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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回首

    夜已经很深了,可是在这个寂静的夜里立德却再一次失眠了。他伸出黑黝黝的胳膊垫在自己的后脑勺上平躺着呆呆地看着黑漆漆的窑顶,思绪乱飞。

    他敢说在父亲离世后的这十年,他比碧水村的任何一个同龄人都生活的艰难。他过早地承担起了家庭的重担。在别的小朋友还在打闹嬉戏地尽情地享受童年的欢娱的时候,他已经成为了母亲最得力的小帮手。是的,他的童年在自己10岁的时候就已经提前结束了……

    他这些年来最开心的回味就是自己10岁前的童年时光。那个时候多好啊!他和天水叔家同龄的李晓晓几乎天天腻在一起,他们跑啊,闹啊,一起手牵着手跑到圪塔上的废弃的地道坑里“寻宝”;一起跑到堡子顶上的悬崖边捉蜻蜓、摘酸枣;一起跑到后湾的小河沟里捉螃蟹、捞鱼虾。每每想到这些,立德总感觉自己的精神会稍稍轻松几分。

    往后的日子就不那么美好了。家里的四亩地一到农忙时节就成为了这个没有青壮劳力的家庭的最熬煎的时候。收秋打夏,母亲香兰一个人在地里操磨。孩子们都还太小,除了干一些送水送饭的事帮不了太大的忙。

    母亲白天在地里劳作一天,夜晚整个身子就像散了架似的疼得她整夜的呻吟。天水叔和自己二爸多才时不时地也会来帮忙,可是家家都是在抢农时,家家都没有太多的精力腾出来。自己的困难最终还是得靠自己的力量来解决。

    立德清晰地记得那一年他13岁,母亲从东窑里抽出了一把明晃晃的镰刀就递给了立德,说:“你跟妈去地里割麦子去吧。”他迟疑了一下然后接过了这把镰刀,他知道从这一刻开始他将真正地成为这个家庭的一个劳力。

    立德学着大人的样子头戴着一个发黄的破草帽光着膀子就下了地。太阳红彤彤地挂在头顶,麦田里一点风也不刮,他的白皙的手握住麦杆的时候感觉热烘烘的。

    母亲在前面发了狂地收割,自己则跟在后面小心翼翼地收割。他的动作还不太熟练,生怕一个不小心那锋利的刀口就会咬到自己细嫩的手。

    但很快他就不再顾及这些了。他看见天上的白白的云彩渐渐变得阴沉了下来,太阳也躲躲闪闪地好像要逃跑似的,他听见母亲在地里大声地喊叫:“立德,快点割!这天气不保险了!”他知道事情严重了。大雨只要一下来,这满地里的麦子就会出芽或是发霉,整个家庭的口粮和经济来源就会切断,这将是多么可怕的后果啊!

    一想到这里,立德便也顾不及镰刀的危险了。他猫下腰像个贪婪的小偷似地刷刷地挥舞起镰刀来。割完一大把他就放到一撂上面。头顶的汗像断了线的银珠蹦蹦跳跳地一直往下滴,跌到了发烫的土地上面瞬间就蒸发了。

    这时候,他就听到有人在喊哥,哥,那个声音由远及近听起来很熟悉。他也不抬头,他心想这个时候就是天王老子来喊自己自己也不会去管了。他感觉身边的母亲的动作越来越发狂,步子也越来越快。她喘着不均匀的粗气只是弓着瘦小的身子一直在割呀割,走呀走。生活已经把曾经的母亲逼成了一个成熟的庄稼汉。是啊,对于靠天吃饭的庄稼人来说,此刻,时间就是比生命还重要的事情啊!

    终于他的耳边又听见了脚步声和朗朗的说笑声,那些声音很明显是冲着他们的这块地来的。他不得不直起身子。他感觉自己的腰要断,脸火辣辣的在灼烧。而就在自己的地畔头有三个身影手里拿着明晃晃的镰刀向这边走过来了。

    他们跳进了地里没有说话就一个人一畦地熟练地收割起来。

    突然间,他感觉到自己的身后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他还没来得及转身,就感觉到自己发烫的脸上一阵冰凉——他看见一只白净而柔软的手背正温柔地贴在了自己的左侧脸蛋上。紧接着是一句嗔怪的声音:“哥,你咋不理人呢?”

