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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酒与横刀

    公元885年,唐僖宗光启元年。

    黄巢被斩首于狼虎谷不足一年,大唐王朝就像是一个垂暮老人,中央有宦官篡权乱政,地方有各个节度使手握雄兵,心怀鬼胎。北有汗国黠戛斯,东有靺鞨渤海国,西有吐蕃和南诏,王朝随时可能暴毙身亡。

    穿过河西走廊,在李唐王朝与高昌回鹘的国境线上有一个小镇,名为河阴镇,其位置在河谷之中。小镇上有四百余户,都是汉化的胡人或胡化的汉人,来往的商贾以及充足的水源共同造就了这个小镇。

    风沙刚刚散去,一人一马行于驿道之上。其人头戴斗笠,左手按在腰间别着的横刀刀柄上,右手拉着马缰绳。

    此人名为陆充,刚到弱冠之年,生于贵胄之家的他本来可以通过恩荫在朝中谋得一官半职。可他不顾家人反对,执意要孤身一人前往西域旅行。

    但他并不是寻常富贵人家的纨绔子弟,从小的时候就开始习武,十五岁那年一人杀死了四个溜进他家中准备行窃的贼人,虽然遭到了父亲以及祖父的批评,指责他不能乱杀罪不至死之人。但他也因为这件事在京师小有名气。

    陆充在河阴镇的镇口下马,他看见不远处戳着一杆满是尘土的旗子,上面写着个“酒”字。他把马栓到酒肆外面,只身走近去。

    酒肆中有六七张木桌,掌柜是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留着两撇小胡子。身材颇为壮硕,或许也是习武之人。此时他正坐在板凳上,思考着为什么还没来生意。

    “客官,需要点儿什么?”见到陆充进门,掌柜里面从木凳上站起来。

    “这儿有没有胡酒,我想要尝尝。”陆充站在酒肆门口,离着老远和掌柜说话,他要确认好这家酒肆是否安全。

    “有的,小店里刚好就是主卖胡酒的,不知道阁下还需要什么下酒菜。”

    “肉,什么肉都可以。”

    “好的。”掌柜摩擦着双手,在柜上打了酒,给陆充送过来,又去后厨催厨子切肉。

    陆充这才坐下,把横刀放在桌子上,双手横撑在大腿上,坐得笔直。

    还没等掌柜出来,从门外走进来两个肥肉满腹的回鹘人,二人是兄弟,皆二百余斤,袒露着肚皮,晃着脑袋走到陆充身边。

    陆充其实在走进酒肆之前就注意到他们两个了,他们当时就在酒肆对面看着他。

    “喂,我喜欢你的马,卖给我。”其中一个回鹘人操着不太流利的唐话说。

    陆充斜着眼看了一下这两个回鹘人,并没有说话,而是喝下一大口胡酒。

    “这些钱够吗?”回鹘人摸出两个铜板,重重地拍在桌子上。响声惊动了后厨的掌柜,他出过来,也不插手,而是远远地靠在墙上看热闹。

    “大哥,他应该是个哑巴,咱们直接把马牵走就好。”回鹘人弟说着就要往外走,但他却被陆充抓住了手腕。

    回鹘人弟用力拉了一下,发现他根本无法从中抽离,那五根手指就像手铐一样捆住了他。

    “你要干什么?”回鹘人兄见势不妙,立马要拔出弯刀。就在此时,陆充右手双指夹起一根筷子,迅速用手攥住,站起身将筷子扎进回鹘人弟的眼睛中。

    陆充顺势撒手,回鹘人弟倒在了地上打滚哀嚎,这样的局面,彻底激怒了回鹘人兄,他拔出弯刀,准备杀死陆充。

    陆充原地起跳,直接跳到桌子上,拔出自己的横刀,从蹲姿起跳。回鹘人兄趁陆充起跳之时,砍到了后者的小腿,但他却没有改变任何姿态,高高跃起,双手握住横刀,从回鹘人兄头顶劈下。

    回鹘人兄与陆充同时落地,硕大的身躯被陆充从中间斩开一刀,伤口切面首先看到的是白色的脂肪,过了几秒钟才开始往外渗出血液。

    陆充不再管回鹘人兄,而是走向仍然满地打滚的回鹘人弟,对准心脏,一刀切入。随后看向依靠着墙的掌柜。

    掌柜被吓到了,不是因为陆充杀人,在他的店里,也发生过几起命案,毕竟是边境之地,今日归大唐,明日归回鹘,鱼龙混杂。掌柜害怕的是陆充的表情,从他用筷子插进回鹘人弟的眼睛之时,他的脸上就带着一种阴森的笑容,他似乎正在享受着杀戮的滋味。

    而这张带有阴森笑容的脸,现在对准了掌柜。

    “我的肉该好了吧,再上些胡酒。”陆充笑容逐渐消失,回到了刚进店时的状态。重新坐到了木凳上,这才想起来小腿被划伤了。“顺便帮我买些止血的药来,钱我照付。”

