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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天”塌了

    一九九七年的二月里,凛冽的北风卷着黄尘和细微的沙子在碧水村肆虐了一个星期之后,风骤然间停了。

    站在碧水村北边的堡子顶向南边的后湾望去,一片又一片高高低低的房屋依托着各自的地势毫无秩序地交织在一起。

    村中的大路小巷偶尔会匆匆地走出一两个人,他们口鼻里喷着白气蜷缩着身子将昨夜燃尽的炉灰往门外的沟道里一倒,便毫不迟疑地回了家。

    在这个清冷的时节里,整个村庄懒懒散散的一点生气都没有。

    又过了一个月,时令来到惊蜇,空气中才渐渐地有了一丝暖意。人们终于将厚厚的棉衣棉裤脱下,换上了薄一些的绒衣绒裤。伴随着衣物的轻便,人们的整个肢体和面容也重又活泼了起来。

    惊蜇的到来使原本平静的碧水村迎来了春天里的第一个农忙时节:在一望无际的大张垣、上枣岭的旱地里,人们或手提或肩挑着各色水桶、脸上浮现出快乐的神色。他们不约而同地从碧水村的四面八方纷纷向这里涌来--返青的麦苗埋藏了一整个冬天的愿望,正静静地等待着这一次春水的滋润!

    地畔前的土路上,肩挑水桶的扁担发出“吱哑吱哑”极富节奏的声音。不上学的孩子三五成群地跟在大人身后,他们象征性地一只手提着小桶水,抽出另一只手打打闹闹个不停,不一会工夫桶中的水就在追逐打闹中洒得所剩无几了。

    偶而也有条件好点的人家驾驶着三轮车运水。车子呼啸而过,荡起一路的黄尘,立刻引来身后一阵又一阵的咒骂声……

    在这个“运水大军”中,有一个人显得格格不入。

    旁人都十分干练地挑着水桶踏着明快的步子向前走。而他呢,每走一步都让人感到异常地艰难:豆大的汗珠从他瘦削的脸颊上不住地往下淌;水桶的重量似乎都要把他整个身子压倒进泥土里;在这初春的早晨,他的头顶已经开始升腾起一团白雾。

    他那像麻杆一样的双腿已经开始不由控制的颤抖着,他像老牛似地低下头,任凭嬉皮笑脸的小孩向他投来的嘲笑而不顾,瞪着一双铜铃般的眼睛,一步又一步地向他家的麦田摇摇晃晃地走去。

    是的,他之所以与旁人不同是因为他不过是个17岁的高中生,生活的“扁担”还没有在他的肩头磨出老茧,而与他同行在这条土路上的其他的挑担者,大都是四五十岁的娴熟的庄稼汉了。

    他的名字叫陈立志,在家里排行老二。他上面有一个比他大三岁的哥哥,名叫陈立德。此外他还有一个比他小两岁的妹妹,名叫陈立美,刚上初二。他那老实巴交的父亲是个手艺不错的泥瓦匠,名叫陈多富。在十年前的一次帮他的相好朋友李天水家里盖房的时候,因意外去世。

    那天,当房顶就快要收拢的时候,院墙边上的一块铁制的合子板突然松落,站在脚手架上的陈多富眼疾手快,他向前一冲伸出一双长满老茧的大手一掌将合子板推开,哐啷一声,那块沉重的合子板偏离了在院子里正在低头抽烟的李天水的头顶,在距他不到半米处的院子里重重地掉落下来,在硬绑绑的地面上砸出一个一公分深的土坑。而因为失去重心,陈多富从距离地面十多米的脚手架上头朝下栽了下来。他来不及喊出声音只感觉天旋地转,当头顶接触到硬生生的地面的时候,一片黑暗吞噬了他的意识……

    陈多富的意外离世,对这个家庭的打击无疑是巨大的。立志的母亲香兰听到这个噩耗嚎叫了一声“我的多富啊!”,然后脚底下发软,脑袋里一片空白,倒在炕头上昏睡了一个多星期。

    三个儿女最大的陈立德当时也只有10岁,他们看着母亲骇人的样子只知道呼唤着“妈……妈!”,然后一个个都是杀猪般的惊叫。

    院子里陆陆续续地来了一大堆乡亲朋友,乌泱泱地不一会儿的工夫就挤满了不大的院子。人来人往像逢集一样热闹。而对于孩子们来说,那一天,他们家的天塌陷了……

    九天之后,陈多富下葬了。在李天水和乡邻们的操办下,陈多富的后事被料理得周周全全、风风光光的。

    事后,已经是村里的副主任的李天水把父亲的工钱如数递到香兰的那双粗糙的手里,然后他还另外包了5000块钱,装在一个已经有些毛边的旧信封里。

    他看了看脚地上站着的三个幼小的孩子以及面前已经面如土色的女人,脸上显出一副难过而又复杂的神情。

    沉默了好一阵子,他才声音低沉地说:“我知道,多富兄弟是为了救我而死的,这些钱,不是很多,你先拿去给孩子上学以及家里的日常开销用吧。今后如果有需要,你别不好意思,只管开口。”

    香兰死活不要,她是个要强而且明事理的女人,虽然知道她的丈夫是因为搭救别人而死,但她不愿意借此而把另一个幸福的家庭也拉下水。何况生前他们兄弟俩处交得是如此的要好,再说人已经走了,好过歹过日子都是个过。

    在一顿拉扯之后,李天水还是执意要把钱放下。他说:“你就别推让了,把钱搁下,我也就心安了。要不……我的良心一辈子不好安生!”说完后,他便长叹了一声低着头走了。

    立志的母亲沉默了半响“哇”的一声拢抱着三个孩子哭了--这是自多富走后,孩子们听到母亲的第一次痛哭。

    此刻,立志终于咬着牙将两桶水吃力地挑到了自家的地畔跟前。他将水桶放下的时候不免扭过头看了看自己的肩膀。不出意外,他那瘦弱的肩膀上已经被扁担压出一道紫青的血印子。

    他是不常干农活的,之前这样笨重的农活几乎都是母亲和大哥干的。但是今天他的母亲吃过饭后就又出去给他哥立德筹措今年开学的学费去了。而他的哥哥立德则在地里耙地,妹妹立美又太小,所以这个挑水的活头一次落到了自己的肩上。

    此刻,立德在地里弯着腰耙地,可是心里却一点也平静不下来。已经开学有一段时间了,弟弟的学费勉强交了上去,可是他的学费却迟迟没有交——家里实在拿不出来了。老师知道他的家庭情况倒是也没有催,但是每到逢星期回家的时候,母亲就为这个事情在家里急得团团转。

    事实上,立德心里知道,他能把学业念到现在对于他们这样一个一贫如洗的家庭来说已经算得上是一种“奢侈”了;同时他也知道,为了延续他们兄妹仨的学业,母亲在背后付出了多少。

    今年他高二升高三、而弟弟立志初升高,母亲把去年的夏粮卖了才勉强凑够了立志的学费。这一周双休,兄弟俩照例回来帮家里干点农活。

    吃完饭后母亲香兰把两兄弟叫过来安排了一下地里的活就放下围裙急匆匆地出了门。他们仨都知道自己的母亲这又是拉下脸到亲戚朋友处为他借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