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店 二十九

    躺在三包的炕上，我不免又伤心地哭了起来，哎，我在这干的还有啥劲呐？睡不好觉，自己受欺负不说，还连累人柏哥也挨欺负，一天到晚跟个机器人似的，除了干活还是干活。说骂就骂，说打就打，连点自由都没有。想学点手艺师傅又不诚心教，在这块还忍个啥劲呢？你们的收留之恩我也报答的差不多了，我该走了，我得走，我要回家，我太想家了，我不干了回家，不管啥样，我都回家，任老爸老妈怎么惩罚我都行。我在这儿实在忍不下去了，明天我就走，说什么我也不干了，我受够了，我再也忍不下去了。回家，明天就回家，我太想家了，我太想老妈了，我太想我的亲人了，我太想我的朋友了，我太想他们了，我要回到他们身边去，我太想他们了，我要回家，明天就走，明天就走，明天就走……想着想着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当我醒来的时候，屋子里漆黑一片，我打开灯一看已经九点多钟了。下地穿好鞋来到后厨房，但没有人。一包二包同样也没有人，于是我又走进前屋，师傅一家人正在看电视。“大儿子醒啦，快来坐我这看会电视。慧男呐，给你小哥倒杯水。”师傅坐在二号桌边热情地喊道。我坐到师傅身边说道：“不用倒水了师傅，我不渴，跟你说件事师傅。”“啥事说吧。”师傅说道。“师傅，快过年了，我想回家，不用你给我开工资，给我回家的路费就行。”“这是干啥呐大儿子，在这干的好好的回啥家呀，还生气呐？三小子也是的，闹着玩也没个深浅，我都把他骂了，别生气了啊大儿子。在这干吧，都大小伙子了，别耍小孩子脾气。”“不，师傅，我太想家了，我想回家看看。”“回家干啥呀？你爸妈都不管你，在这有吃有喝就好好干呗。”“不，我得走，我得回家过年，我想回家看看我爸他们。”说着我的泪水流了下来。“这样吧大儿子，天都这么晚了，走不走明天再说，看会电视，让你师母给你整点饭，吃点饭，早饿了吧，大萍啊，给我大儿子整点饭去。”我不再言语，低下头只是默默地流泪。过了几分钟又听师傅说道：“三小子，关栅板吧，今天早点休息也没人吃饭。大儿子，吃完饭就早点睡吧，有啥事儿明天再说。”师傅说完便起身上后屋去了。无奈，只好草草的吃了口饭便摆好小床躺下了。可我怎么能睡得着呐，胡思乱想想了很多，什么时候睡着的自己也不知道。

    第二天早晨，在三包我换好衣服，就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想到今天就要走了，心里既高兴又伤心，正收拾着师傅走了进来。“收拾东西呢大儿子？”师傅笑道。“嗯，一会我就走，给我拿回家的路费吧师傅。”“真走吗？”师傅又说道。“是呀，真走。”“我这么劝你都不好使是吗？”师傅这回喊道。“我……”我犹豫了片刻又说道：“让我走吧师傅，我太想家了，做梦都想回家。”“别来这一套，不就是不想干了吗，想个屁家呀想家，明告诉你小陈，我让你走你能走，我不让你走你走得了吗？你想走，有那么容易吗？拿我当啥呢？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当初你是咋来的？嗯？现在就想拍拍屁股走人？好使吗？小兔崽子，我警告你，你胆敢偷着跑，抓回来我一天揍你一遍，不管你跑到哪，我都能把你抓回来。想指望祥子帮你，没门儿。到时候，我连祥子一块收拾，把老子气急眼了，我砍了他们全家，一个活口不留。”“走啥走，我看你是欠揍了。”三小子这时走进屋又骂道。师傅拦住还要往前走的三小子说道：“没你事，该干啥干啥去吧。还愣着干啥，麻溜换衣服上后厨房干活去。”我被惊呆了，不知如何是好，愣愣地看着他们。“瞅你那熊样，还不换衣服。”师傅上前推了我一把骂道。一想到柏哥，生怕他和爷爷奶奶有个闪失。我无奈地又换上工作服来到后厨房，打开灯站在案板前，看了一眼厨房门口，叹了口气又寻思起柏哥来。正想着，就听师傅喊道：“快整啊，又蒙了？先做早饭，咋做不用我告诉你吧。”抬头一看师傅就站在门口，我没吱声，机械地做起早饭来。过了一会儿，不知师傅说了句什么离开了后厨房。

