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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番·盛夏往事(下)

    隔天出门上课之前,陈翊果然早早等在客厅,看到白音收拾好行装,他霎时起身——

    “今天我开车带你去,走吧?”

    他今天的穿搭休闲舒适,卫衣短袖加束脚运动裤,看上去轻盈果敢,连他那双日渐浓郁堆叠的眉眼,也跟着平易近人了不少。

    白音恍然一愣,第一次觉得他这样还挺帅?

    到了车库里,陈翊刚要打开副驾车门,她张口阻拦:“我不想坐副驾。”

    陈翊手上停顿两秒,也没多言,面不改色地帮她拉开了后车座的门。

    上次坐这里,就是在去年夏天——那个瓢泼大雨的傍晚,她被淋的彻彻底底,要不是他及时出现,那天她绝对可以上榜丰海市暴雨最惨名单。

    都说记忆涌上心头时,未必是以一些碎片化的图像出现,还可能是辅以嗅觉、听觉、甚至是触觉的外衣……

    可今天明明出着似火的太阳,她怎么会嗅到雨水沁在车窗上,那股潮湿气息,混杂着一些清新的木质香味……是这个暑假偶尔靠近陈翊身边时,他身上隐约散发出的味道。

    “我这个假期没什么事,都陪你去上课。”

    他再次声明,似乎是在郑重朝白音宣告自己的立场,不是在白长黎面前演戏。

    要搁在过去,他做这个决定白音铁定是不乐意的,但搁在现在,她不敢说很乐意,至少不排斥。

    看他如此自觉声明,白音佯装淡定道了个谢,“哦……那麻烦你了。”

    “昨天的事……对不起,不管怎么说,的确是我没及时告诉你,害你白跑一趟,又淋了次雨。”

    又淋了次雨……

    他是在说去年夏天那次吗?看来,他也还记得这件事……

    “最近天气太热,我看了你的课程,我和你教练商量了一下,尽量缩短课时时长,或者尽量安排在小场地,这样你上课环境也会舒适一点。还有高尔夫也是,我看你的进程很慢,网球课倒是很少……”

    “网球之前已经练很多年了,现在就是偶尔巩固而已,至于高尔夫……我不太想练,所以挺敷衍的。”

    白音打断解释,却意识到不小心说了不该说的,“不是敷衍,就是练得太少,还没找到感觉……”

    “你和爸说过吗?”

    “说什么?”

    “关于你不喜欢高尔夫这事?”

    “没有。”白音大方承认,“反正他也不在乎我到底学成什么样子,只要我安心上课就够了。”

    陈翊跟着苦笑一刻,原来,白长黎是这般区别对待的啊?想当年他所有的课程都会被父母一一验收,并辅以鼓励和意见。

    虽然不解,但他也已经习惯了对一些往事,不去招惹触碰,尤其是白家的。

    但只要想到白音的境遇,他即使是作为继子,也难免喟叹唏嘘——她这些年,又是以怎样的心情去与他们所有人相处过活的?

    她真的不愿意为自己争取些什么吗?

    有时候陈翊甚至在想,如果她足够信任他,他可以帮她如何赢得父亲的喜爱和重视,甚至是考虑把企业交给她……

    他觉得自己这种想法是畸形的,这些年来,他不知道自己在为谁而坚持,只知道自己对于继承家业,并没有太大野心,如果可以,他更想未来去做些有意义的事,最好能不拘泥于慕白这个框架……

    但慕白集团终究框住了他,而白家却框住了白音。

    到了马场后,白音如常去换上马术服戴上护具头盔,三十多度的气温下,还要把自己强行裹进这身行头里,属实不容易。

    由于高温影响,荀教练这次让她去了室内的小马场。

    依照惯例,她每次来都会先跑个两圈以作热身,顺便让教练看看验收成果,看看能不能教新技巧。

    先前她跑得已经很熟稔了,但今天猛得换了个场地,加上她惯常骑的那匹马被牵去换蹄铁了,只能两相适应,三两圈下来,跑得马马虎虎,毫无进步……

    荀教练略微无奈地摇头,招手示意她停下,慢吞吞地走到了白音的马匹身侧。

    十七岁的女孩身材曲线已然曼妙,裹在马术服里更是有种含苞待放的美丽英气。

    白音习惯性地下倾身子,这样能听清教练的话——

    “你还是没get到啊,之前就说你臀腿发力不够,hold不太住,刚我看又散得一团麻,核心稳不住,你自己颠簸颠簸跑得舒服吗?”

