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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借钱

    从地里回来之后,立德就眼巴巴的蹲在大门的木头门槛上,呆呆地看着门前的大道,不禁泪流满面,喉咙里一阵阵难言的酸楚。

    他喜欢学习,他喜欢闻着新书里铅墨的味道。从小学到初中,他年年都能领回来一张金灿灿的奖状,那些奖状被母亲开心地从墙的这一头一直贴到墙的那一头。

    母亲常说:“每次看着你们这些奖状,妈就是跪着去求人也甘心。”只是这一次,外面的天都乌麻麻地黑了,蹲在大门口的立德还是没有等来母亲的身影。

    敏感的他知道这一次借钱的事悬了。他的预感是对的。他远远地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垂着头慢吞吞地走过来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是猜对了。

    他不知道的是,自己的母亲其实早就空手而归,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自己渴望读书而且成绩优秀的儿子。只能无比惆怅地呆坐在碧水村的小河边。是的,她这些年来将无法言说的生活的苦难大都倾诉给了这条小河。

    是呀,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独自拉扯着三个孩子,从小学到初中再到如今大儿子和二儿子都念到了高中,每一次开学对于这个瘦小的女人来说都是一次无比沉重的考验。

    自从她的丈夫离世后的一个月,她就翻出针头线脑又买了一个半自动的钉鞋架子在村里的大道边撑起了个小小的修鞋摊。

    从此,这个小小的修鞋摊就成为了这个贫困的家庭得以继续维持下去的希望。只是小学初中日子紧巴点过还能凑合,可两个孩子一升到高中,学费就成为了摆在这个家庭面前最大的一个难题。

    她一出门拐了个弯就朝着堡子里多富他弟弟陈多才的家里走去。陈多才比多富小两岁,但为人处事方面明显比他那老实的哥哥强了不止有多少。他们父母在他们弟兄俩刚刚成家的时候就双双过世了。之后为了让弟弟能够养家,多富把自己十几年积累下的泥瓦匠的门道悉数传授给了弟弟,而他的弟弟凭着自己头脑灵活能说会道几年之后就开始独立包活干了,成了村子里少数的几个“包工头”。在村子南边由外姓组成的后湾聚居区,有不少的院落都是在他的承包之下修建起来的。所以他逐渐成为了村子里算得上是中等收入的农民家庭。

    十分钟后,香兰气喘吁吁地来到了堡子里她的小叔子家。这是一座看起来很气派的砖制院落,大门不再是原始的木制材料而是换成了铁制的红漆门。门口的两边不知道什么时候放上了两个石狮子,给这个农家小院平添出一种陌生的疏离感。

    香兰鼓起了勇气推开了那扇红得有些耀眼的大铁门抬脚走了进去。

    多才和他的媳妇张秋莲两人正在院子里对坐着吃饭。看见是嫂子进来了两人赶忙停下手中的筷子站起了身。

    “哟,香兰嫂子来了,吃过饭了吗?”还没等多才开口,快嘴的张秋莲先一步说了话。

    “吃过了……我找多才说点事……”香兰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

    张秋莲与多才两人眼神交流了一番便从还在往嘴里扒拉饭的多才手里夺下了碗筷,“那嫂子你们聊着,我进去洗碗去。”张秋莲一边朝着香兰笑了笑,一边给多才递了个眼神便麻利地把碗筷合在一起走进了厨房。

    多才伸直了右腿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盒“红塔山”烟盒,用粗笨的拇指与食指抽出一根点燃后叨在了嘴里,说:“嫂子,有啥事你说?”

    院子里此时静悄悄的,时而能听到不知名的小虫慵懒地鸣叫着。厨房里并没有洗涮的动静,此刻张秋莲正把一只耳朵靠在了门缝处,细细地听着外面的谈话内容。

    “多才弟,这不是立德娃今年升高三,二小子立志也升高一呢,事赶到一块了,眼下学费还差些,我寻思着看你这能不能先周转点,不过你别担心,我们秋后卖了粮食就能还上。”香兰一股脑地和盘托出,然后终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多才似乎一口气吸得太猛,烟呛得他剧烈地咳嗽了起来。他回过头朝厨房的方位看了看,然后压低了声音,说:“还差多少?”

    香兰说:“差个三百多。”

    “哦,娃娃们学习花销这是正事哩。”多才掐灭了手里的烟正准备起身,就听见厨房里一阵叮铃咣啷的声音传了出来,打破了院子里原本的平静。多才站起的身体瞬间僵住了。

    多才与张秋莲这个家庭是个典型的女强男弱的局面。虽然张秋莲是个家庭主妇,可是多才每次的收入除过一些必要的烟酒开支外,剩下的都会如数交到他的老婆手里。张秋莲是个会收拾的女人,不仅脸蛋长得很精致,而且很懂得拿捏男人的心。多才虽说在外面能说会道的,可是回到家里就完全被他的女人所掌控。这些年下来,张秋莲的一个眼神过来,他就立刻束手就擒了。

    就像现在,厨房里的声响就是在向他陈多才发出警告--如果敢答应借钱的事,老娘今晚就跟你没完!