    做完早饭，我呆呆地坐在小凳上，心里这个恨呐，当师母将饭菜都端走以后，师傅又来到后厨房，拉起我和蔼地说道：“走，吃饭去吧大儿子，都是爹不好，刚才乱发脾气，别走了啊大儿子，在这儿干吧，你来也有半年多了，爹是舍不得你走哇，爹有错爹改，爹以后一定好好待你，我教你上灶，教你掌勺，留下吧啊大儿子，爹是真舍不得你走哇。”师傅说着说着竟然哽咽着流下几滴泪水来。这倒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怎么也没想到师傅会哭会流眼泪。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师傅流泪，我的心一下子又软了，只好说道：“师傅，那我不走了。”“不走好，不走好，走大儿子，咱吃饭去。”师傅笑着擦干眼泪，一把搂上我的肩膀，两个人上前屋吃饭去了。这一天，师傅和三小子对我都格外照顾，不仅叫我上前屋呆着看电视，水也不用我挑，垃圾也不用我倒，除了刷碗别的活三小子也能主动跟我抢着干，就连上厕所三小子都愿意陪我去，特别是下午柏哥孟俊祥来的时候，三小子也不欺负他了，四个人玩扑克也没人玩赖了。这样轻松自在的日子也过了几天，倒叫我觉得好像无所事事似的，所以闲着没事的时候，自己也主动找点事做。

    这天傍晚，无事可做，想起拖布头直晃悠要掉，于是我来到厨房找出拖布想修理一下。就在我修理拖布的时候，突然听到走廊里吵吵嚷嚷地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我赶紧放下手中的活跑到走廊里去看，只见四五个人拿着手电筒正在照射墙壁上方的电度表，其中一个还踩在凳子上正摆弄着什么，嘴里不停的说：“这家电表整得挺高明啊，不细瞅都瞅不出来。”“老板呐？把你们老板叫来。”“饭店偷电最邪乎，不能轻罚他们。”“找老板去，服务员呐？谁是老板？”……几个人嚷嚷着。“老板没在家，有事等老板回来再说吧。”师母忙上前说道。“不行，赶紧找老板去，找不着老板我们就掐电。”一个中年男人拿着手电筒说道。“慧敏呐慧敏，赶紧找老板去，叫他快回来。你们上前边等会儿吧。”“你们家偷电挺严重，赶紧叫你们老板准备罚款吧。”男人又说道。“不能吧？”师母说道。“还说不能，糊弄别人行啊，还想糊弄我们，抓到头上了还不承认，不能轻罚你们家……”这些人说着就上前屋去了。我也跟了过去。“我没找着老板，不知道老板干啥去了。”慧敏这时喘着粗气走进屋说道。“找不着老板我们就掐电，等你们上局里交完罚款我们再研究给不给你们接上。”“你看老板不在家，你们就先别掐了，等老板回来，明天一定让他找你们去。”师母急忙说道。“谁信你呀，小马呢？小马，给他开票子。老胡哇，掐电贴封条。”“有话好说，别忙着掐电呐。”师母上前拦那个拿着工具要掐电的男人，但被另一个男人从中间给分开了。同时，一个年轻人把一张票子塞到了师母的手里。“你们这是干啥呢？再等会儿不行吗？老板一会儿就回来了，你看你们……”还没等师母说完，屋子里顿时漆黑一片，只有几束手电筒的光柱晃来晃去。“我们等不起，那么多家我们能等起吗？告诉你们老板，明天上局里找我们，咱们走。”那些人说完离开了饭店。