    荀教练虽技术精湛,却不是什么耐心人,对哪家学生都有一说一,尤其是对女学生,要求更严格。

    “知道了教练,我再试试。”

    这是白音最常挂在嘴边的话,虽然会主动提出问题,却在练习的巧思上,着实钻牛角尖了点,大方向是对的,总是使错力绕弯。

    荀教练知道她那副态度,忍无可忍地要求——“记住了,这里一定得hold住!”

    说完,他随意地伸了手上来,出其不意地拍在了白音的略略翘起的后臀上。

    白音身子一僵,一脸不明所以……

    “荀教练!今天换场地怎么也没提前说啊?”

    宽阔空旷的室内跑马场,陈翊这声突然闯入的埋怨,恰如其分地缓释了白音的尴尬……

    陈翊此刻也换好了马术服和护具,正拎着头盔一脸严肃地走上前来。

    荀教练脸色一顿,跟着转过身去,像是想起了什么,迎上来人与之握手——

    “你是白音的哥哥?上次给我发短信交涉的?”

    “是我。”

    陈翊回得平淡,顺带将目光落在马背上的白音,“感谢您听了我的建议,把场地安排到室内,但我觉得这么大的室内场,只有您与学生两个人,是不是该提前报备一下?我刚刚在前台登记表那里,也没看到这个场地的使用时间。”

    荀教练一阵抽笑,略狂妄地解释,“我从来不登记那玩意,那是行政前台做的事。”

    陈翊略颔首,“我看这场地地面泥土太潮,跑起来不太舒服吧?”

    “前几天下了雨,潮气大,没办法,每年都这样,但每年都能跑,练习而已,较真就没意思了。”

    荀教练一脸懒得解释的模样,张罗白音继续。

    又跑了两圈,荀教练依然不满意白音的控制,大方朝陈翊吐槽——“她也来上两三周的课了,别的都还行,就这块练得一塌糊涂,可能小姑娘还是年轻,不懂怎么使力……”

    这话说得轻佻戏谑,陈翊想到刚刚他对白音的动作,很难让人不去联想这人到底在暗指什么……

    “我学马术的时候才十岁,那时候跟我一同训练的学生里,有不少同龄甚至更小的女生,她们有的比我跑得还漂亮,我不认为性别和年龄是对掌握技巧的限制条件。”

    这一通铿锵的说辞,瞬间瓦解了荀教练带偏见的有色心思。

    还未等他怼上来,陈翊顺势招手迎上去刚刚跑了一圈的白音,当着荀教练的面交代她——

    “荀教练说你核心不稳,我带你跑两圈,教你感受一下。”

    这话刚落,还没等白音质疑,陈翊迅速握住了她面前的马鞍,脚下轻易一蹬,便跨坐在了她身后……

    白音被这般突如其来的操作,惹得再次全身一僵——也正是这一刻,她才切实感受到,陈翊挺阔宽广的身形,此时此刻,她活像是被罩在屏障之前的树苗。

    随着他拉起自己手中的缰绳,不自觉向前倾身,除了后背之外,始终与保持着相对礼貌得体的距离,隔着头盔,连在她耳边问话都格外克制——

    “荀教练这么教过你吗?”

    此刻他已调转马头,正让马悠哉溜步适应……没想到第一句话,竟然问了个这种问题。

    白音瞬间警觉,“有过两次,怎么了?”

    “以后你跟他单独上课注意点,他不太老实。”

    这个角度,她虽看不到陈翊的表情,却感受到此话背后他嗤之以鼻的深意……

    “……你说他刚刚拍我吗?但我小女生一个,你是不是误会了?”

    “你也不小了阿音,都快成年了。”

    陈翊对她这副的说辞深表无奈,或许这些年来,她一直都是以孩子自居的呢?所以才会对任何事都表现得那般事不关己。

    白音还未细想,陈翊忽然亮声提醒:“抓紧马鞍,我带你跑两圈。”

    再接着,她听到马蹄疾驰的节奏,和着泥泞湿地上翻起的潮湿气味,却都无法掩盖陈翊身上那股舒适宜人的柔木香,她仿佛靠在一棵参天巨树上,甚至可以在它怀里入眠休息,远离这场疾驰泥泞的纷争。

    学马术这么久,她从未觉得跑马是件如此畅快的事情,两圈后,陈翊叫停了马匹,轻声喘息作缓释,白音甚至能感受到他喷薄出微微潮湿的气息,漾在耳边——但这不对,因为他根本没有靠她那么近。

    可能是她此刻的设想使然吧?

