来,她快要崩溃了。然而就在精神濒临绝境的时候,她又看到了那些在花间采蜜的蜂儿,花粉其实并不是最好的味道,蜜蜂必须把花粉先吃进肚子里,然后再吐出来,这样才能生成甜蜜。

    二姐还从田间地头努力的找到了安慰:是种子就必须得承受痛苦的压抑和无情的埋没,压抑与埋没,这是种子崛起的条件。

    她暗暗发誓:只要生命还在,我就可以拥有思想的自由和无疆;只要一息尚存,我就可以深情的呼吸和心跳。是的,二姐,只要生命还在,只要挺住,一切都会迅速的成为过去,成为历史,活下去,活下去就有希望。绝望是人生最大的破产,它才是人生最大的灾难。

    C)

    二姐的家,全是用信念建立起来的。

    头三年(七几年),姐夫一直睡在床上,成天在长长短短、强强弱弱、扭扭曲曲、麻麻簌簌、凄凄怆怆的呻吟中度过。二姐给她讲故事,给她读些人物传记,鼓励他振作精神,勇敢的活下去,活下去就有希望。

    为了给姐夫治病,二姐卖掉家中一切可以变卖的东西,她住进了茅草屋,四壁是用篾编制成,暂时的可以蔽点风雨。记得有个深秋,狂风大作,把茅草屋盖掀走了,那一晚,又下大雨,二姐就只好用油纸盖在姐夫身上,而自己全身被雨湿透。“昨夜风高秋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二姐念着这首诗句,乐观的对姐夫说,我们并不算天下受苦的人,你看杜甫这样的伟人也不例外呀,他在这样的条件下还关心着天下苍生,“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逗得姐夫一阵苦笑。

    姐夫的父亲,是个愚顽的老头子,成天游走在外,四处高呼着自己精编的口号而很少回家,即便回来,也是对二姐吵嚷,因为他有个嗜好,是个酒鬼,家中要是没酒,他就会摔打原本不多的几样东西,甚至于还大打出手。

    然而,二姐还是很尊重他,二姐说,他毕竟是旧时代的产物,毕竟他的老伴走得早,毕竟是丈夫的爹。

    在深厚的苦难中,二姐觉得,一切事物均可入情入理,善心是调和剂。

    后来,老人公瘫痪了。要服侍一个长年卧床不起的病人,谈何容易,这不仅仅需要爱心,而且更需要真情与意志。二姐每天要为姐夫喂饭,还要给他洗屎尿,这不是一天两天,也不是一月半载,这种爱只有摒弃掉物欲世界中的招展,只有将人的意志凌驾于人性之上,才能够真正做到。

    在姐夫养病期间,有人向二姐追求过,因为二姐至少说来是那个文盲时代的佼佼者,她有文化、有容貌、有气质。记得有一个中学老师,还亲自找过二姐,但她死活没答应,二姐说,她自从愿意嫁给姐夫,就注定要同时嫁给他人生的快乐与苦难,在爱情中,她信奉精神的路碑,而不是物质的马达,风雨牵手,患难与共。那位老师感动得永远在他的窗口向二姐的家门亮一盏灯。

    三年的精心照料,姐夫终于可以下地行走了,后来家中接连添了三个男孩,这三个孩子成为二姐心中的甜蜜,这是咀嚼患难后爱情的结果,二姐相信,这一定将是世间最甜蜜的果实,这是灵与肉的酿造,是蜜蜂所达不到的境界。

    二姐用艰辛与血泪,终于为这个家筑起土墙,盖上了碧瓦。这个家终于能在磨难背后溢出笑声。姐哥说,他要当个人道主义作家。

    然而,正当这一家人快乐生活的时候,某天,姐夫因长年的哮喘病所导致的心肌梗塞而晕厥于田间。发现时已来不及抢救,临死时,他断断续续留给二姐最后一句话是:对、不、起了,你你你、要活下去,我、走、后,你、改嫁吧……

    下葬那天。

    二姐用泥土一捧一捧地给姐夫垒起了一个尖尖的坟头,她的手起了血泡。二姐边垒边哭着说:“我苦命的孩子他爸,生前你不能出人头,死后,我得让你出坟头。”

    因为在二姐的眼中,这坟头得像个人头的样子,这是她心中最后的一座爱情堡垒,这是她心中呀,最后的一道精神丰碑。

    三个孩子不成句子的嘤嘤哭泣,一前一后地跪在坟前,那凄惨的场景令人心酸。

    D)

    我不但不能帮助二姐,相反还给她的痛苦撒上盐巴。

    在生下我不到半岁的时间,母亲因精神分裂症而住进了较远的医院。父亲为了照顾母亲,只得把我放在家中,任其哭闹。这时二姐便把我抱了过去,为了我能活下去,活下去就有希望,二姐让我吮吸她的奶水,二姐呀,你的奶水是人间最最最香甜的。