    掌柜出于惧怕,小跑着去帮陆充买来了药粉,回来以后放在餐桌上,说:“客官,有个事情我必须得和你说清楚,我们这里既不奉朝廷之命,也不受回鹘管制,所以,杀人这种事情,是不会有人来捉你的。但是我们这儿有条规矩,就是所有杀人者,要把遇害者的尸体掩埋。”

    “怎么会有这种规矩……”陆充从怀中摸出来五两银子,拍在桌子上,说:“那就麻烦你帮我埋了。”

    “好的,客官。”掌柜伸手去拿银子,手触碰到银子的时候,陆充的手也按住了他的手。

    “我来这里,其实是来找一个人。这个人,应该有八十多岁了,名叫吴贯,不知道你是否认得。”

    “我在这里生活了三十多年,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

    “那你为什么,显得很紧张。”陆充与掌柜对视,后者却立刻避开了目光。去拿银子的手也缩了回来。

    正当二人对峙之时,从外面跨进来一位老者,身着软甲。白须垂到胸口,精气神十足。

    “怎么没有叫吴贯的?我就是吴贯。”

    “你别听他的,这老头就是一疯子。天天说胡话,我们这儿的人都知道。”掌柜说话间,身子已经移动到老者身前,挡住了后者。

    “混账,有这样评价自己外公的吗?不孝子。”老者拍了掌柜的头一巴掌。

    陆充已经察觉到了掌柜在和老者使眼色,应该八九不离十,他就是吴贯。

    “阁下是何人,为何在我外孙的店里面杀人?”吴贯指着回鹘兄弟的尸体说道。

    “他们要强买我的马,还用刀威胁我。然后他们就成这个样子了,在这种地方,械斗应该并不是什么新鲜事吧。”陆充说。

    “本朝元和九年,我辞别家乡,去边关参军,防御东北方室韦诸部、以及渤海国。那年我才十六岁。”

    陆充有些听迷糊了,吴贯刚才不是还说为什么杀回鹘兄弟的事情,现在怎么又说起来自己年轻时候的事了。前言不搭后语,果然有些糊涂了。陆充没有打断他,听他继续往下说。

    “有一次,室韦人掳走我边境百姓,我带着十几个弟兄去追。没想到被上百个室韦人合围,我们殊死一搏,砍下他们头目的首级,又突出重围,回到军中。我朝宪宗皇帝听闻以后,降旨把我调到京城,直接进入金吾卫的行列。五年的时间,我恪尽职守,先皇又将我调入兵部任职,虽官职微末,但我一心是为了朝廷。到了我朝穆宗皇帝继位,我上表给先皇,请彻底裁撤藩镇,不料奸臣陆博环的利益,他扣住了我上的表文,又向先皇进言,说我越职,并且有不臣之心。就以这样滑稽的罪名,将我流放至此,已有六十余年啊!”吴贯情绪非常激动,拍打了几下桌子。

    “那么,你是不是得罪过那个奸臣,导致他暗中加害于你?”陆充问。

    “我这个人,年轻的时候确实口无遮拦,可能得罪过一些人,但是,我和他从小是邻居啊,我们的父亲同朝为官,是非常好的朋友,我想不明白他到底为什么要害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陆充捧腹大笑,说“可惜了,你活了快九十岁了,身体倒是很硬朗,像七十岁出头的人。可一辈子也没活明白。”

    “这有什么好笑的,你说清楚。”

    “我就是你口中奸臣的孙子,姓陆名充。”

    吴贯面色一变,尴尬地又说出些疯话:“我说三弟,你这酒楼,怎么还没有扩建,是不是没钱弄?上大哥家里取,大哥家里有数不过来的银子,是玉皇大帝赐给我的,嘿嘿嘿。”

    “行了,不必装疯卖傻,我不是过来杀你的。我的祖父几个月前过世了,九十二岁,很长寿了。他老人家知道我要外出游历,就把你的事情和我说了,让我来看看你。”

    “他有什么话让你带给我吗?”

    “没有,他就说让我看看你过的怎么样。通过你刚才那些举动,已经说话的底气来看,身体好算不错,我祖父说,你比他小四岁,那你现在应该是八十八岁了,可惜的是,你一辈子也没有明白我祖父他老人家的苦心,还在记恨着他。”

    掌柜一直在旁边保护着自己的外公,陆充说话的态度太嚣张了,完全不像是晚辈对长辈说话的语气。掌柜想指责陆充,又慑于后者手里的横刀,故而一直没说话。

    “本来就是他的错。我为国献策,他把我的表文扣住,就是不想让我立功。”

    “所以,我就说你活了这么长的年龄,还是没有活明白。你以为那么多王公大臣都是蠢猪?他们不知道藩镇的存在是弊大于利吗?以前也不是没有尝试过把兵权收归朝廷,奉天之难你都忘记了吗?那封表文如果公布于众会怎么样?本来朝廷和藩镇的关系就非常微妙,那些本就不听朝廷号令的藩镇会以此为依据攻讦朝政,到那个时候,你们全家的脑袋都得搬家。”

    吴贯如五雷轰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眼泪悬在下眼睑上,说:“原来把我送到这里,是为了保护我,而我还在咒骂我的恩人。”

    到了这一步,陆充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他不想再和吴贯多费口舌。吃完饭菜,就独自上二楼客房休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