    直到他将缰绳放回她手心里,确认她拉紧后,才作势下马——“我刚刚说的要领,待会儿试着练一下,你可以的。”

    “嗯。”

    果然,那天陈翊给她的巧思让她很快掌握了核心力量的使用,下课前荀教练都不得不佩服,

    “我带她两周都没闹明白怎么个事,哥哥一来监督倒是学得快。”

    陈翊摇头,“阿音悟性好,我那会儿稍微点拨了一下而已,所以以后还得请荀教练多点耐心,少点偏见。”

    说完,他不等荀教练挂上尴尬,就朝白音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下课了。

    回家路上,陈翊和盘托出了对荀教练的看法。

    “这个荀教练教学没什么耐心,还对女学生莫名苛刻,还好今天我来旁听了,不然都不知道你这进度还要耽误多久。”

    白音无谓一笑,“他是挺苛刻的,但其他学员都评价他‘严师出高徒’。”

    “那些学员都是男的吧?我查过他的履历,近两年来他主要招男学生,你是少有的女学员,他上次收女学员是在三年前,但那个女生据说最后课程也没上完就不再来了……荀教练说女生总是学得慢,这两年就没收过了,说是看在爸的面子上才对你破的格,但我觉得他心思可不在这上面。”

    闻此,白音沉默了下来。

    “看他今天这态度,我还挺担心的,就怕你最后马术学得马马虎虎,心情也不畅快。”

    没想到短短一下午,他就了解这教练这么多底细,还为她的心情感到担忧?

    “反正……他只要别做什么出格的举动,我倒是无所谓别的,心情好不好的,只是上课而已,课上完大不了今后不再见。”

    今天在马背上,他提醒她要注意分寸,她的疑问像是还没开窍的孩子,可此时的说法,又有种超脱年龄的置身事外,陈翊不禁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内核,会支撑着白音形成这样的想法?

    陈翊不愿气氛尴尬,便转而大方夸赞她今天的顿悟,

    “不过你悟性挺好的,那会儿我带你跑了两圈,你很快就懂运用核心支撑点了。”

    “哦……你那会儿示范得挺明确的,我又不傻。”

    白音才不会告诉他,是因为当时跑起来时,他的身体紧贴着自己,她也不自觉绷紧了身体,两圈下来,虽然被他“护”着,但她也试着将这种感官触觉代入独立的场景,才逐渐跑得游刃有余,后来才领悟到,那种感官力量,叫做核心支撑。

    ***

    接下来的几天,陈翊几乎每天都会陪白音去上课,除马术之外,高尔夫和网球也一样形影不离。

    高尔夫她打得中规中矩,陈翊看出她不感兴趣,也不会揠苗助长,只是老老实实看她上课,如果有实在难以攻克的要点,他会像马术课那次,帮她稍作纠正,但末了却会宽慰她:“没必要哪都较真,学着玩就好。”

    但她网球却打得很漂亮,根本不需要教练带,每当没有其他学员陪练的时候,她都会主动去找自动出球器,陈翊看她打得无聊,便主动换衣服站过去陪她打。

    可白音起初似乎有些包袱,打得很局促,陈翊看出来这不是她平日的水平,便使出全力激她——

    “不是练了很多年了吗?这水平不像啊!”

    三五局间竟是把白音的胜负欲打出来了,这才撒开手与他竞争。

    看出他后面又有意放水,白音也直言怼,“你不是网球还拿过奖吗?这水平也不像啊?!”

    望着网栏对面,女孩少见的雀跃灵动的模样,陈翊内心有止不住的窃喜,他好像没有办法免俗——拒绝在盛夏的骄阳之下,一个扎着乌黑马尾、裙摆跟着球拍的时速雀跃着的少女。

    那天没有分出胜负,倒是给他们都累得满身大汗,陈翊看她体力像是消耗完了,率先“认输”——“今天先到这吧,回家?”