    “……你的脸真烫。”

    这个人原来是天水叔家的李晓晓。她身上穿着一身白底绿花的连衣裙,两条乌黑油亮的辫子搭在身前,衬托出白净而俏皮的面庞。

    “天水、玉秀,得喜叔,你们怎么来了?”香兰震惊地看着他们家的“救兵”,身子定在那里一动不动,显然是感到幸福来得太突然了。

    “呶,这得问我们家晓晓,”天水叔向这边努了努嘴,说,“我们刚刚把晾晒的麦子装好,就准备放心地睡午觉了,结果晓晓扒到炕头挨个摇头把我们叫醒了。你看,这不把他爷爷也给拽来了。她说,人多了收割得快。”

    “爸,就你话多!”晓晓朝着他爸做了个鬼脸,然后天水叔就一边直起身子揩着脸上的汗,一边又扬起头咯咯地笑了。

    “你咋知道我们这里需要帮忙呢?”立德一边继续割麦,一边问晓晓。

    “我去你家找你玩,你弟弟立志告我你们来地里割麦子了。我想起我爸刚才说要变天,就想着你们这一大片地,人手肯定不够,所以就跑回家给你搬救兵去了。”

    晓晓站在一旁像大人似地背着个手,把头一歪,有些自豪地说:“怎么样,你这个妹妹还行吧?”

    晓晓与立德虽然是同龄人,但立德比他大5个月。从小到大都在一块哥哥妹妹地叫着,多少年来都习惯了。只是到了学校他们就心照不宣地直呼姓名了,因为这个年龄的学生们已经会开一些男生女生之间的玩笑了。

    晓晓不会使镰刀,她就把那些割下来的乱烘烘的麦杆整理得整整齐齐的。

    四亩地在四个半劳力的抢收下,不出两个小时就已经收割完毕了。

    天水叫来了村里的拖拉机手,那个人一脸没睡醒的样子,整个脸阴阴沉沉的坐在驾驶位上慢吞吞地远远地朝这边驶了过来。

    这个人名叫田平娃,人性不是很好,却是村里为数不多的有拖垃机的人。他的父亲是村里以前的老支书,也算是李天水的老上级。天水与他年龄相仿。在他的帮助下,田平娃开着拖垃机在村子里搞一些装缷的活,收入也相当可观。

    九十年代,村子里的拖垃机还算得上是个稀罕玩意。他每天开着拖垃机在村里总是神气活现的样子,时不时地还会按几下喇叭,吓得路旁的老人直咧着没牙的嘴咒骂。

    整个村子里也就是李天水能叫得动他了。他想,要不是看在副主任李天水的面子上,我才不会大中午不睡觉闲着跑到这个破败的家里帮什么忙的。

    车停了,田平娃一翘腿就跳了下来。香兰微笑地迎上前去,可是他却连正眼也没有看她,径直咧着嘴向李天水的面前走去。仿佛这块地是李天水的。

    李天水知道这个家伙是个无利不起早的人,没等对方开口,他就已经把一盒没有拆封的香烟塞到了田平娃的口袋里。直到这个时候,田平娃的表情才彻底舒展开来。他咧着嘴,一点没有客套地推让,只是露出结满烟渍的牙齿,说:“这……不是见外吗?”

    “劳烦你了。”李天水笑着说。

    “这说得什么话,李主任需要就是下刀子也得来呀……”田平娃扒着拖拉机后面的车斗,往上一撑就跳上了拖垃机的车斗里,他突然间就从刚才那种懒洋洋的状态中脱离了出来,感觉浑身充满了力量。他知道自己得在李副主任面前好好表现,今后他李天水才会把村里的活更多地介绍给他。

    他把众人提上来的一捆又一捆的麦杆撂得踏踏实实的,又甩出两条粗粗的麻绳分别固定在了车斗的下面。他用一只有力的大手稳稳地扶住车身,抡起右臂两三把就摇着了拖拉机,拖拉机的出气口瞬间豪迈地吐出黑呼呼的浓烟。他抬脚就跳上了座椅上,用洪亮的声音与天水道别之后,鸣着清脆的喇叭摇摇晃晃地往香兰家的方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