    由于奶水不够,二姐常在半夜提着马灯,背着我跑遍附近所有的山路,就为寻口奶水。而她的三个孩子也枯黄成三种高高矮矮的嶙峋。饥饿啊,你是我们童年最凶残的秃鹫。

    为了活下去,活下去就会有希望,同年,二姐卖掉她的土坯房子,这样才让我和她的两个孩子度过了生命中最漫长的寒冬。

    二姐重又搭起简易的茅草房……

    可是这种能暂蔽风雨的日子没过多久,姐夫的老爸在一次高呼口号的舞台上不幸中风,这样,二姐家中又添了一个很难服伺的病人。老人临终前,紧紧的握住二姐的手,哽咽着说:“女儿啊,我对不起你,我的时间到了……”说罢便停止了最后的呼吸。

    二姐虽然承受着无比的痛苦,但她决不会放弃生命,活下去,活下去就有希望。她觉得生命是历史的接力棒,一个人的生命永远不会比历史长,而作用于这历史接力棒的元素——人来说,只有当这种元素带有责任和人格魅力的时候,这样的生命才不会渺小与卑微,历史的链条也才会更加紧密、更加谐调,这样的生命元素才不会成为生命的毒素。生命是属于历史的,历史是属于文明的,文明是属于爱的,爱是属于责任的!

    二姐艰难地生存着,她在用生命证明这种爱和责任。这是生命的第二次苏醒,这是生活的最高境界的酿造,这是蜂蜜中的蜂蜜,这是诗化中的诗化。

    E)

    没有人能阻挡历史滚滚向前的车轮。

    八三年(上世纪)以后,二姐学会了耕田,一个女性,将自己潺弱的身子栽种在田间地头,这是一种对生活多么大的向往与信赖,她很快便老了,弯腰的样子活像桥孔。

    二姐忠实地对待土地,每一株禾苗都是她亲切的心语,当时只有土地能给她新的希望,她要用这种希望来照亮孩子的前程,她用粮食和种子,换来零用钱供三个孩子读书,她还用这种希望来解释与姐夫间的爱情。二姐含辛茹苦、披星戴月的活跃在田间,伴随着她的梦在土壤里滋生蔓延。

    曾经那位中学教师继续来追求过二姐,想与她一起开始新的生活,然而,二姐还是拒绝了。当时我们都认为那是个错误,说俗套点,至少二姐需要劳力。那时农村出去打工的人逐渐变多,剩在家中的不是老人就是小孩。

    二姐每年都要给死去的姐夫织件毛衣,然后祭祀时再把它烧掉。二姐常在梦中唱歌,也许她真的在梦中与姐夫相遇了。

    我大学毕业的时候,为了报答二姐,我选择了家乡。可是,我的到来并没有替二姐分担什么忧愁,我想给她物资上所谓的支持,但总被她拒绝。二姐对我说,信念是她生命的不灭之火,心有所系,生命不枯。相反二姐还经常给我凑来鸡蛋,鼓励我好好奋斗,做个如同大山一样铁骨铮铮的男人。

    如今,二姐老了,伛偻着背的二姐把晚年提前弯成一张弓,而弦仍旧是她的精神,箭头依旧是她对爱情的坚贞与善良。

    2000年,二姐那个生日到来之际,我特意给她定做了一身得体的衣服,二姐总算第一次接受了我的物质。然而,我忽略了一件事,那就是没有给死去的姐夫也定做一套。二姐穿上这身由弟弟给她定做的衣服,她笑了,笑过之后,她沉默了、沉默之后,她流泪了。

    她来到姐夫的坟头前,她转了转身子,想让姐夫看。

    我的眼泪一下子奔涌出来,马上打电话,叫城里的师傅火速仿照我的身材做一套男士的服装。

    苦尽甘来,二姐的三个孩子,都在母亲那里获得诚实勤劳刚强的意志,终于通过自己的不断努力在大城市安了家,并开拓了自己不错的事业。

    我没能如父母所愿,没能在物质上给予二姐什么,“百川”也没能归大海,自己仍然是个普通人,不过,二姐永远是我意志的坐标,在我的精神天国,二姐会更让我贴近泥土、贴近大地。

    通过历练、通过锤打、通过冶铸、通过蒸腾、通过升华,二姐在一系列的苦难流程中,终于化作了精神世界的闪电,驾着春风的翅膀,在文明理性的天空书写出自己平凡中的那份灿烂。

    也许,只有苦难才能诗化我们的人性,同时也只有苦难才有资格做我们人性的导师和精神的母亲。

    二姐的人性在苦难中逐渐成熟,并透露出温煦高迈的光芒,人性的境界就是佛性,它是一盏黑夜中的灯,既照亮别人,又能照亮自己。这是一种对苦难的咀嚼与透悟,是诗化了的人生。

    (25)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