    白音显然不服气,但奈何自己已经上气不接下气,只能跟着挥手作罢。

    算是达成了某种默契,结束时,两人约好下次网球课再战。

    由于运动过后的发汗,陈翊要去冲个凉,他提前给了白音车钥匙,说让她回车里等他。

    白音没带换洗的衣服,不想冲了澡后穿旧衣服,便只洗了个脸,待身上的汗蒸干后,先上了车。

    空调打开的瞬间,燥热的体温得到了慰藉,趁陈翊还没上车,她将外套脱下,用遮阳帽不停为自己扇风……

    车载蓝牙的音乐跟着响了起来,舒缓的音乐裹着那熟悉的木质香,立刻侵占了感官…对于这种场面,这一两周以来,她已习以为常了。

    虽不是第一次坐他的车,但如这般自在的时刻,确实少有,她随即好奇大胆地打量着车里的一切,眼神扫过他的座位垫、手机支架、简约到毫无特色的摆件……

    陈翊这人,确实挺无聊的。

    白音不禁感叹,她曾“参观”过夏明彻刚配的新车,那装潢就差把艺术馆搬进来了。

    正出神着,下一首歌略微熟悉的旋律切了进来……让她想到了夏日里倾盆而落的大雨,还有密闭的空间里,雨水滴落车窗的粘腻潮湿……

    如果她的联觉记忆没错,这首歌便是去年淋雨后,在他车后座里听到的那首英文歌……

    白音不自觉向前倾身,想看看屏幕上显示的这首歌的名称。

    原来叫这个名字。

    她刚想展开看看歌词,竟无意中瞥见了放在空调系统储物格内的一个皮夹子……

    她记得这是当时陈翊成人礼时,俞南风送他的礼物。

    这个皮夹的样式就像陈翊给人感觉一样,一板一眼,俞南风还挺了解这个表弟。

    鬼使神差地,白音竟将它拿了起来,还将皮夹子打开,卡槽里卡着几张银行卡,夹层里,应该是他在美国生活时用的优惠券、零碎的美元纸钞,甚至还有些艺术馆、展览的票根……原来他也喜欢看展啊?

    这些零散的物件,落在这不大的皮夹里,却都收拾得很齐整……

    仿佛也像他这个人一样,规整有序,但无趣。

    这样的行为不对,但她就是忍不住自己对它好奇……她发现这皮夹的隔层里,好似夹着张照片……

    陈翊会放什么照片呢?

    是他出国前,陈菁云提议照的四人全家福吗?还是他与母亲的合照?或者是他自己的证件照呢?

    怀着这样戏谑的心情,她竟然真的翻开了那段夹层,在看到照片的一瞬间,她仿佛五感尽失——

    照片里的女生,校服干净熨帖,乌黑的长发配上幽深的背景。

    这是她高中入学后去森林公园做社会实践时的照片……

    那次夏明彻也去了,帮她和程灵溪一起拍了很多张照片,这便是她单独的一张写真,当时夏明彻洗出来给了她,但她压根没当回事,以至于丢了都懒得去找……

    原来它去了陈翊的口袋里……但他又为什么要带在身上?

    听觉是最先恢复的,只因那首歌又唱到了副歌部分——

    There'snopointintryingtohideit

    Iwillcomeandfindit

    Iknowit'sintheresomewhere

    Yourloveformeisoutthere

    怀着与去年同样微妙的心情,她的内心蓦然炸出了一个答案——

    陈翊喜欢我。

    回溯着这段时间的相处,甚至还有更早之前的细节……

    可那些细节,在此刻却无法被完整拼凑,因为每段记忆背后,“他喜欢我”这念头都会莫名其妙地蹦出来,扰乱她的思绪。

    但事实当真如此吗?

    即便如此,她又能怎样呢?

    嗅觉是第二个恢复的,因为她闻到了陈翊身上那刚刚沐浴过后的皂香,随着他忽然打开的车门一起,毫无准备地钻进了车里。

    当白音意识到这一点时,条件反射似的将皮夹迅速归位,未转头,声先行——

    “我什么都没看到!”

    可她没料到,这句话,陈翊竟与她异口同声说了出来。

    望着立刻背过身站立在车外的陈翊,思绪有些迟缓——她现在只穿了一件运动内衣,露着肩背倾身在屏幕前!

    她差点叫出来,但碍于刚刚自己也同样不合适的“偷窥”行为,强按下忐忑和羞愧之心,老老实实地坐回后座上,套上外套,才吞吐提醒车外人:

    “……我好了。”

    他应该没有发现自己刚动了他东西吧?

    他最好是没有发现,不然白音可不知道,该怎么假装‘自己明明知道他偷藏自己照片却不告诉她,但实际上她又知道这秘密之后’该怎么演。

    经历了两周的默契“对垒”,白音已经习惯了陈翊的陪练,而陈翊也习惯了这个假期主要的任务,就是当白音的陪练。

    挺好的,总比在家陪陈菁云她们三缺一强。

    说到三缺一,这天到家第一时间,就听到了小客厅传来的轰隆作响的洗麻将声,还有夏明彻的戚戚抱怨——“行了吧行了吧?咱该回家了妈!”