    我赶紧摸黑找洋蜡，可饭店从来没停过电，哪来的洋蜡呢。这时，不知慧男在哪找出了一根小洋蜡点着了，我忙上前问道：“在哪找的小洋蜡呀？还有没有了？”“这哪是洋蜡呀，这是我爸过生日点的生日蜡烛。”慧男说道。“还有没有了？给我一根。”“给。”我接过一根又对着她的蜡烛点燃了小蜡烛。“好玩吧？”慧男笑道。“好玩。”我笑着答道。心想：原来那天是师傅过生日呀，不对呀，师傅以前不是过过一回生日吗？这咋又过上了呢？怪不得他们不告诉我。拿着小蜡烛来到后厨房，我把没修完的拖布放到了一边，然后又回到前屋，这时，前屋已经点上了一支大蜡烛，于是我把小蜡烛还给了慧男。师母坐在一旁呆呆地生闷气，屋子里静悄悄的，隔着玻璃窗，就见别人家都是灯火通明，只有我们饭店黑乎乎的。坐了一会儿，觉得没什么意思，于是上三包躺着去了，躺在那里我就寻思，师傅咋还偷电呢？这回看他咋整？哎，真是的，偷啥电呢？怕花钱省着点不就有了，哎……想着想着不知不觉我就睡着了。当我被叫醒的时候，饭店已经来电了，我也没敢问什么，就跟着三小子又忙了起来，因为他说来了四位客人。

    第二天早晨，在吃早饭的时候，师傅问道：“小陈呀，你是啥时候来的？”“好像是八月份吧？”我想了想说道。“八月份？九月，十月，十一月，十二月，一月，哎呀，来了五个月了？真快呀。”师傅掐着手指算道。我没言语，因为我不知道师傅为什么突然会问起这事儿，我心里挺纳闷。“小陈，快来到年了，你不是想家吗？一会儿吃完饭我给你开支，今天你就回家吧。”师傅放下饭碗说道。我看着师傅，不知道师傅这到底是啥意思，端着饭碗愣了半天没说话。“咋的啦？不认识我啦？”师傅提高声音笑道。“这是真的吗师傅？”我小心地问道。“是呀，是真的，真让你走了，回家过年去吧，你不是想家了吗？”“这……”事情来得实在太突然，叫我一时不知所措。“哎呀，一晃在这干的也差不多半年了，师傅真舍不得让你走哇，要是不让你走，师傅也觉得不太合适。快过年了，谁家不团圆呢？回去吧，过完年你再回来，什么时候来都行，最好早点来。”“师傅……”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心中突然间升起一股依依不舍而又失落的感觉。同时也夹杂着高兴的窃喜，因为我终于可以回家了。“哎……”师傅放下筷子叹了口气，起身上后屋去了。望着师傅的背影，又看了一眼师母，三小子，慧敏，慧男谁也不说话，都闷头吃饭，我也端起碗继续吃饭。

