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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尸仙子

    夜里的剑州城寒气弥漫,虽未入冬,可街面上也已铺上了一层寒霜。

    当白斩火速穿过城南大街,赶到西南街的李吉府中时。

    此时的李吉小王爷,正在房间里纵情享乐,挥汗如雨。

    白斩站在门口,看到的,却是一副让他平生未见的震撼场面。

    这位小王爷的房间里,没有床,没有其他任何陈设,但整个房间的地面,都被一张软绵厚实的巨大毛毯覆盖,白斩见多识广,知道这种特殊的毛毯是出自西域石州白云庄,是那里的能工巧匠以沙漠特有的白驼毛编织而成,极为精细柔软,成品厚约七寸,哪怕巴掌大一块,拿到中原都要卖数百两银子。

    眼下这李吉小王爷的房间,却铺着一整张和房子同等大笑的白驼毛地毯,单是这地毯,恐怕就得耗费万金。

    不光是地毯让白斩惊诧。

    这地毯上的场景,也让他如入春庭。

    十来个环肥燕瘦的貌美丫鬟,或睡或躺,玉体横陈到处都是。

    李吉此刻正躺在地毯上,肆意玩乐。

    但让白斩奇怪的是。

    那些供他享乐的美貌丫鬟,却都闭着眼睛,宛如睡着的偶人一般一动不动。

    整个房间内,只有这位小王爷粗重畅快的呼吸声。

    白斩看到这诡异的一幕,饶是以他的心狠手辣,此刻也觉得头皮发紧,仿佛眼前这位小王爷不是人,而是禽兽一般。

    “小王爷,您找我?”

    白斩最终还是没敢踏进房间,只站在门口,强行平定心里的震撼之意,拱手冲房间里的李吉问候着。

    李吉见他到来,道:“脱鞋,进来,把门关好。”

    白斩立即照做,刚一进来,房间里一股异样的甜腻香味瞬间钻入鼻腔,让他有些心神恍惚。

    李吉这时才从一个丫鬟身旁坐起身,将地上那几个正在酣睡的丫鬟抱起来放在一边,一道道丰盈曼妙的美色也随之展露无遗。

    白斩自然是不敢多看一眼的,他立刻闭上了眼睛。

    李吉对白斩的表现很是满意,意犹未尽道:“这些活生生的美人,虽个个都是百里挑一,可本王实在是腻了,再美的皮囊,也不过两只眼睛一张嘴,无趣,甚是无趣!我听说那葬魂坡里出一位尸仙?还有令死人复生的诡怪传言。白斩,你现在就去想办法,给我找一具活生生的美人来,本王要好好钻研一番,我深夜传你过来,便是为此。”

    李吉刻意强调了‘一具活生生的美人’,而不是‘一个’或是‘一位活生生的美人’,白斩何等精明,当然听出了小王爷这番话的意思,心头略一分析,便知道李吉要的是什么。

    李吉要的肯定是‘死而后生’的美貌女子,简而言之就是介于活人和死人之间的:‘尸人’。

    当然,正常情况下,世上不可能有这种女子,人活为人,人死为尸,哪有什么尸人?

    但是,某些情况下,却可以有。

    如果在之前,白斩可能还以为小王爷在开玩笑,但此刻,他却正好知道一个地方,会让死去之人变成尸人复生,成为“不死不活”的状态。

    此地便是葬魂坡。

    昨天他出城去葬魂坡附近找陈老五等人,一方面是看陈老五等人是否还活着,顺便抓回来顶罪,这二来,正是为了借用死去的林大人,验证一直在葬魂坡流传的“活人勿进,亡者复生”之传言是否属实。

    结果果然如他所料。

    他将陈老五等人抓回来拷问了一番之后才得知,那具装着林大人尸身的铁棺材,到达葬魂坡后确实出现了异象,在夜幕降临后没过多久便匪夷所思地复生而起,只是复生后的林大人没有太多理智,而且变得极具攻击性,甚至无痛无感。

    但这就够了。

    因为林大人的复生,直接证明了葬魂坡那个怪诞的传言的确是真的。

    如果李吉小王爷此刻要的就是一具‘死而复生’的美人,那自己势必要去葬魂坡走一趟。

    只要有能让死者复生的办法,那小王爷提出的要求就可以实现,即便小王爷这个要求实在太过……迥邪。

    至于复生后的人无痛无感,缺乏神智之类的缺陷,兴许在小王爷眼里反而是求之不得的妙处,毕竟这位小王爷如今的取乐之道已非常人所能揣度。

    白斩心里虽有些反感小王爷的特殊癖好,奈何这位小王爷是他在南疆最大的靠山,他没有拒绝的权利。

    他平日里之所以敢在剑州大牢肆意欺压嫌犯,刑讯逼供,屈打成招,底气就在这里,就算知府杨宣大人,也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所以,小王爷提出的任何要求,他白斩只能用尽一切办法去完成。

    白斩按捺住心头的种种思绪,立刻拱手道:“小王爷放心,在下这就去找满足王爷要求的女子。”