    近期陈翊陪白音上课不在家,明旻无奈把自己儿子拉过来坐镇,但夏明彻对这打麻将这事可没陈翊那毅力,打牌全凭感觉,战术纯意识流,妥妥垫底——主打做一个陪跑员。

    路过小客厅时,陈翊礼貌与众人打招呼,白音跟着乖乖点头。

    正好,陈菁云也不想玩了,看儿子回来,顺势跟着起身,“你们两个回来了?今天丰海高温上热搜了,天天出门别中暑。”

    陈翊说,“还好,都在室内练的。”

    “阿音最近课上的还习惯吧?人家都是小孩子才找大人陪练,阿音这马上成年了,倒开始当小孩子了,还需要哥哥陪着。”

    听出陈菁云话里略微不满的语气,白音不想做无谓的解释,直接一句“我先上楼洗个澡”就离开了,完全忽视了夏明彻朝她使的眼色。

    这夏明彻吃了闭门羹,满心不是滋味地瞥了眼陈翊,然后更不是滋味了,顶了句:

    “陈阿姨,陈翊要是没空,我陪阿音去上课呗,正好我麻将打得稀烂,让他陪你们打?”

    陈翊刚要找理由,就被陈菁云截去了话头,“陈翊这是还没开始忙呢,前两天我听长黎念叨,最近有项目要带陈翊去练练手……”

    眼看着傍晚了,明旻和俞南风准备走,陈菁云送她们行至玄关,寒暄告别。

    大门一关,陈菁云立刻换下了那副和善微笑的面具,别有用意地凝着儿子问:“这几天累不累啊?大热天的也没个消停。”

    “不累。”

    陈翊回得不假思索。

    像是早料到了这回答,陈菁云欲言又止地叹息,“我刚说的可确有其事啊,你做好准备,跟着你爸爸多干点正事吧。”

    确有其事。

    当晚用餐时,白长黎果然交代了陈翊“正事”,他最近谈妥了些品牌、项目,要带陈翊去做策略方案,有一个是在邻市东城,说那里风景也不错,顺便可以去玩两天。

    这么一调度,监督白音上课的事,自然也不值一提了。

    白长黎对女儿说:“我看这两周你教练的反馈还都不错,你也大了,向来自觉,今后我还是安排司机送你上下课,你要是想找人陪练,我跟夏鸿说一声,让他儿子陪你,这两天他来家里打麻将,可没少念叨你……”

    一语完毕,他还是没能选好要夹些什么,便放下了筷子。

    他的胃从两年前起状况愈下,饮食上格外克制,一到了夏天总是吃不下饭。虽然医护、药物方面向来都精到,但也抵不住病魔的顽劣。

    每次望着他这般无奈的模样,白音很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却又成了空白,只能佯装回应上他的话题——

    “我知道了爸,我一个人上课没问题的,你……照顾好身体,不用记挂我。”

    鲜少听女儿讲这般关心自己的说辞,白长黎那略显疲态的眼角,少见地撷了一丝喜悦,转瞬即逝,又一本正经地对着陈翊讲东城那边的投资项目了。

    陈翊点头附和的同时,也将这父女俩的微妙看在眼里。

    那晚白音回房前,陈翊犹豫了很久,还是决定亲口告诉她——就在父母还在茶室休憩时,当着两人的面,他跟上了白音离去的步伐,在二楼的楼梯口才开口叫住她——

    “阿音!”

    白音猛然回头,像是没想到他会追上来。

    “等我从东城回来,我再陪你去上课。”

    陈翊也不明白,为什么这句话要背着父母才说的出口。

    明明是一句很平常的话,也是一件平常事。

    但可能说的人,并不是平常心呢?

    或许是他的语气过于急切,惹得白音反应了片刻,才回应:

    “……哦,你安心工作吧,我的课也没几节了。”

    陈翊显然还想再说些什么,但白音却果断回头,走回了自己卧室……

    一定是看到那张照片,所以她才开始在这不分青红皂白地脑补。

    就在陈翊在楼梯口叫住自己的那一刻,她忽觉有些惶恐,惶恐他会说出什么不合时宜的话,但她还无法接受。

    原来只是说回来陪她上课……那干嘛一副义正言辞又害怕被发现的模样?