    聪慧的香兰瞬间就全明白了。她艰难地站起身说:“我再到别处去借。”说完就向门口走去。

    张秋莲带着银铃般的声音推开厨房的门走了出来,“嫂子,怎要走?回屋坐会儿,我们拉呱拉呱。”

    “不了不了,”香兰摆了摆手,没有回头,她紧走两步又突然在大门口停了下来,用粗糙的手指摸了摸院墙上砌得工工整整的砖块,自言自语地说,“你哥给你置办的这一处院子结实得很呐!”

    “秋莲,我出去送送嫂子。”多才披了件皮夹克就和香兰一道跨出了门槛。

    门外就是一个不小的大坡,站在高处视野相当地开阔。香兰看见对面如墨水一般的霍山,正蜿蜿蜒蜒地把整个碧水村紧紧地围拢了起来,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多才把铁门关住,小跑着追上了香兰。他从自己的内衣口袋里摸出几张碎票子一把塞到了他的嫂子那张早已千疮百孔的手里,说:“嫂子,这一百来块钱是我的烟钱,你先拿去用吧,秋莲她……”

    香兰则把手里的钱又一把塞给了对方,“你有这份心,嫂子我就满意了。只是别因为借钱的事情,你小两口子闹别扭。钱的事嫂子再慢慢想办法。”说完香兰转过身大跨步走下了小山坡,不一会就消失在了茫茫的夜色里。

    多才手里颤抖地握着钱,心里一时五味杂陈。他一瞬间脑袋里似乎闪过哥哥多富为他家砌墙的场景:炎炎烈日下,他的哥哥正高高地站在脚手架上忙碌着。滚滚的汗水从他宽大的额头冒了出来,一直向下流淌,将红色的背心完全浸湿……

    他只恨自己拗不过自己强势的妻子,而香兰嫂子的那份坚强与明事理的人生态度又令他这个五尺男儿都感觉有些自愧不如。他静静地站在自己高大又气派的院墙外面,只感觉自己的脸上烧得厉害。好一阵子他才转过身子推开了大门。

    难过的香兰从多才的家里出来后就知道她已经没有任何办法了。眼下正是农忙时节,家家户户要对小麦浇水施肥,手头都不宽裕。后湾里倒是住着一些因经商赚了些钱的外地人,可是这些外来户平日里与她们这些本地人素无交往又怎能借钱出来呢?她又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多富生前的好兄弟李天水。但一刹那间就把这个念头收了回来——这些年天水田里家里帮了他们不少的忙,她又怎好意思再向人家张口呢?毕竟他家里也有一双儿女也和自家的情况一样——大女儿李晓晓与立德一个班;小儿子李晓刚与立志也是一届的高一新生……

    她不再去胡思乱想了。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就来到了小河边。在碧水村的小河边呆呆地坐了很久,直到天已经大黑了她这才低着头往回走。

    立德一个人仍然坐在破旧的木头门槛上等待着母亲的回来。

    当母亲的身影逐渐清晰的时候,立德发现就在母亲的身后的不远处,一个身材微胖的中年男人正探出脑袋左左右右地张望了一番,确定周围没有人这才快步地走上前来。立德的眼睛眨了眨,很快便认出了他,这个人正是他的天水叔。

    他轻轻的咳了一声,香兰瞬间回转过身。见是李天水,母子俩忙招呼他家里坐。李天水摆了摆手,从衣服的内兜里摸出一叠钱塞到了香兰的手中,压低声音说:“这是500块,你拿着给立德去交学费,这些钱应该足够了,”他轻叹了一口气,用一种略显责备的口气继续说,“香兰,你怎么不吱声呢?要不是我家晓晓告诉我,我压根还不知道呢。”

    “这怎么好意思呢?你帮我孩子实在是太多了。”香兰说。

    “这说的是什么话哩,娃娃学习这么好,我家晓晓和你家立德一个班,天天在我耳边夸,夸得我的耳朵都快起老茧子喽,”说着李天水咯咯地笑出了声,“再说了,念书花钱这是办正事哩,我心里乐意着哩。”

    香兰见天水这番话也是诚意满满,再说自己眼下也实在没有别的来钱的法子了,借不下钱眼看着大儿子就得退学,她这当妈的于心何忍啊,于是她便不再推托了。

    “天水,到家里坐吧。”香兰感激地招呼着,赶紧推开了自己家的木门。立德也顺势站了起来,用手拍了拍屁股后面的土。

    “不了,”天水看了看四周,说,“大半夜的,我就不进去了,免得一些阿猫阿狗的嚼舌根子。”他轻轻地拍了拍立德的肩膀,满怀殷切地说:“立德,你只管好好学习就成,至于学费的事有你天水叔我呢。”说完之后,他便转过身背着手走了。

    而在黑暗中,立德怔怔地看着母亲手中紧握着的钞票,又看了看母亲的脸庞--岁月已经将曾经那个娇美的母亲折磨得如同男人一般。

    她的那双手不再纤细,她的脸上不再光滑,她也再不是曾经父亲身后宠溺着的女人。此刻,她就站在立德的面前,抬起一双粗糙得近乎有些带刺的双手放到了立德的脸上,用两个拇指轻柔地将他脸颊上滑落的两颗泪珠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