    说罢,他便立刻离开了李吉王府,先去了一趟义庄,挑了一位面容姣好,刚亡故不久的乐伶女子,装进马车后火速赶赴剑州城北门,直奔北三十里外的葬魂坡。

    长夜依旧,天边的弦月盈辉如玉。

    剑州城北三十里外。

    那个让世人闻风丧胆的葬魂坡中,那位千年前便已存在于此的亡国公主,那位非人非神非妖非鬼的‘断首女子’,此刻依旧静静站在山崖上。

    她的双手依旧轻轻捧着自己的银发头颅,静观天上风月。

    她的容颜依旧精致,灵动的眼眸中却带着几分凄楚。

    这幅诡异而绮丽的场景,却偏偏能让过路人吓破胆。

    大半夜的,一位身首异处的古装美人,手捧着头颅站在山崖上看月亮,长发飘飘,如魔头降世。

    这是何等诡异恐怖的场面?凡夫俗子谁能不怕?

    “那位林大人,似是此间大阙王朝的能臣,可为何身份如此尊贵之人,也会客死异乡,尸身还被人运到葬魂坡?兴许也是有人想他活过来……”

    此刻,这位亡国公主心里正在分析着什么。

    说起来,之前陈老五一行人带着装有林大人尸身的铁棺途径此地,便是这位亡国公主出手将棺材里的林大人复生,非但如此,这千百年里,她已复生了无数死者。

    她为何要如此执着,将出现在葬魂坡的死者一一复生?

    其实连她自己,也没有答案。

    而她的所作所为,皆源自她成为尸仙之前的一道残念,但是她已经想不起来自己为何会有这种执念。

    在她自己眼里,她做的这一切,只是不忍见人间的生离死别,不忍那些死去的人和她曾经那样,被强行埋进黄土,与世永隔。

    在她眼中,任何亡故之人,应该都有与生前的亲朋重逢的机会,或是心愿。

    所以,这千百年里,她才会一直徘徊在葬魂坡中,复生她看到的任何死物,一花一树,一人一兽,于她而言并无区别。

    在她眼里,世间万物只有生与死的区别,可她讨厌看到死物,所以她才喜欢将那些死去的人复生。

    这些复生的“尸人”,都被她安置在葬魂坡的地底深处,如今俨然不下万人之众。

    而且,将死者复生的次数多了,她发现自己的修为也在不断提升,无数的岁月斑驳,她已经不记得复生了多少人,修为提升了多少次,故而如今的天地之间,恐怕已经没有多少人是她的对手。

    似乎,她在不经意间,踏上了一条与众不同的仙道。

    所以,她又被世间那些炼气士尊称为:尸仙子!

    就算那些把控天地气运的道宗,对于这位尸仙子也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她的修为已是超出三界内,不在五行中了,谁也奈何不得她。

    幸好,这位尸仙子只有些执拗的喜欢复活亡者的怪癖好,却从来不主动伤人,世间各大道宗,也就犯不着去得罪她。

    于是这千百年里,这位亡国公主得以一直在葬魂坡重复着她心里那个捉摸不透的执念。

    这位从千年前便出现在葬魂坡的亡国公主,那双美如琉璃般的眼眸中,此刻却多了几份哀伤。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喜欢葬魂坡这个地方,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一直复生那些亡者,但她一直在葬魂坡重复着这个过程,也一直在这里等着,她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她只觉得,她要等的是一个很重要的人,一句很重要的话,和生前缺失的一部分记忆。

    仿佛有一座看不见的牢笼,在她的心底深深扎根。

    但她心里更多的,却是委屈。

    葬魂坡里这个‘活人勿进亡者复生’的古老传闻,明明是她对人间最大的‘善念’,是她看破世人皆被‘生离死别’困恼而产生的‘善念’。

    可天下世人,却为何对葬魂坡如此惧怕?对她也如此惧怕?甚至丝毫不领她这份‘心意’?

    尸仙子想不明白,为何每次她现身,都会引来世人的恐惧,而非感激?

    到底是为什么?

    明明,她会帮“死者”复生,就算复生之后的尸人有些不对劲,但那些死去的人能再度复活与亲人重逢,终究比装进棺材埋进黄土要好,不是么?

    可为什么,世人不理解她?

    难道那些跪在坟头哭着喊着求棺中人醒来的场面,其实是假的?

    不,若是如此,那些活着的人又为何要哭奠死者?