    但她的心情已然被预演的情绪点燃,她只能尽快逃离现场。

    在这个家里,她只能依赖自己,不能有同盟,如果有,那也一定不可能是陈翊。

    只是一张照片而已,白音,你何必这么在意?

    ***

    隔天,白长黎带着陈翊驱车前往东城。

    这次他们要见的是当地的一个房地产行业大亨,老板姓陆。慕白出资金,陆氏出资源,项目开发在东城与丰海交界处的湿地公园。

    于白长黎而言,这种项目与做慈善没有什么区别,自然公园的开发收益微薄,回本慢,但这项目背靠可持续计划的主流政策支持,只要盘下来,容错率很低,让陈翊练手刚好合适,白长黎也不指望陈翊这学生仔上来就给他实现几个“小目标”。

    项目谈妥后,当晚陆总安排了当地特色酒楼,请他们用餐。

    这酒楼设在东城有名的风景区周边,以画舫为形,湖心为宴,大厅通透,卡座雅静,盛夏前夜之时来品宴赏景,最为惬意。

    陆总谈这项目,也是带着儿子陆遇来的,不过这个小陆总比陈翊大几岁,已经接手公司很多事务了,这个项目启动之初,就是他的设想,据说也是刚从美国毕业回来。

    按照以往的套路,正事聊完,推杯换盏、餐食乐饮间,就是拿家长里短来填补空余。

    挺巧,这个陆总说自己除了陆遇这个儿子外,也还有一个女儿,但言谈间,他似乎对这个女儿不甚重视,还说她性情不如陆遇稳重云云。

    陈翊听着,心中不免唏嘘,难道女儿就一定要“隐形”吗?白音这些年,会不会也是知道父亲对她类似的偏见,所以才丝毫不肯争取的?

    可白长黎却并未接话讲起自己女儿,只是笑着附和了两句,这场晚餐也算是尽兴而归。

    与陆家父子告别后,白家的司机就等在画舫外,陈翊刚欲帮白长黎拉车门,谁料他竟拍了拍陈翊的肩膀,拦下他的动作,低声探问:

    “陪我沿湖走走,消消食?”

    陈翊自然没有拒绝的理由。

    夏夜的湖畔比起城市的喧闹,寂静凉爽了不少,这画舫外并无散客入内,父子俩散步倒也舒适。

    只是飞虫蚊蝇众多,愈近水源愈凉爽,却也难免生出些潮闷。

    但白长黎却毫不在意,直白坦言,“好久没出来游山玩水了,能被蚊子叮两口还挺自在的,在丰海不是工作就是定期看医生、吃药、检查,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稳的……”

    “爸,乐观想想,说不定这次疗程结束,您就可以停药了,最近张医生有说您身体目前状况如何吗?”

    “我自己的身体,我比医生清楚是什么样子,恐怕啊……”白长黎轻笑着拍了拍陈翊的手肘,“后半辈子离不了药了。”

    未等陈翊出言宽慰,白长黎转言问了下去,“知道这次来东城,我为什么只带你来,不带你妈妈吗?”

    陈翊想到去年暑假,如果有类似的活动,他确实是会和陈菁云形影不离的,而今年这些活动,白长黎一次都没带过她……

    但个中缘由,陈翊可不会当着白长黎的面揣测,只平平反问:

    “难道不是想带我专心了解项目流程?”

    “有这方面的原因,但更多的还是……想要敲打敲打你,当着菁云的面不太好开口,是关于阿音的事。”

    感受到陈翊扶在胳膊上的手指猛然僵直了一瞬,白长黎转脸哂笑,示意他放轻松。

    “你来白家也快十年了吧?时间过得真快,当年你母亲带你来认我这个爸的时候,还是个毛头小子,现在转眼就能独当一面了……阿音眼看也要成年了。你知道吗小翊?其实你母亲和我结婚的时候,我们曾商量过关于你是否要改姓这事,但最后的结果,你也看到了,但这其实并不是你母亲据理力争的结果,而是我们一开始就达成的默契。

    我不是传统大家长,这种东西我不看重,你随谁的姓都不重要,我看中你并且愿意培养你,不单单因为菁云把持着丰海银行,更因为,你的确是个好苗子,这一点,从你刚来没多久我就看出来了,无论是待人接物、察言观色,甚至是学习和处理问题的能力,都可圈可点,所以……我培养你这个继子,并不像外界传闻那般,是为所谓的重男轻女,你能力使然,是个潜力股,我没有不好好培养的道理……”

    行至围栏外,看出白长黎有点累了,陈翊便扶他在石凳上坐了下来,稍作停留,他问:

    “爸…您既然不是出于重男轻女的缘由,那为何这些年来对阿音,还这么不重视呢?”