    过了一会儿，师傅又回到我身边坐下说道：“小陈，这是你的工资。”师傅把几张十元钞票放到我面前的桌上又接着说道：“从你八月份来到今天三十一号，正好是五个月，来的时候咱讲好每个月给你开五十块钱工资，五个月是二百五十块钱。头一个月给你开了一个月，还剩二百块钱，给你买了两双鞋，一双二棉鞋二十块钱，一双皮鞋九十多块钱，咱就打九十块钱算个整，一套衣服一百二，这就多钱了，为了好算账，零头不算算整数。二十加九十是一百一吧，再加一套衣服一百二，一百一加一百二是二百三吧，再有呐，牙膏牙刷呢，怎么也得有个二三十块钱吧，还有请祥子洗澡呢，也得花钱吧，这些全加起来起码也有五十块钱吧，还有呢，打大镜子，打盘子，打碗，这不也是钱吗？让你看料你也不好好看着点，扔了那些肉，那些菜，那不也是钱来的吗？这损失也得从你工资里扣，谁让你没看住了。就你这二百块钱工资都不够扣的，你还得倒搭，不过师傅能说让你倒搭吗？你在这儿干这么长时间，小的溜儿的也有半年了，不管咋说吧，小孩干的是挺好，当回师傅能说没点感情吗？能说让你搭钱吗？能说一点不给吗？这五十块钱，你也别嫌少就拿着吧，饭店生意不好你也看着了，要是生意好的话师傅还能给你多开点，现在附近单位都放假，等你过了年再来，师傅一定给你涨工资，多给你开点，你看师傅说的是不是这么回事？”听师傅说完，心里觉得有点别扭，可又没招，想了想我说道：“师傅说的是，我干的不是那么好，师傅能收留我这么长时间，谢师傅还谢不过来呢，哪会嫌少呢。”“我也不说啥了，我还有事，我出去办点事就不送你了，过了年你再回来。”“行，我能回来我一定回来。”“三小子，一会儿没啥事儿，你就送送他吧，我出去一趟。”“知道啦。”三小子坐在一旁抽着烟有气无力地答道。师傅这才上后屋穿了件大衣走了，坐在那里，我已经没有心思再吃饭了，心里既有几分高兴，又有几分忧伤。愣了一会儿，便站起身开始收拾桌子，因为此时众人都已经吃完下桌了。这时师母走上前说道：“不用你整啦小陈，换换衣服，收拾收拾东西去吧。”“没事地师母，不差这一会儿。”我端起一摞脏碗说道。师母笑了笑没再言语。我来到了后厨房，把碗放到大盆里，倒上水坐到了小凳上又像往常一样刷起碗来。“别整了小陈，给我刷吧。”师母这时走进厨房说道。“不用啦师母，临走之前就让我再刷一次吧。”师母深深地叹了口气看了我一眼转身走了。后厨房又剩我一个人啦，刷着手中的碗，我的心里一阵酸楚，泪水不免流了下来。我仰起脸抑制着自己的泪水，然后扫视了一圈厨房，又刷起碗来。我仔细地刷着每一个盘子每一个碗，每一双筷子每一个勺。哎，这些盘子碗呐，这时也变得好像懂得感情似的，不时撞击出悦耳的声音来，这声音是那么动听是那么甜美。是呀，我在这里奏响的锅碗瓢盆交响曲马上就要结束啦。哎……刷完碗，我又将碗架里的盘子碗又重新摆放一遍，而后又将货架上的菜摘吧摘吧归拢好摆放整齐，接下来又开始擦案板，擦灶台，擦地，最后将脏水倒掉，垃圾倒掉。站在厨房中央，看着自己收拾的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厨房，这才满意的闭上灯上三包做我自己的事情。就在我换衣服的时候，师母走了进来：“小陈，这是你师傅给你的工资，我给你包上啦，揣好喽啊。”我接过师母用报纸包好的一个小纸包，随手揣到裤兜里说道：“谢谢师母！”“这孩子，谢啥呀，等会让三小子送送你吧。”师母说道。“不用啦师母，师傅不在家看一会来人。待会儿我上祥子家看看，让他送我吧。”“那也行，多好的孩子，哎……”师母看着我，叹了口气转身走了。换完衣服，拎着小兜我抚摸着椅子，扫视着房间。哎，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是酸是甜是苦还是辣……哎，我叹了口气走出三包，又来到厨房，打开灯，我来到案板前，拿起沉甸甸的大菜刀，轻轻的吻了一下，又慢慢的放下，抚摸着菜墩，抚摸着亮光光的案板，又来到灶台前端起炒勺翻了两个空勺，又慢慢地放下，抬起头看着排风扇，接着是冰箱，货架，碗架，我轻轻的抚摸着他们，还有一旁的水桶，扁担，拖布……我要走啦，哎，在你们的身上都曾流过我的汗水，甚至是泪水和血水。哎，我走了，就让我亮亮堂堂地与你们告别吧，我没有闭灯，站在门口我又凝视了一圈厨房，这才离开厨房。在走廊里，我又扫视起走廊里的一切，来到二包门口，推开门我又看了一会儿，然后是一包，最后掀开走廊的门帘进了前屋。前屋只有师母和慧敏两个人，师母依旧坐在那里织她那永远也织不完的毛衣。慧敏则坐在窗前，望着外面飘飘扬扬的大雪。“我要走了师母。”我轻声说道。“走吧，路上加点小心。”师母放下针线，站起身说道。“知道了师母。”我看了一眼师母，然后又扫视了一圈前屋，看到慧敏那里，她正盯着我看呢，我朝她笑着点了一下头，她也笑着点了点头。看了一圈，我低下头咬了咬嘴唇，然后猛地抬起头来最后看着师母说道：“师母多保重！我走了。”说完忍不住的泪水终于流了下来。“走吧小陈，路上加小心。”师母的泪水也随之流了下来。“多保重师母！师母再见！”我又情不自禁地扫视了一下房间，看着泪流满面的师母，我又一次说道：“师母多保重！”然后看着眼圈也已湿润的慧敏我又轻声说道：“慧敏，再见！”“再见！”听她说完，我一转身推开门走出饭店。