    人心真是复杂。

    尸仙子静静地看着夜空中的明月,此情此景,正如千百年前她活着的时候一样。

    不知不觉,时辰已到子夜末时。

    葬魂坡附近月华笼罩,颇有几分阴森又凄凉的氛围。

    忽然,远处的官道上,出现了一位牵马人。

    正是白斩。

    此刻,白斩身边的马车上,还躺着一位尸骨已寒的美貌女子,看样子不过二十来岁。

    这位美貌女子,原是翠香楼里一位乐伶,不久前刚被一位贵客失手给打死了。

    乐伶的家人知道后,哭着喊着要报官,后来那位贵客直接拿出两千两银子,这位乐伶的家人立刻变了一副嘴脸,也不告官了。

    甚至连亲女儿的尸身都不要了,直接回了老家。

    最终,这可怜的乐伶便一直被安放在剑州城西郊义庄的冰窖里。

    此刻,却又被白斩带到了葬魂坡。

    一切,仿佛都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方才小王爷命他去找‘先死后生’的女子,他就知道,这位死去的乐伶或可派上用场。

    白斩隔着老远,就看到了山崖上那位手捧头颅,望着夜空的‘亡国公主’。

    这位亡国公主身份成谜,来历更是神秘不可考证,即便是白斩也不敢去过问什么,甚至连抬头多看一眼的胆气也没有。

    毕竟这位亡国公主极有可能是超出这片天地的特殊存在,千百年里,多少道士下山围剿,多少高僧前来超度,依旧是有来无回。

    当然,这些都是白斩听他那些炼气士朋友说的。

    就最近百年里,这位亡国公主也已经许久未曾出现过。

    只是这次,为何林大人的棺材途径此地,她便现身了?

    白斩身为神捕的直觉告诉他此事或许不简单。

    但他可不想惹这种非人的麻烦。

    搞不好自己小命不保。

    白斩心里思绪飘飘,小心地来到葬魂坡山谷中,将死去的乐伶从马车里抱了下来,静静放在地面。

    然后,他慢慢后退,躲在一块巨石后面。

    山崖上。

    那位正在赏月的尸仙子,忽地有所察觉,她目光一落,便看到了山谷里躺着一位死去不久的年轻姑娘。

    “又是一位可怜人儿,生的如此美丽,却英年早逝……想必你的亲友,也想再见你一面吧,莫怕,有我在,我这就让你起死回生。”

    这位亡国公主看着那位死去的乐伶,口中喃喃自语,她立刻将手中的头颅放回自己的脖颈,恢复成正常人体态,下一刻,她便以蹁跹绝妙的身法,慢慢飘下山崖。

    如果不看到之前头身分离的那一幕,此刻的亡国公主看起来确实与常人无异,更像一位踏月而行的绝色仙子。

    她走到乐伶身边,先是观察了片刻,又猛地抬头,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巨石处。

    “这位死去的姑娘,是你什么人?你是想救她?还是让她复生?”

    躲在巨石后的白斩心头一紧,只觉自己周身都弥漫着一股死亡之气,没想到自己根本躲不开这位‘尸仙公主’的感知。

    他只好走出来,硬着头皮,拱手撒了个谎。

    “这位姑娘是在下……舍妹,平日里以卖艺为生,却被人活活打死,于是我特来此地,恳求尸仙大人,令她复生。”

    “原来如此,世间何以如此多的苦命女子……”

    亡国公主大致一听,便不再质问白斩,只怜惜地看着地上这位乐伶,她缓缓抬起右手,伸出食指,以指尖轻轻按在乐伶的心口处,下一刻,一道耀眼的金光登时自她指尖散开,照亮了夜空。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地上这位乐伶,身体蓦然一抖,忽地有了呼吸,胸脯也有节奏地起伏着,她眼眸陡然一睁,其中有道红光一闪而逝,之后,这位乐伶便立刻坐了起来,苍白的脸上也慢慢恢复了血色,宛如活人。

    躲在不远处的白斩看到这一幕,只觉得匪夷所思,瞠目结舌。

    他也是见识过许多炼气士搬山填海的诸般神通的,可要论世间诸般神奇,恐怕再也没有什么能比眼前这种起死回生的场面更诡异更恐怖的了。

    “这位尸仙大人绝非泛泛之辈,断然不可得罪,否则我定会陷入万劫不复之境!”

    白斩惊叹莫名,心里不断告诫自己。

    ‘尸仙子’又将乐伶体内的杀气净化之后,才将乐伶交还给白斩,叮嘱道:“死而复生,源同天造,可莫要再让她死去,否则便是我也回天乏术。”

    白斩立刻拱手冲这位‘尸仙子’道谢:“多谢上仙救了舍妹,此恩,在下永不敢忘。”

    说罢,白斩立刻带着复生后的‘尸人’乐伶,上马车疾驰而去,这诡异的葬魂坡,他是一刻也不想多待了。

    亡国公主并未在意白斩的客套话,静静地站在原地,心里却在徘徊着一个念想。

    “果然……我将死者复生的做法是对的,正如方才那个人为了复活亲人不惜深夜来此。我行之法,亦非忤逆天道。”

    亡国公主脸上忽然涌现出几分释然,她又逐风踏月,悄然回到了山崖上,身影宛如暗夜起舞的冥蝶。

    只是这次,她并没有再将自己的头颅摘下来,虽然那样会让她更惬意。

    “世人想来是惧怕我头身分离的模样才不敢来此,以后,我还是少出现的好……”

    ‘尸仙子’心里如此想着,眼里居然涌现出几分期待,随后,她的身影又一次消失于无形,葬魂坡的山崖上,终于恢复了宁静。

    月光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