    廊外的白炽灯照得恍然,陈翊却格外认真地注视着白长黎,因为这个问题,确实横亘在心头许多年。

    “因为愧疚和惧怕……”

    白长黎轻声叹息,苦笑着拖出这个理由,

    “我知道这些年来,阿音心里一直怨着我,每次我去关心她问她些什么,她总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说起来很可笑,我这个父亲居然会惧怕女儿的冷落,但转念一想,即使是在你们来之前,我也没有主动去关心过她几次,林慕和阿晚走了之后,我才意识到,原来我一点都不知该如何当父亲这个角色,也根本不会与女儿相处……

    当一件事悬而不决时,人能想到最轻易的举措,就是逃避,所以我先前一直在逃避,我不主动要求她、责备她、关心她,只要给她最好的生活和教育,我们只维持最体面的父女关系,不亲密但也不越界就够了。

    但或许是……这两年身子骨越来越差了,年轻时候那些不以为然,现在全成了些噩梦碎片,我对不起林慕,对不起白晚,但对她们却已经无可弥补……唯一能弥补的,就是还在我身边的阿音。”

    白长黎长舒一口气,站了起来,示意陈翊一起往回走。

    “所以阿音上高中这两年,我想尽力为她做点什么,或许在她心里不值一提,也根本不会领情,权当是让我这个当爸的自己安心点吧?”

    他虽说得轻易释然,但陈翊仍能看出白长黎眼底那微妙的惆怅。

    他曾以为,这对父女,是互相不宠爱也不依赖的关系。

    而今来看,分明是一个惧怕直面矛盾的父亲,和一个不敢大胆争取的女儿。

    想到这些日子以来,白音在自己面前表现出的无谓态度,陈翊还是忍不住宽慰父亲——

    “其实爸,我一直认为比起我,阿音的性格或许更适合做这个继承人,她做事有自己的逻辑,沉得住气,也不会被一些琐事影响心情、判断……但您之前对她的关注太少了,她年纪又小,很多事想不明白罢了,等再过两年她上了大学,她会明白您的,您也会看到她的优秀。”

    白长黎自然而然地接了句,“是吗?那你……喜欢阿音吗?”

    “我当然……”

    是陷阱!

    陈翊赶紧改词,“当然觉得她很好,毕竟我们都是一家人。”

    白长黎哈哈一笑,噎他,“反应倒挺快,你以为我上个月为什么让你陪阿音上课?因为我看得出来,在这个家里,你是真正关心、在意她的人,这一点,连我都比不了。”

    “爸我不是……”

    “小翊,既然说到这了,爸想求你件事。”他问得郑重其事。

    “您说?”

    “不管今后会怎样,答应爸,只要阿音还在你身边,一定照顾好她。”

    夏夜的草丛里,虫鸣阵阵,窸窸窣窣,像是在替陈翊唱他的心绪。

    “……当然,我会一直照顾她的。”

    陈翊答得郑重,却也难掩忐忑。

    见此,白长黎却满脸释然地拍了拍陈翊的肩膀,“我是不指望阿音能理解我、宽恕我了,但我希望将来,无论慕白集团在谁那里,阿音和你都能过得舒坦,哪怕没有我。”

    画舫外,白家的座驾还等在原地。

    陈翊扶着白长黎走去车前,他还不忘小声叮嘱,“今晚我跟你聊的这些,你可谁都不能提,尤其对你妈妈和阿音。”

    末了,他主动打开了车门,倾身没入车内。

    陈翊此刻的胸口却无比翻涌,像是湖心荡起来微小的细波,突然汇聚成了漩涡,震荡不平。

    他稍作缓和,跟着坐入车内,敛去异色。

    但好景不长,接下来的一个月,他根本没有机会再陪白音去上课了。

    因为东城的这个项目,占据了他大量的精力和时间,他不得不跟着白长黎辗转来回东城和丰海之间,经历了三个星期的协商,总算是敲定了最终的合作方案,以及责任细分。

    届时他才发现,这个暑假也接近尾声了。

    虽然略有遗憾,但他却私心觉得,这个暑假是他来到白家以来,最有意义的一次。

    至少对他来说,解开了这些年一直困扰着他的疑云——他是堂堂正正被白长黎认可的继承人,而白音与他也并不存在所谓的孰轻孰重,尤其是,白音也并不排斥自己了,而自己对她的关心,也并不受父亲的排斥。

    启程那天的机场里,白音破天荒地也来了。

    与母亲寒暄过后,白长黎语重心长地拍了拍陈翊的手背,

    “照顾好自己,等我身体好点了,带你妹妹和妈妈去找你玩?”

    “好啊爸,到时候我给您当向导。”

    白音一直跟在白长黎身后,装出一副“其实不想来”的表情,见此状,竟还有些说不出的温馨——怎么感觉这对父子,有种冰释前嫌的亲密感?

    “阿音,你没什么要跟陈翊讲的吗?不是特意过来送行的?”

    这话听得白音心里一激灵,有话也没话了。

    还好陈翊向来周全,看出她的尴尬,索性认真补了句——“阿音,明年暑假回来,我再陪你打网球,那次不是还没分出胜负吗?”

    他还记得这事呢?

    白音忍俊不禁地点头,“那……明年见吧?”

    说这句话时,她是真的以为明年会再见,也是真的以为明年她会和陈翊继续去打网球……

    直到她高考结束,那个原本该要狂欢的盛夏,忽然沦为一团散沙。

    她的无忧无虑彻底被亮了红牌,白长黎去世了,她被陈菁云赶了出去,夏鸿安排她去了首都……

    生命的急转直下,总是伴随着各种突如其来的巨变。

    她虽不甘,却也无可奈何,至少,现在的她终于有了选择,也终于有了其他可去之处。

    象牙塔的日子或许令人留恋,但日复一日的平静,只会换来终将破灭的焦躁麻木。

    是时候冲出去为自己争取些什么了,白音。

    坐上去首都的航班时,除了夏鸿、夏明彻之外,没有任何人知道,她换了号码,迁了户籍,一切都是崭新的,连生活和城市都是崭新的。

    落地首都后没多久,她心里忽然有些怅然若失。

    通讯录里,最初只有夏鸿父子两个人,她望着那空落落的名单,突然想起来,或许有一个人的名字,也可以出现在那里面……

    但很快,她便苦笑着摇头作罢了。

    没有了白长黎,他们之间仿佛也不该有任何关系了。

    她虽怨恨白长黎对她的疏忽,心里却始终不会背叛白家。

    而他也一样吧?不会背叛他母亲。

    坐在地铁上,疾驰的车厢将她短暂地带出隧道,她目睹着夕阳鲜艳却被风沙朦胧。

    正如时下的她一样,渴望冲破那层细沙。

    她忽然想到了那张照片,经此一事,陈翊还会将“她”继续放在皮夹里吗?他还会喜欢“她”吗?

    她忽然觉得有些荒谬。

    干脆锁了屏,昏昏沉沉地倒在座位上,闭目养神了过去。

    那时候的她不会知道,大洋彼岸的陈翊早已回到丰海,却在了解了真相后为了她与自己母亲顶嘴,却依旧无法挽回和改变现状。

    她也不会知道,在那些日子里,陈翊对她和白长黎又是多么愧疚遗憾,多少次想要撕掉那张照片,又多少次在看到那张脸后,还是那样舍不得。

    她更不会知道,当自己正式接管慕白集团那年,他望着密密麻麻的财报数据,听着不同的建议和指摘,他又是如何麻木无奈,他不经意间会设想,阿音,如果你来做这个位置,或许根本不会考虑这么多吧?

    但是陈翊,你也不会知道,在我离开丰海的那四年里,我曾多少次想问夏鸿:“陈翊现在还好吗?”

    但我看到财经新闻,你应该过得很好,至少比我好,我应该恨你,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去拿捏这个“恨”,你也会有身不由己的感觉吗?

    大学毕业,夏鸿忽然拉我入局,我起初犹豫,拒绝了他。

    直到我回到丰海,看到你对我念念不忘的样子,我才忽然有了那个邪恶的念头,但那个念头最深处包裹的,却是我那颗躁动已久的心。

    我对夏鸿提议:“我别的也不会,不行就美人计吧?”

    可到头来中计的人,却是我。

    这是我设的局,想要困住你,但没想到,你竟然心甘情愿被困在里面,更加令我没想到的,是我自己也跟着困在了里面。

    到底是什么样的阴差阳错,才能让彼此在这般险象环生中选择相爱?

    我不知道。

    但我明白,若生命本身是一场角逐,那么选择你作为我的同盟,是我早在自己都不知觉间决定好的事。

    多亏了这场局,才让我爱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